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這個特殊也許可以追溯到他們見面的第一天。
那個時候寧初小小一只,睜着清澈又愚蠢的大眼睛,一臉天真地問他我的餅幹形狀橡皮擦掉了,你有沒有看見。
他生在這個世界上,卻感受不到任何來自血緣親人的牽絆與愛護。
外人總看他千般好,等到或者多了解些了,又不痛不癢嘆一句命運弄人,轉頭便抛在腦後。
只有寧初不同。
他始終如一地向他散發着自己的熱量,拼命努力地想要把溫度傳遞給他。
路過泥淖的人有那麽多,只有寧初停下試圖将他拉出來。
也許嘴上從不曾多說一句,但他懂得他所有的夾縫求生,舉步維艱。
所向往的未來之所以那麽璀璨,璀璨到讓他擁有足以忍受眼下一切挫折的耐力,不只是因為那是寧初一手構畫,更是因為那個未來裏,寧初也在。
那是他最強大的精神支柱。
三年的倒計時可以很快,也可以很慢。
快的是當他踏入惡狼成堆的房子時,刻意麻痹掉自己的感官,屏蔽周遭的一切羞辱謾罵,身體和精神上一些特定的疼痛都可以視而不見。
慢的是和寧初相處的每一刻,無論是焉頭耷腦地學習,還是精神振奮地說起面包車,又或者滿眼晶亮地捧着成績單高呼今今你全世界最牛逼。
怎麽樣的寧初都好看,他都愛看。
無論什麽時候,只要有寧初在,他總是貪得無厭地希望時間的線可以拉得長一點,再長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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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二之後,寧初忽然開始在晚上頻繁往他家裏跑,順便帶上一沓沒做完的試卷或者習題冊。
“我跟我媽說我成績不行繼續年級第一給我一對一補習,她終于大發慈悲放我一丢丢的自由,以後晚上我都能過來找你了!”
他很高興,小小一張臉上滿是興奮。
而臨頌今至今瞞着他主宅的事,撒了個小謊,說自己現在每晚都要回主宅吃了晚飯才回家。
這事聽起來實在古怪,可他不會撒謊,所以很怕寧初問他是不是和家裏關系緩和了,問他每天這樣來回跑是不是太浪費學習的時間。
好在寧初什麽也沒問,他的注意力都放在學習上,每每盯着數學題苦大仇深,臺燈昏黃的燈光照得他臉上細小的絨毛都能看見。
寧初來時就不早了,等做完一套試卷,時間更晚。
一般是寧初媽媽會開着車過來接他回家,偶爾有事來不了,寧初就會幹脆留下和他一起睡。
兩個少年躺進一個被窩,肌膚相貼,或是腦袋抵着腦袋,烘烤出的溫度舒服得不可思議。
寧初睡得快,也就從來不知道悶葫蘆總會在他睡着之後偷偷抱他,偷偷把額頭和他抵在一起。
更不知道時常是他還做着作業就趴着睡着了,而和他一起學習的人就趴在桌上,眼睛一眨不眨能盯着他看好久。
高三那年冬天,臨頌今接到一通電話。
彼時主宅裏正在舉行一場小型聚會晚宴,來的都是臨頌今的親朋好友或維持多年的商業合作夥伴。
臨瀾穿着昂貴的手工西裝,舉着一杯香槟裝腔作勢跟在臨永帆身後,被正大光明介紹給所有人認識,為他往後的人脈牽線搭橋。
而臨頌今被勒令跪在花園裏泳池後側的角落。
這種正式的場合,他沒有露面的資格。
電話裏傳來的是純正的英倫腔,臨頌今以為是自己耳朵凍僵所以聽錯了,直到對面開始自我介紹,說她叫依芙。
依芙,多年前毅然将他抛棄的人,他的生物學母親。
陌生的腔調敲擊着耳膜,他張了張嘴,在天寒地凍中失去了開口的能力,大腦如覆蓋在地上薄薄的一層雪漬,一片空白。
依芙沒有什麽要緊事,聽來就是突發奇想,和恩愛的老公剛有了他們第三個愛情結晶,突然就想起她還有個兒子在中國,不知道是不是還活着。
于是找了臨永帆,要到了臨頌今的號碼,在平平無奇的這一天,在微醺後心血來潮的這一刻,撥通了他的電話。
她名正言順的一兒一女已經很大了,同樣一口地道的倫敦腔,擠在電話那頭好奇地問依芙這是不是就是他們來自中國的那位哥哥。
其中還夾雜着渾厚親切的男聲,在臨頌今聽來三分耳熟。
他記得的,在被送走之前,他曾在依芙的房間見過這個男人。
電話那頭的家庭美滿溫馨。
從另一種意義上來說,這頭也是,主宅裏觥籌交錯,親朋滿座,熱鬧非凡。
而他不管在哪一邊都被排除在外,好像從出生就是作為一個不受喜愛的錯誤而存在。
所以這通電話沒有持續多久,就被他主動挂斷了。
管家掐準時間裹着厚厚的外套從大門出來,快步來到臨頌今面前對他禮數周到地鞠了一躬。
臨頌今知道,今天的懲罰結束了。
管家走後,他扶着牆嘗試站起身,腿上的血液像是淤結後又被凍僵,導致他第一次的嘗試失敗,狼狽摔在地上。
雪下得更大,洋洋灑灑覆蓋着少年目之所及的整個世界。
他被凍得手腳發僵,寒意順着皮下組織導遍全身時,他從鼻息間呼出一團白色霧氣,突然特別想見寧初。
特別特別,特別的想。
冬夜的車難打,到了寧初家的小樓下已經很晚了,路燈投下的光柱裏雪花紛飛,洋洋灑灑。
寧初還沒回家,臨頌今知道。
從早上寧初就發了消息告訴他,說今天會跟沈女士去見一位朋友,回家也許早,也許晚。
臨頌今沒有催他,他不喜歡給寧初自在的生活綁上任何枷鎖,哪怕只是簡簡單單一句“幾點回來”。
他時間很多,耐心也很多,可以慢慢等,只要能見到寧初,就不算浪費。
今年的冬天太冷了,他坐了許久,等到寧初鄰居家裏的燈光熄滅,等到頭暈發脹,等到手指失去知覺。
終于在大雪将停未停時,等來了一輛車停在房子前。
臨頌今坐在樹影下的長椅上,看見寧初跟着沈翠翠一起下車。
後者攏了攏身上的毛皮大衣率先進了院子,前者悶頭踢着地上一顆小石子落在後面。
臨頌今将凍僵的手貼上額頭,過了會兒,眼看寧初要推門進院子時,他站起身,用不大不小的音量把人叫住。
“小初。”
雪夜裏,寧初回頭看見他,眼睛登時就亮了,笑容綻開,原地高興地蹦了兩下,溜煙穿過馬路朝他跑過來。
身上的羽絨服蓬蓬的,讓他看起來很像一只滾了面粉的元宵。
“今今你怎麽來了?等我很久了嗎,怎麽都不給我打個電話?”
接連的興奮三連問,問完才發現臨頌今臉色不對,心又提起到半空:“是不是真的等了很久啊,這麽冷,別是感冒了!”
手背焦急探上臨頌今額頭,他又舒了口氣:“還好,不燙。”
臨頌今挨個問答他的問題:“從我爸那邊回來路過,沒有等很久,剛來,正想給你打電話。”
高三的寒假很短,但是他們也有好幾天沒見面了。
寧初很高興,左看右看,超市都關門了,他就想拉着人去路口的24小時便利店吃關東煮回暖,但被拒絕了。
“不了,我回去還有事。”
臨頌今伸手,壓下寧初頭頂被衣服帽子刮得翹起的一縷頭發,觸感柔軟潮濕,讓他舍不得松開。
“只是想過來,提前跟你說一聲生日快樂。”
雪花紛紛揚揚落下,在發頂,在眼睫,在鼻尖,在肩膀,短暫停留又遺憾化開。
水漬弱小的溫度無法穿透布料,讓布料之下的軀體餘溫尚存,音色尚且溫熱。
“小初,生日快樂。”
*
*
臨頌今沒等回到家就發起了高燒,夾着雪粒的寒風将他體溫越吹越燙,緋紅很快燃上臉頰。
也許再晚離開一步,就要被寧初發現了。
他拐了個彎去醫院,嚴冬流感嚴重,床位空缺,他被安排在走廊長椅上吊鹽水。
跟他情況一樣的還有兩三個小孩兒,都有父母陪同在身邊,椅子涼,他們被呵護着坐在父母懷裏,昏昏欲睡。
臨頌今看了一會兒,收回目光,靠在牆上閉上眼睛。
他做了個夢,夢見剩下的最後半年時間眨眼過去了,高考結束,他們拿到了夢寐以求的清大錄取通知書,正收拾着行李整裝待發。
被推醒時,夢境定格在寧初指着兩只行李箱問他自己是用黑色還是銀色的畫面。
很快畫面消散,他認出推醒他的人就是陪着孩子輸液的父親之一。
“小同學,我看你點滴沒剩多少了,先別睡了哈,自己要注意看着,不然一會兒血回流了。”
時間已經很晚,對方趕着帶孩子回家,說完便離開了。
臨頌今擡頭看了眼,才發現走廊已經空無一人,。
輸液袋裏的液體一滴一滴往下淌,手機震動兩下,打開一看,淩晨1點半的時間顯示下是兩條微信消息:
【帥哥,睡了嗎?】
【我剛剛做夢夢見我們考上清大啦,怕明天忘記,記錄一下,嘿嘿。】
臨頌今恍了神。
等他再反應過來,電話已經撥出去了。
寧初接得很快,壓低的聲音帶着偷偷摸摸的欣喜:“今今,你也沒睡啊?”
靜谧的醫院,空曠的走廊,臨頌今聽着寧初的聲音,半晌,從喉嚨擠出一個低啞的“沒”。
陡然眼眶一脹,酸澀擴散。
夜深時分将一切都變得很合理,寧初沒有聯想太多,又小聲問:“怎麽還不睡,不會是在偷偷學習偷偷卷吧?”
臨頌今沒有告訴他自己在醫院:“睡了一會兒,做了個夢,又醒了。”
寧初:“這麽巧?那咱們一樣啊,你夢見什麽啦?”
臨頌今給了一個更巧的答案:“夢見我們考上了清大,正在收拾行李準備去上學。”
那頭果然一聲驚呼:“今今,我們不會是有什麽心電感應吧,竟然連做夢都這麽有默契,太酷了!”
臨頌今牽起嘴角笑了笑:“嗯。”
寧初這下徹底沒了睡意,開始興致勃勃暢想起半年後高考結束的場景。
這也是臨頌今第一次從寧初口中聽到他所設想的,關于他們更詳細的未來。
“清大附近有好多專門給學生提供的出租房,我都了解過了,環境特別好,好多學生都在外面租房住呢。”
“不過我覺得我們還是大二再搬出去比較合适,太早的話都和同學們混不熟不太好,嗯……至少室友得熟悉一下。”
“對了今今,你想好選什麽專業了嗎?我想選個小語種哎,說一口流利別人又聽不懂的語言,好酷,說不定我天賦異禀,未來就進大使館工作了呢?”
“哦對了!到時候我們再養只貓怎麽樣?等我們搬出宿舍之後養在出租屋裏,我們可以輪流照顧他,輪流給他鏟屎......”
少年話音很密,卻一點也不顯嘈雜,用言語在他心上下了一場有溫度的雪,綿軟覆蓋起一層,潮濕,溫暖。
聽到了嗎。
你不是可憐得一無所有。
從多年前接下那只玩具時,就不再是孤身一人。
你也會有自己的家,有自己圓滿的生活,不需要羨慕任何人。
很奇怪,臨頌今清楚地知道自己現在不難過,不委屈,甚至是很高興。
可在空得一點動靜都能制造出回音的走廊,他的眼淚還是毫無預兆跌了下來,砸在他打着點滴冰涼的手背。
他怔忪着,茫然看着濺開的水漬,也是在這時,他第一次聽見寧初口中的“驚喜”。
“就,一個畢業禮物?”
“哎其實也沒什麽,很小很小,你應該會喜歡吧……”
“哎呀考完再說,再說,哈哈。”
他支支吾吾遮遮掩掩
йāиF
,很有顧慮的模樣勾起了臨頌今的好奇,卻為了配合他保持神秘沒有多問。
不管寧初送什麽,就是随手一片樹葉,一顆野草,他都會喜歡。
随着期間推移,高考越近,寧初在埋頭苦學之際,對他提到“驚喜”的次數也越來越頻繁。
一開始只是裝作随口一提,慢慢變成暗戳戳的試探,變成明晃晃地挂在嘴上天天念叨。
有股破釜沉舟的架勢,也不知道是在給他洗腦,還是給自己洗腦。
等臨頌今依着他的意思點頭了,他開心不過兩秒,又開始擰眉苦惱,還是擔心,還是怕他不答應。
答應?
什麽驚喜需要答應?
這個詞太具有迷惑性,臨頌今很難不朝着自己最期望的方面去想。
于是想着想着,他也和寧初一樣忐忑起來,忐忑的卻不是答不答應的問題,而是這個“驚喜”到底是不是他心中所想的那樣。
眼前一切未知都是在給不久将來的喜悅添磚加注,所有經歷的煎熬都将被按下終止鍵盤。
他對高考後的一切充滿期待,就連臨瀾那張臉看在眼裏都不再那麽可憎。
反正往後再也不會見,再也不會有任何交集。
他會成為一個不再需要監護人的成年人,不再背負私生子的名頭,做一個擁有正常身份的普通人。
他的心情迎來前所未有的喜悅與暢快,就連身邊一門心思忙于學習的同學都發現了。
都說學神溫和了好多,好說話了好多,也許運氣好的時候,還能看見他抿着嘴在笑。
臨頌今不止一次覺得自己是逐浪的潮汐,而寧初是皎潔高懸的月亮,他存在的價值,也許就是為了他的指引和陪伴。
他的期許毫無保留都置于那座堡壘之上,如今目的地近在眼前,心跳和脈搏都在興奮地向着那處延伸。
他堅信着少時承諾的一切,用滿腔赤誠孤注一擲,熱忱期待。
只是怎麽也沒有想到就在一步之遙時,一切會坍塌得那樣突然,那樣徹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