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
新搬來的是一家三口, 女兒十五六歲的模樣,穿着萱大附中的校服,紮着高高的長馬尾, 走起路來左右搖擺,青春四射活力滿滿。
“你是住在隔壁嗎?”
看見他, 女孩兒主動跑過來跟他打招呼:“你好啊, 我家今天剛搬過來,第一次見,以後大家就是鄰居啦。”
臨頌今沒有說話,也沒有握住她伸過來的手。
倒是隔壁屋主看見她如同看見曙光,一拍巴掌,笑呵呵:“新搬來的小同學啊, 你好你好,我是你鄰居, 他不是, 他之前住在這裏的小孩的朋友。”
“啊這樣啊。”
女生撓撓頭:“不好意思啊。”
“沒事沒事。”隔壁屋主是個自來熟:“我看你們年紀差不多, 交個朋友也挺合适的。”
說罷看向臨頌今:“小同學, 你看, 你朋友是真搬走了,新房主都搬進來了還能有假麽?”
“緣分沒斷的, 日後總會聯系上,你也別太死腦筋,跟人小姑娘交個朋友,說不定以後你朋友回來懷個舊什麽的,人小姑娘還能第一時間跟你通風報信。”
女生趁鄰居說話時打量着臨頌今。
他是她見過男生裏頭最好看的一個, 而且一看就是個成績好的,要是能跟他交個朋友, 她樂意。
只是男生神情異樣,從鄰居長篇勸慰的話,她東拼西湊出一段信息,愕然之餘,倒是有點說不出□□朋友的話了。
“你是……在等朋友嗎?”
她試探着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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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方卻沒有回答,只是将目光最後往向不遠處的房子,半晌,起身離開。
豔陽高照,蟬鳴聲沸反盈天。
一切盛夏熱鬧的場景疊在男生清瘦的背影時,卻拼湊出突兀的蕭條。
女生茫然,目送男生走遠,轉頭望向真正的鄰居:“這是?”
鄰居摸了一把腦袋,嘆息:“好了沒事了,死心就行了。”
*
*
之後,臨頌今再沒有去小樓下等待。
半個月後,高考成績出來,他作為省狀元,一早就收到了首都最好兩個大學的招生電話,清大赫然在列。
只是他哪個都沒選。
他在第一志願就近填了萱大,沒有離開萱城。
臨瀾被安排進公司學習的前一天晚上,他回到了原本在計劃中再也不會踏入的主宅,在樓梯口跪了一整夜,求一個進入公司的機會。
“你都在我家跪了多少年了?”
臨瀾不留情地嘲笑:“膝蓋骨都跪爛了,野種軟骨頭的命,不值錢咯。”
而臨頌今只有一句:“值不值錢不是你說了算。”
翌日清晨,臨永帆從房間出來,看向仍舊跪在樓梯口的臨頌今許久,最後将他叫到書房。
“為什麽想進臨氏。”臨永帆問。
臨頌今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臨永帆:“就算你選擇留下,我也永遠不會承認你的身份。”
臨頌今:“我知道。”
臨永帆蹙了下眉:“進入臨氏,我不會多管你,你的位置這輩子也越不過阿瀾。”
臨頌今依舊答:“我知道。”
臨永帆:“知道還要留下?”
臨頌今:“該走的時候,我會走。”
臨永帆深深看他一眼,沒有再多問。
他不需要知道他進入臨氏的目的,當一個人的存在無足輕重,事關他的一切都将變得無足輕重。
他和臨瀾進了同一個基層實習崗位,臨瀾是衆所周知的太子爺,雖背着實習學習的名頭,無人不奉承巴結。
而臨頌今在臨瀾有意無意的引導下,理所當然就成了那個被剝削欺淩的對象。
成年人的打壓往往比學生時代任何一個階段都要來的猛烈。
被社會抛光打磨得圓滑的社畜太懂如何擊潰人心,一個眼神一個會意就足以物化成利刺。
臨頌今從不會将這些放在心上。
他更像個刀槍不入的鐵人,流言蜚語,使絆子下馬威,做手腳使陰招,他統統照收不誤。
明明所有人已經使勁渾身解數,職場霸淩到若是放在一個心智稍加脆弱的人身上也許都會抑郁跳樓的程度,卻還是沒有辦法将他趕走。
他幾乎紮根在那個卑微的位置上,不需要朋友親人,龜縮在自己的世界沉默孤僻,但僅憑固執強大的信念撐起全身身體機能,爆發出了旁人無法擊潰的力量。
開學之後,學校中也有不少人好奇問過他,問他為什麽明明有更好的選擇卻還要留在萱大。
“省狀元哎,一般都會去首都的吧?”
“怎麽不去清大呢?”
“對了你家在萱城是吧,戀家?”
也有人不滿這些問題,跳出來反駁:“拜托各位,咱們萱大也很好吧?”
“至少進世界排名沒問題啊。”
“對自己學校多點信心。”
“這麽說也不是沒道理。”
“可是我也拜托你,咱們學校再好,那可是清大啊!”
......
争吵來得莫名其妙,只是臨頌今不會回答這個問題,一如他不會回答臨永帆為什麽自己要進臨氏。
過往數十年的點點滴滴是他在親身經歷,他不相信那三千多個日夜是用一句玩笑就能揭過,不接受信誓旦旦的陪伴用一聲轉達就轟然倒塌。
他要聽見寧初親口告訴他。
就算真的就這樣了,他也要寧初自己來跟他說這聲再見。
一年後,他和臨瀾兩個之中有一個将輪崗到海貿部。
臨瀾對這些基層輪崗根本不感興趣,公司內部上下都清楚他的身份,把他當祖宗供着,去哪個部門都一樣。
但很快他就在幾個熱心同事的積極報告下發現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臨頌今忽然表現很積極,一直在往海貿部跑,有人不止一次看見他出現在部門老大辦公室,或是一起在吃飯。
“他好像很想進海貿部。”熱心同事給臨瀾端上咖啡,如是說。
“海貿部……”臨瀾百無聊賴轉着轉椅,打着手游:“怎麽那兒有他熟人?”
熱心同事:“理論上應該不會,海貿部員工飽和,最近兩年都沒有進行校招。”
臨瀾敲着手機思索。
熱心同事:“對了,小張有次剛巧進去聽見他們說話,好像意思是臨頌今意向在對美商貿那邊。”
“對美商貿?”
“對。”
臨瀾眯了眯眼,片刻,忽然福至心靈,哈地一聲笑了起來:
“哎喲臨頌今啊臨頌今,原來你進臨氏的目的在這兒。”
*
*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能力很不錯,分崗選人的時候我會優先考慮你。”
“時間不早了,今天就到這裏,你先回去吧,一些貿易相關的資料我晚點讓助理發給你,你先看看。”
臨頌今點頭道謝,轉身離開辦公室。
從海貿部回部門路上,不少人朝他行注目禮,剛坐下,男男女女來了幾個,都在往他桌上扔文件。
“小臨,辛苦你一下,記錄文件明早就要,你都整理出來。”
“隔壁部門那邊需要上個季度的報表。”
“月末員工測評,臨瀾少爺有別的事忙,就辛苦你啦。”
……
臨頌今什麽也沒說,将文件全部收起來,處理時,一群人故意悠閑靠在旁邊,裝模作樣謝了兩句,開始無所事事閑聊。
“結婚有什麽好,我表妹家鄰居,年輕輕兩口子天天又吵又打,花瓶見天往樓下砸,路過得都得繞道走。”
“打?這麽嚴重?”
“沒動刀子不錯了。”
“幾樓啊,高空抛物沒人管?”
“五樓,老小區了,也沒物管,就一個老頭兒看門,晚點回去想叫開門都叫不醒。”
“我好像聽說過啊,是不是雪山路那邊?”
“雪山路,不就是萱大後門那條路麽,高校附近搞這出,多晦氣……”
下班,閑人陸陸續續離開,樓層安靜下來。
臨頌今一個人留到很晚,在夜幕徹底降臨後離開公司。
回去路上手機響個不停,是宿舍裏幾個人為小組作業的分配問題又吵起來。
他點點開看了一眼,開啓免打擾。
從入學他就沒在宿舍住過,跟他們不熟,沒空多管閑事。
回到家做完一頓簡單至極的晚餐,他只開了客廳一盞小燈,在燈光下一個人慢慢吃。
放在桌上的手機安靜不久後又開始鬧騰,不過這回跟學校的事無關,短信顯示一串沒有備注的電話,他猜得到,是臨瀾。
【想去海貿?】
【還上趕着讨好海貿老大,挺有心思啊。】
臨頌今只看了一眼,低頭繼續吃飯。
吃完收拾回房,手機裏臨瀾還在不停發消息過來。
臨瀾輕車熟路要拉黑,對方下一秒發來的消息就将他的動作按下暫停:
【想找人是吧?】
【你那個小跟班一畢業就去了美國,大家都聯系不上,以為你是個例外,合着你也聯系不上,是吧?】
【難怪要進萱大,難怪沒臉沒皮也要留在臨氏,想賴在這兒資源利用,是吧?】
【上學時好得穿一條褲子,畢業也就這樣,知道這什麽意思嗎?】
【臨頌今,你一個野種,就不配有人對你好,你就活該孤苦無依受盡欺淩,到老到死一個人,明白嗎?】
【海貿部也不難進,不過有我在,你真覺得你能順利進去?】
臨頌今面色一沉。
臨瀾猜到了。
他留在萱城,就是怕走得太遠了,哪天寧初回來找不到他。
他得進入臨氏,要留在臨氏,在擁有真正踏入社會立足之前,抓住尋人的唯一保障。
美國太遠了,太大了,他的力量微不足道,而對産業錯綜人脈強大的臨氏集團來說,在一座城市尋一個有生活痕跡的活人再簡單不過。
他的計劃或許不完美,卻是眼下對他來說最好的選擇。
死心?
不可能的,就算要斷,也得寧初親自來跟他開這個口。
臨頌今:【你想怎麽樣。】
臨瀾:【想怎麽樣?你那麽想去海貿,又那麽了解我,你覺得我會想要怎麽樣?】
臨瀾:【大狀元,大聰明人,你不會猜不到吧?】
臨頌今看着從對話框次第跳出來的幾句話,面色更冷。
他用力閉了閉眼,正欲回複臨瀾,屏幕忽然跳轉至來電顯示,一串陌生號碼,歸屬地美國。
即将落在屏幕的手指猛地一頓。
他幾乎大腦空白盯着這串陌生號碼。
一直到回光返照的平靜結束,心髒突然開始猛烈跳動,砰砰聲撞擊着胸腔,震耳欲聾。
美國……
美國……?
美國!
想要滑下接聽,指尖卻不受控制顫抖得厲害,慌亂試了好幾次才成功。
電話接通,他迅速将電話緊緊貼着耳朵,生怕錯過一絲一毫的聲音。
沒有聲音。
什麽也聽不見,電話那頭沒有人說話。
臨頌今心不免下沉,卻固執地不肯就此放棄希望。
“小初?”
他主動開口,聲音輕到幾乎聽不見,不安,忐忑,小心翼翼好似風一吹就能散。
“小初,是你嗎?”
間隔了許久,久到他甚至以為電話那頭并沒有人時,布料摩擦的窸窣聲響起。
聽筒緊貼着耳廓,他終于聽到了日思夜想的聲音:
“是我,我是寧初。”
眼眶的紅霎時蔓延到整個眼睛,血絲脈絡爬滿眼球。
他睜大了眼睛,控制不住耳膜紊亂的嗡鳴,只能用盡全力放慢呼吸,生怕錯過哪怕一個音節,
“小初,小初……”
他不知所措地重複。
太多話堵在嘴邊,太多問題憋在胸口,本以為在找到寧初的第一時間,他都要一一問出來。
如今真到了該問的時候,才發現它們早被時間和着思念發酵得稀爛,捱到最後,句成了最簡單的一句:
“什麽時候回來?”
像是沒有當初的不告而別,沒有突然的失去聯系,沒有放棄夢想後一年來的痛苦忍耐。
好像他們只是簡單分開了兩三天,他照常問一句,什麽時候回來。
“小初,你在哪......什麽時候回來?”
“啊,不回去了。”
電話那頭的人,只用了四個字便打碎他倉皇間為自己制造的假象,将他卑微到塵埃的一顆心殘忍剖成兩半釘在臺面上。
臨頌今兩耳嗡鳴更甚,幾乎聽不見自己的心跳,也聽不見自己茫然追問:為什麽不回來了?
“雷利比萱城好啊,還回去做什麽?”
寧初:“而且我女朋友,她知道了我曾跟一個私生子做朋友,很不高興……”
女……朋友?
女朋友?
什麽女朋友?
臨頌今發現自己失去了正常的理解能力,意識消化不了從寧初口中吐出的稱謂。
當發現有什麽東西不受控制滾落出眼眶,他呆愣着,怔怔低下頭。
水漬接連砸在地上,他卻毫無知覺。
寧初說話有些斷續,帶着氣息不穩的喘息:“我說了已經,已經沒有聯系了,她不信,我只能打一通電話……再跟她證明了。”
“誰會一直,跟一個低賤的私生子做朋友呢,那同情陰溝裏的蟑螂有什麽兩樣?”
“她總纏着我,我不跟她解釋清楚,她會,會不開心……”
水漬逐漸擴大,敲擊地板發出細微沉悶的聲響。
臨頌今的眼神被迷茫沖散,失去焦距,總覺還是聽不明白,身體卻已經脫離大腦掌控,開始難以抑制地哆嗦發抖。
過去一年,無比渴望能聯系上寧初,執着到已經成了他的心病。
再數不清的夢魇中,設想最糟糕的結果也不過是寧初再親口和他說完那聲再見。
然而現實永遠比想象殘忍千倍萬倍。
在此之前,他從沒想過語言真的可以強大如斯,比最鋒利的長矛利刃更尖銳,輕飄飄的,紮得他體無完膚。
他張了張嘴,仿佛被什麽用力掐住了喉嚨,任他掙紮用力,就是發不出一丁點聲音。
直至聽見電話裏出生一聲輕笑。
很輕,很低,一道屬于女人的笑,和寧初急促的呼吸交織,被電流清晰放大。
意識到他們可能正在做什麽,頃刻間大腦如遭重擊,流竄的血液倒湧凝固,手腳冷得失去知覺。
他顫抖着幾乎站不直,搖晃間慢慢彎下腰,掌心壓在床面支撐不住他的重量,整個人狼狽摔在地上。
“小初,你怎麽能這樣……”
緊縮的喉嚨擠壓出嘶啞的聲音,情緒已經麻木到無法灌輸進入字句,他幾乎是機械地在困惑問:“你明知道……為什麽,要在這個時候給我打電話?”
寧初說:“不打,我女朋友會不開心,我不能讓她不開心。”
“那我呢?”
他抓着被子,攀附在手背的脈絡乍現,聲音卻聽起來有種近乎愚蠢的困惑:“你怕她不開心,那我們過去十年,又算什麽?”
“算……消遣?”
寧初聽來還是那幅迷糊單純的模樣,輕描淡寫的調子,說着最狠心的話:“我在你身上耗了那麽多時間,幫了你那麽多次,你也不吃虧吧。”
“不用對我感恩,以後別再聯系就行了,我不想因為一個一輩子也沒法堂堂正正站在人前的私生子……再影響我的生活。”
電話不知何時被對面挂斷。
他坐在冰涼的地板,手機從手裏滑落掉在地上,界面最後暗下前,仍舊顯示着那串晦澀的號碼,還有上方偶爾彈出的來自臨瀾的消息彈窗。
到最後,他還是沒能從寧初口中聽見一聲再見。
靜谧的房間,颀長的身影靜靜坐在地上,靠着窗邊,望着的方向是占據一整面牆的落地窗。
窗外霓虹璀璨,大樓樓身斑斓的燈光閃爍,時而模糊,時而清晰,被玻璃隔絕了一切雜音,燈火熱鬧,寂靜無聲。
他看着,一動不動。
許久,直至時間被拉得漫長,霓虹也在黑暗傾軋下逐漸黯淡。
他忽地閉上眼睛倒在了地板上,顫抖着,用力蜷縮起身體。
冷汗濕漉的黑發擦着地面,感受不到身體的溫度,身體好像疼得快要死掉。
*
*
臨瀾的心思遠比簡單阻止他進入海貿部更加惡劣。
他揣度着臨頌今和寧初的關系,在威脅臨頌今不成後,又用最惡毒又惡心的話語陳述給臨永帆聽。
臨頌今在入夜被叫到主宅,又在夜幕降下後離開,帶回一頓極盡侮辱的謾罵,一記踹在心口的窩心腳,和滿背的皮開肉綻。
臨頌今從始至終未置一詞,像真成了個沒有思想沒有情緒的木頭人,不知道一切都是誰在背後推波助瀾。
就像他也不知道臨瀾為探事實究竟幾次三番悄悄跟着他去萱大,在最後一次時路過一棟老式居民樓,又正好五樓落下的花盆砸中腦袋。
腦部受損,神經癱瘓,他會慢慢恢複意識,卻注定往後一輩子只能躺在床上。
而臨氏繼承人不可能會是一個癱子。
太子爺易了主,在和臨氏一位長期合作夥伴的女兒訂婚以證性向和立場之後,臨頌今臨氏大少爺的身份被坦蕩公之于衆。
商人重利,短暫的悲痛之後,臨永帆将培養重心放到了他身上,沒有言明,但已經默認他獲得臨氏繼承權。
換了身份,曾經對他捧高踩低的人不敢出現在他面前,個個夾着尾巴做人。
然後根本不必他動手,自會有人出手處理,讓這些人從臨氏幹幹淨淨離開。
他用驚人的能力和天賦一步步走上高位,在臨永帆已經無法再控制他時,幾乎明牌在架空臨永帆手握的權力。
他成了臨氏最高決策者,曾經一意孤行向往到偏執的那個海外國度,後來他去了無數次,卻再也沒有找過寧初。
七年時間過得很快,快到他總是會在一覺之後忘記昨天都發生了什麽。
時間在他身上将白駒過隙描畫得生動無比。
過往的記憶在春去秋來中逐漸模糊,每一天都過得像是流水線生成,沒有一點撰寫的價值。
反而那通電話倒是日漸清晰,是字句都能完整複刻的程度。
最開始反反複複地想,幾乎把自己困死在裏面,會覺得電話那頭的人和他了解的寧初太過割裂,割裂到完全無法重疊,甚至是懷疑皮下到底是不是同一個人。
那是寧初啊,寧初怎麽可能對他說那種話?
可慢慢的,他在意識不斷被撕扯的煎熬中意識到,也許他從來不曾真正了解過寧初。
怎麽就對他口中的構想那麽堅信不疑呢?
臨頌今孤身一人,去哪裏都沒有牽挂。
但寧初不一樣,他有家,有對他體貼入微愛護有加的媽媽。
他憑什麽認為自己在寧初心裏的地位能重要到讓他放棄自己的媽媽和他離開?
所謂承諾,也許真的就是唬人罷了。
有了結果,一切似乎都變得有跡可循。
就連無數次強調一定會陪着他的承諾成了殘忍的笑話。
也難怪為什麽他在長大後總愛向他求證是不是真的可以一起離開,會再三跟他确認他的父親不會插手他的未來,或臨時起意遠遠把他送走。
其實寧初說得一點也沒錯,縱使他不告而別也沒錯。
他沒有義務要陪他一輩子的。
無親無故,誰也沒有義務要陪誰走一輩子。
就算斷在他所有希冀開始的地方,也是他占了大便宜,白撿了那麽多年。
只是,他原本可以一輩子呆在污穢的地下,如果他從來不曾見過陽光。
升米恩,鬥米仇,也許是骨子裏繼承了臨永帆的卑劣基因,他還是注定做個忘恩負義的人。
那些時候,他時不時夢到一些和那個人有關的事,真的,假的,現實的,幻想的,重疊雜糅……
時常讓他分不清剩下的到底是恨還是愛,是前者居多還是後者居多,還是兩者皆有。
唯一沒有料到的是七年後,他原本以為這輩子再也不會見面的人,會那麽突然地,再次出現在萱城。
形容枯槁,神思恍惚,記憶裏聒噪燦爛得像個小太陽一樣的人,看來竟快沒了人樣。
寧初憑一己之力将重逢的悲劇拉到頂端,連對他的情緒也變得很極端,厭惡到極致,不想看見他,不想靠近他,稍有接觸,就會顯得驚恐交加。
他的身體肉眼可見的出了問題,臨頌今強行帶了他回去,他卻從進家門就開始情緒崩潰,發瘋,只能靠鎮定劑強行讓他入睡安靜。
身體檢查結果糟糕到了極點。
而比身體狀态更差的,是他的精神狀态。
他患了抑郁症,有着嚴重的自殺傾向,在情緒失控時,嘴裏始終重複的是要離開這裏,要去找他所謂的女朋友。
兒時最親密的玩伴,如今為了一個已經抛棄他的女朋友尋死覓活,卻對他厭惡至極,惡言相向,态度堅決地不肯靠近他一步。
一切都顯得諷刺到了極致。
既然沒了情誼,那就別講情誼。
他不想哪天從新聞裏見到一具泡得浮腫,亦或者摔得粉碎的屍體,索性将他鎖進在自己羽翼之下一方天地,寸步不離,□□地不放他一點自由。
寧初從不會主動跟他說話,他總是把自己困在房間發呆,像是被抽走靈魂的木偶,一動不動可以坐上一天。
不肯吃飯,喝藥,情緒不穩定時,甚至會用房間裏所有能用的東西來傷害自己,會在臨頌今對他強制進食喂藥時失控一般暴力抵抗。
他困着他的人,而他困着他的執念,糾葛太深,早就已經分不清到底是誰在折磨誰。
很長時間裏,寧初對他吐露最多的字眼只有一哥“滾”,表現出的強烈意願便是比起跟他呆一起,他寧願去死。
願意為了那個女朋友去死,願意為了逃離他這個低賤的私生子去死,這樣算來,竟然也奇異地将兩個毫無關聯的人畫上了等號。
原本沒有對一起死的威脅抱有期望,卻奇跡般地成了絕境下的救命良藥。
寧初不再一心尋死,他的目的從死變成了逃離,從臨頌今身邊遠遠逃離。
難為他以當時的精神狀态還能堅持不懈想出那麽多辦法,跳樓逃跑不是最極端最劍走偏鋒的一個,卻是最失敗最陰差陽錯的一個。
他沒能成功逃離,反而摔走自己八年的記憶。
在25歲的年紀,在用最絕情的方式劃下分界線之後,意圖将一切扭返回到17歲,重新開始。
回憶在字句的陳述中臨近終點,最終從斑駁到褪色,于蟬鳴酷暑的午後完全失去光彩。
......
“聽完了,滿意了麽?”
臨頌今轉向寧初,語調出奇的平靜:“你所有的計劃都成功了,這算不算個好消息?”
這幾年聽得最多的,就是說他城府極深,手段毒辣,無論何時游刃有餘又勝券在握的模樣總會教競争者不寒而栗。
可誰又知道面對寧初,他就是個徹頭徹尾的蠢貨。
他不明白他為什麽有那樣的興致花費數十年只為最後一個玩笑的消遣;
不明白為什麽可以那樣輕而易舉将數十年的相處貶得一文不值;
不明白為什麽他對他棄如敝履,卻可以為另一個人尋死覓活;
不明白為什麽明明忘記了,還非要固執地知道一切。
他真的不明白,為什麽非要對他這麽殘忍,明明他已經決定既往不咎,甚至連陳姨也被他沒臉沒皮地推出來用做充可憐博同情的底牌。
為什麽呢?
他都已經做到這個地步,為什麽還非要執着一個破爛不堪的的真相。
寧初答不上他的問題。
他已經在臨頌今客觀到冷漠的敘述中被掀起滿腔驚濤駭浪。
怎麽可能?
不告而別,交往女友,甚至是在跟女友上床的過程中……對今今冷嘲熱諷惡語相向……
他很清楚,什麽低賤,什麽消遣,這怎麽可能從他嘴裏說出來啊?!
真相比他設想的最糟糕還要糟糕。
他世界觀都要崩塌了。
震驚之後,語無倫次想要解釋:“不是今今,你聽我說,這肯定是誤會,肯定有什麽誤會!”
“我從來沒有想過要走,更不可能會不告而別,你知道,我明明連晚上下樓丢個垃圾都要跟你報備的!”
“我給你的驚喜不是這個,我也沒有想要扔你送我的那些東西,從來沒有,我發誓!”
他很努力了,只是很可惜,他的解釋沒有給面前的人帶去任何情緒變化。
意識到自己這個失憶者的話對對方來說沒有任何可信度,寧初心急如焚,很快想到什麽,慌亂掏出手機:“我給我媽打電話,她肯定知道怎麽回事!”
失去網絡屏蔽的電話順利撥出去了,他幾乎寄予全部希望,然而冰冷機械的空號提示音又将他的希望無情碾碎。
“怎麽會這樣……”
他無助地握着手機喃喃。
面前的人卻已經疲于再陪他玩這種沒有謎底的解謎游戲,轉身要走。
寧初一顆心沉入谷底,他發現自己完全沒有辦法坦然接受臨頌今對他表露的失望。
他迫切想要證明自己,慌亂中拉住臨頌今手腕:“今今你信我,我真的沒有說謊,我真的沒有想過要離開你。”
“我說過的話都記得,要跟你一起去首都,去清大,然後還要一起搬出去,養一只小貓——”
話音猛地頓住。
他對上臨頌今眼睛,瞪大了雙眼:“小貓,對了今今,小貓!”
“我還在城西的貓舍定了一只小貓的,就在高考之前!我去過兩次,還留了電話,貓舍主人肯定記得我!”
“今今。”他抓住一線生機,紅了眼圈低聲下氣央求:“求你了,我們現在就去一趟,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