第12章
第12章
第一次見寧初時,臨頌今九歲,寧初八歲。
臨頌今母親是英國人,少女不更事,和臨永帆異國結緣,懷上臨頌今那年,她才剛滿十八。
露水情緣萌動得快,破裂得也快。
沒多久,臨永帆回國,接受父母安排和門當戶對的文紅月結了婚。
而臨頌今母親則是留在英國老家,未婚生下他獨自撫養。
或許一開始還有年少沖動的責任心做擔保,但随着時間推移,少女心智逐漸成熟,對年輕時沖動的産物也逐漸沒了耐心。
在與新的男友相識相戀準備結婚時,她徹底厭煩了那個不懂事時給自己制造出的麻煩。
婚禮前夕,她想辦法聯系到臨永帆,将那時年僅六歲的臨頌今毫不留戀地送回了國。
甚至連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懶得想,分別前夕,她直白告訴臨頌今,自己早後悔生了他這個處處拖累自己的累贅。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臨頌今也從很久起便已經感受到母親日漸消亡的愛,會有這麽一天,他接受平靜,一點也不意外。
回國後,大家族富庶而冷漠,對他這個突然到來的名不正言不順的私生子當然沒好臉色。
臨永帆也不打算将他留在主宅,早就在距離主宅遙遠的南區給他準備了一套房子,随手安排了一位保姆過去照顧。
備受冷落的生活環境恰巧是他最習以為常的,從一個刁鑽的角度來說,這算幸運,畢竟他适應得很快。
因為自小在國外長大,對中文一竅不通,他沒辦法像其他孩子一樣正常升入幼兒園,只能找了個雙語家教一點一點慢慢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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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房子,保姆會下班,家教會離開,大多時候他總是一個人。
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睡覺,一個人學習,一個人發呆。
時間流逝,他孤零零在陌生的國度守着一座空曠慢慢長大。
到了九歲,他的中文水平進行日常交流已經沒有問題,才辦理了入學正式進入學校上課。
期間三年,他回主宅的次數屈指可數,見那位生物學上父親的次數更是寥寥無幾。
偶爾逢年過節了,有人心血來潮想起他了,才會把他接回去吃頓備受冷落,亦或充斥明譏暗諷的晚餐。
臨家不缺錢,對他們來說只要用錢能解決的事就不算什麽事。
多養個小孩,和多養一條流浪貓流浪狗沒有任何本質上的區別,甚至連劃錢這個步驟都早托給了助理。
臨永帆不想管他,文紅月更連看都懶得看他一眼。
但他們的兒子就不一樣了。
也許是各方親戚明裏暗裏給他灌輸的閑話,也許是骨子裏對這個同父異母的哥哥就有着強烈排斥的心理,臨頌今入學第一天,臨瀾就開始針對他。
拉幫結派地孤立,四處散播流言,說他是個沒人要的野種,是見不得人的私生子,是天生上不了臺面的蟑螂,是自己家大發慈悲養在外面的流浪狗。
言辭惡毒得不像一個不滿十歲的小孩兒能說出的話,不知道後面有多少張不安分的嘴在推波助瀾。
同學們年紀相仿,智力心理都不成熟,甚至對私生子在大家族中到底意味着什麽都沒有清晰的概念。
但不妨礙他們下意識讨厭早被生活環境塑造得沉悶孤僻的臨頌今。
他脫離群體太久,已經沒辦法正常融入進去了。
他們湊着熱鬧,用一知半解的是非觀附和臨瀾,學着臨瀾用自己理解的言語跟風去罵臨頌今。
他們将這件事和摔牌跳皮筋等一系列行為畫上等號,把對別人的傷害天真地當做一種嬉鬧消遣。
也就是在這時,天空一聲巨響,小寧同學閃亮登場了。
作為臨頌今的同班同學兼職同桌,這些話寧初當然也聽得到,但他聽到跟沒聽到其實沒什麽兩樣。
不客氣來說,他好像從小比同齡的孩子都要傻瓜一點。
不會湊熱鬧跟大家一起在背後竊竊讨論,不會故作隐晦又明目張膽地對臨頌今指指點點,更不會學着用那些話攻擊臨頌。
他自顧自地學習,自顧自地讨厭學習,又自顧自地在學累時找他玩兒。
一個可可愛愛沒有腦袋的小小樂天派,甚至分給他的笑容比給其他同學的都要燦爛。
只是那時的臨頌今沒辦法坦然接受這樣熱烈散發的善意。
在冰天雪地裏待久的人甫一靠近火苗,下意識不是去感受溫暖,是身體為自我保護催生出的質疑,抵觸,和條件反射下的防備。
而小寧同學從小就被激活了小話痨屬性,總是有問不完的問題說不完的話,一腦袋滿到再多塞一丁點就會溢出來的好奇。
“臨——頌——今,你名字好拗口啊。”
“你好像跟我們長得有點不一樣,有一點點像外國人,為什麽咧?”
“你是外國人嗎?那你會說英語嗎?”
“來是康木去是狗,點頭噎死搖頭喽。”
......
臨頌今小朋友頂着一張冷臉和他保持距離,沒有給出任何回應。
但寧初完全不在意,他粗神經到好像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在被冷對待。
他就是個小剃頭挑子,依舊會自顧自厚着臉皮問同桌數學題怎麽解。
或者熱情地跟同桌分享自己的糖果,或是從書包裏掏出新買的玩具美滋滋問同桌要不要一起玩。
在寧初第一次伸手過來想要拉自己手時,臨頌今猛然有種被火星燙到的感覺。
他手一抖,終于第一次對寧初的靠近有了回應——伸手用力推開了他:
“你好煩!”
寧初後背撞在被他挪得歪斜的椅背上,沒有摔倒,只是睜大眼傻愣愣看着他,不說話了。
臨頌今也目不轉睛看着他。
半晌,悶聲轉過頭繼續寫作業,筆頭晃動的速度比任何時候都要快。
上課了。
上完半節課了。
身邊安靜得出奇,平時不是偷摸湊過來跟他講悄悄話,就是用筆帽戳他手肘問他老師在講什麽的小寧同學一直沒說話。
聒噪的人不聒噪了,小臨同學卻開始心不在焉了。
他沒有正常的童年,沒有跟其他小朋友相處過,不知道和同齡人正常的相處方式應該是什麽樣,只是潛意識對這種異于常态的安靜感到迷惘不安。
是不是生氣了?
是不是撞疼了?
是不是他推得太用力了?
還是忍不住,想要轉頭看看寧初在做什麽,老師卻先一步點名讓他站起來,指着黑板讓他回答問題。
英語課的小問題,對同齡人來說很難,對他來說卻很輕松。
他答得很棒,老師的贊許和同學的豔羨都投向了他身上。
可他卻只注意到了來自身旁灼熱的目光。
努力憋着不說話不煩人的小寧同學還是憋不過一節課。
他仰着臉,用一雙冒着小星星般亮晶晶的小狗眼崇拜地瞅着他。
在他坐下後,又趴在桌上跟只咕咕雞似的小聲嘀咕個不停:
“同桌同桌你好厲害啊!”
“你真的是外國人嗎?”
“簡直太酷啦,太酷啦!”
“你同桌什麽時候也能像你這麽酷咧?”
對上這雙小狗眼,臨頌今一愣,默默抓緊了筆,又在老師點下一位同學起來答題時飛快撇過臉,就是不說話。
神奇的是接下來的半節課,心情漸漸平複,他終于能夠聽進去老師都在講什麽了。
寧初小朋友長得好,性格好,樂觀開朗還不會記仇,老師同學都喜歡他,可就是這樣讨人喜歡的小孩,卻一直在試圖靠近讨人厭的自己。
臨頌今有健全的視覺聽覺和觸覺,怎麽可能感受不到身旁火苗燃燒的溫度。
從來備受冷落漠視的小孩當然也會貪戀溫暖,但更怕會是昙花一現。
他不知道心口裏面堵塞的東西應該叫什麽。
只是在寧初又一次湊上來時,堵塞的東西終于破喉而出:“你是笨蛋嗎,沒聽見他們都在說什麽嗎?”
寧初還傻兮兮地抓着一只孫悟空的小玩具要跟他分享,表情也傻兮兮:“說什麽啊?”
臨頌今冷着一張小臉:“說我我媽丢了我,我爸也不想管我,我就是個沒人要的野種。”
寧初還是那幅表情呆呆看着他。
臨頌今和他對視好半天,以為他應該是被自己吓到了,嘴巴嗫嚅着又動了動,最後又閉上。
算了,吓到就吓到。
反正他那麽吵,從今天開始安靜最好了。
他一點也不稀罕,一點也不在意。
悶悶扭回頭,用力将書本翻過一頁,卻忽然感覺手背被人輕輕戳了戳。
緊接着,那只高舉金箍棒的孫悟空就被遞到了他眼前。
寧初大眼睛滴溜溜瞅着他,在聽完他的話之後,問出的問題仍舊冒傻氣:“那你還跟我玩熏悟空嗎?”
“......”
臨頌今看着高舉金箍棒的猴子玩偶,一時失語。
寧初索性直接把孫悟空塞進了他手機,亮出一口白牙:“酷哥,一個人牛掰太孤單了,帶上一個小寧吧。”
傻,真的很傻。
可又真的真的很讨人喜歡。
讨人喜歡到,臨頌今愣愣抓着孫悟空,一時都不知道要不要還給他。
也是從那天起,小臨同學不正式地擁有了一只爆炸可愛的跟屁蟲。
他依舊沉默不說話,依舊笨拙地拿不出好臉色,卻默許小寧同學跟在他後面叽叽喳喳。
默許他睡覺把手拐擺到自己桌上,默許他随便使用自己的鉛筆和橡皮擦,默許他把所有不會做的題一股腦都塞到自己面前,用一種渴望知識的眼神巴巴看着他。
很快,臨頌今有了個小跟屁蟲的事就被臨瀾知道了。
于是某天上學路上,臨瀾直接在校門口堵住了專心等着煎餅的寧初。
而這一幕被臨頌今看個正着。
他抱着練習冊在過道一步三回頭,最後一言不發進了教室。
寧初到了座位坐下跟他打招呼他不回應,寧初給他牛奶,他也沒接,寧初問他怎麽不高興,他也不說話。
寧初撓撓頭,不知道酷哥怎麽了,早讀趁着大家叽裏呱啦吵成一團時,笨蛋小寧探過小腦袋,發動話痨大法開始哄他。
“大佬,我昨天下午回去遇到獨角仙打架啦,打的好兇喏,拉都拉不開。”
“半夜下好大雨,幸好把我吵醒了,不然我就要忘記假裝媽媽給朗讀作業簽字了。”
“你知道嗎,今天早上起床,我發現自己昨夜翻身壓死了兩只大蚊子。”
“來的路上看見一坨狗屎,上面的腳板印帶着小浪花。”
......
說起來沒完。
一直到講到剛剛在校門口買煎餅被臨瀾堵住,臨頌今終于有了一點反應。
寧初撅起嘴載人中位置夾住一根鉛筆:“他怪得很咧,居然問我要不要做他小弟,答應的話每周都可以給我五十塊買零食......”
“你答應他了?”臨頌今忽然開口。
啪地一下,筆掉了。
寧初睜大眼,義正嚴詞:“怎麽可能,我有零花錢的!”
“而且他一點也不酷,說你壞話很讨厭,我是讀書人,才不跟他玩。”
“你最酷!我只喜歡跟你玩。”
臨頌今盯着他滴溜溜的漂亮眼睛看了一會兒,轉回去又不說話了。
寧初歪了歪腦袋,見燕麥味的牛奶倒在桌角沒人搭理,伸手去拿:“你是不是不喜歡這個口味的牛奶啊,那我明天給你帶別的——”
話沒說完,牛奶就被人從手裏抽走。
臨頌今沒有擡頭,卻咚地一聲将牛奶扔進了自己抽屜,小臉癱着:“我就喜歡這個。”
那時正值夏秋交接的時節,暑熱散去,天高雲朗,陽光正盛。
細算起來,好像也就是從這一刻,時間漫長而溫吞的流逝變得不那麽難熬了。
他們一直是同桌,小寧咕咕精不知道哪來那麽多開心事,整天喜滋滋的,就這樣陪臨頌今度過了小學階段安靜又吵嚷的最後三年。
從小學升到初中,小孩兒長的不僅有年齡,還有逐漸固态化的心性。
臨頌今一如既往的沉默,除了寧初,他還是學不會搭理別人,沉默刻在骨子裏,也不會跟任何人主動說話。
新同學的初見很容易形成刻板印象,他在開學初被打上高傲冷漠愛裝逼的标簽,又很快分班考結束後被卸下标簽。
成績好,長得好,話又少,小臨同學從裝逼犯變成了人人仰望的酷哥。
男生女生對他崇拜又好奇,卻礙于他的冷臉不敢跟他搭腔,便曲線救國,轉而拉住好說話的寧初七嘴八舌。
“寧初,臨頌今是你哥哥嗎?”
“喔喔,竹馬啊,真是泰褲辣!”
“他不愛說話是不是也因為跟我一樣小時候被大師批過命,一說話就會漏財?”
“真假?那你為啥還一天天都是屁話?”
“當然不是!”
寧初聽見這話都驚了,睜大眼:“高貴的酷哥怎麽能被封建迷信玷污!天上有地上無,我同桌就是這麽酷。”
他得意翹起大拇指對準自己:“随我。”
“哦喲。”
“哈哈寧初你好好笑喔。”
“臨頌今很酷,你就算了吧。”
“充其量就是酷哥身邊一塊布丁小蛋糕。”
哄作一團的笑聲讓打小立志做一名的酷哥的小寧同學很生氣。
于是他很酷地不理他們了,腦袋一甩,朝放慢腳步走遠的臨頌今咋咋唬唬追上去:“喂帥哥,一個人嗎,等等我啊!”
新環境貌似很和諧,可惜一眼能瞧見的和諧通常都是表象。
渾濁污水下煩人的耗子安分不了幾天,總有跳出來的時候。
臨瀾不僅故技重施四處散播臨頌今的身世壞他名聲,就連霸淩的手法也比從前更惡劣起來。
他開始各種惡作劇,撕作業,潑墨水,趁人不在往抽屜裏扔死老鼠,甚至幹脆夥同一幫男生往臨頌今班級門口一站,罵聲混着笑聲刺耳難聽。
前面偷偷摸摸時,臨頌今還能不聲不響自行解決,但事情一旦鬧上臺面,就沒有那麽好辦了。
面對門口刺耳難聽的叫嚣,班裏同學面面相觑,沒見過這種陣仗,一個個都不知道該怎麽辦。
只有寧初反應飛快,鐵青着臉箭步沖上去用力甩上門,快得差點沒把臨瀾手指頭擠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