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22章

寧初從很小起就知道自己和別的小孩不一樣, 他沒有爸爸。

不是變成星星去了天上,也不是和媽媽吵架分開,沒有就是沒有, 他只有媽媽,沒有爸爸。

再長大一點點, 他從旁人嘴裏第一次聽見了“私生子”這個稱呼, 又在時間溫吞的磨合中,穩穩當當将這個稱呼冠在了自己腦袋上。

喔,原來他不是沒有爸爸。

只是他的爸爸,不能讓他叫爸爸。

其實在小的時候,他和媽媽不住萱城,記憶中甚至是個距離萱城很遠的地方, 站在高一點的地方就能望見大海。

不過那個地方他不喜歡,那裏沒人跟他說話, 沒人陪他玩, 每天好像被關在籠子裏一樣, 裏面的人總是會用奇怪的眼神看他和媽媽。

他很不舒服, 所以才會到長大都對那種感受記憶深刻, 即便早已經忘記關他的那棟籠子長什麽模樣。

再後來,媽媽就帶他搬去了萱城, 房子小了很多,但離開了籠子他很高興。

畢竟,終于可以不用每天呆在家一步不準出去。

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每隔半個月,媽媽就會帶他去一個固定的餐廳, 見一位固定的叔叔。

他不知道那個叔叔姓甚名誰,和他們有什麽關系, 因為從沒聽見他和媽媽互相稱呼過。

每一次去時,他也不用做什麽,就只需要坐在一旁安靜等待,等那位陌生叔叔将他從頭到尾打量一遍,然後離開。

他其實不想去,那種氣氛讓他覺得很不舒服,但發現每次到這天媽媽都會很高興,他就乖乖閉了嘴巴,把不喜歡咽了下去。

他知道自己有爸爸了,但從不知道爸爸是誰,媽媽什麽也不告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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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僅不告訴他,還不許他多問,不許他多猜,也不許他向別人透露任何關于他爸爸的事情。

因為年齡還小,他意識不到為什麽,當場可能乖乖聽話,可當被其他孩子追問他為什麽沒有爸爸時,也會忍不住哭着想找媽媽問清楚。

而每當這個時候,迎來的勢必就是母親嚴厲的怒火。

久而久之,他不再問,不再提及,學會刻意隐瞞自己的家庭信息,聽見有人談起,他會在話問到自己身上之前躲開,或者熟練地轉移話題。

不過慢慢随着時間推移,一些答案不用問,也自己浮出了水面。

比如小時候以為的籠子是“爸爸”為了阻止他們出去胡言亂語;

比如搬來萱城是因為有那座有“親人”的城市容不下他們;

比如每半個月去見陌生叔叔是為了拿他們母子的生活費;

比如……比如私生子三個字天然意味着上不得臺面,惡心恥辱讨嫌。

所以在認識今今的時候,在所有人都不明不白只會跟風罵今今的時候,他已經很清楚那個稱謂意味着什麽了。

人世間一切糾葛的起因都不會是空穴來風,即便是對未經風霜嚴寒敲打的孩童來說,也不會有太大差別。

從一開始,他就清清楚楚知道他和今今是一類人。

今今是不幸的他,而他是幸運的今今。

這種沒有血緣關系的牽絆讓他忍不住想要靠近,想要保護,想要把微薄的幸運分他一半,想要在漫漫歲月中陪他一起長大。

在他不長的人生閱歷中,他也認識了很多人,有了很多朋友,他從來沒有讨厭的人,直到認識臨瀾。

是真的很讨厭很讨厭臨瀾。

他不理解,為什麽會有人這麽壞,放着那麽多好玩的游戲不做,好玩的玩具不玩,非要以欺負人為樂。

臨瀾對臨頌今的惡意昭然若揭,或許別人不知道,但是他太清楚了。

那不僅僅是名正言順的孩子對私生子的讨厭,更是被這個由頭誘發的天生骨子裏的劣性根。

他讨厭臨頌今,因為他是他爸爸的私生子;因為他各方面都比他優秀;因為正好他的惡沒有正當載體宣洩;因為他嫉妒不甘想要洩憤。

寧初都知道,可是他沒辦法。

尤其在辦公室親眼看見臨永帆是怎麽偏心臨瀾而輕視臨頌今的時候,他氣急憤怒,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他太弱小了,連自己的事都管不了,怎麽還有能力去管今今。

所以,所以只能拉着臨頌今選擇避讓,只能在漆黑的圖書室第一次嘗試着勾畫一瓶關于未來的良藥,笨拙地為他止疼。

今今,別畏懼眼前的龃龉,也別被那些人拖住了前行的腳步。

今今,等高考,等長大,等我們擁有規劃自己人生的權利,等我們一起從逆境中離開。

他不知道今今這八年的等待是怎麽過來的。

他只知道,那次自己跟着媽媽回家後又偷跑出去,跑回那個巷子沒見到人,然後接下來一連好多天都見不到聯系不上今今的時候,快把那些年積攢的恐懼一次性都用光了。

他從來沒那麽害怕過。

他怕今今受傷出事,怕今今跟自己一樣被一句話就遠遠送走,怕他們的緣分只能走到這裏,也怕自己再也見不到今今。

他其實沒有很大度的,他也記仇得很。

今今受的那些委屈,被不愛他的人操控着人生方向的無力,在荊棘中的夾縫求生,或大或小每一件,他都記得無比清晰。

後來的事……

後來的事又怎麽會不知道呢?

今今不肯接他的電話,靠文字傳遞的平安可以裝出來,但他怎麽會猜不到今今是刻意想要隐瞞。

就算猜不到,臨瀾又怎會忍住不在他面前耀武揚威。

他知道今今受傷住院,傷愈後又被臨永帆打得皮開肉綻,知道別人一家其樂融融一起吃晚餐的時候,他的今今孤零零跪在地上,血滲出來能把背上衣服染個遍。

可是知道又能怎麽樣,只是又一次被現實提醒他真的太弱小,弱小到除了陪伴,什麽也做不了。

在等待的時間,他翻來覆去告訴自己不能哭,至少不能在今今面前哭。

今今已經夠辛苦了,不能讓他連短暫逃避的地方都沒有。

好不容易有了喘息的空隙,還要被自己的眼淚強行提及那些不想提及的破事。

所以裝得若無其事,好像什麽都不知道,照常和今今分享他每天的所見所聞,大到考試,小到天氣,再不起眼也能絮叨半天。

他給自己做了數不清多少遍的心理暗示,不準哭,不可以哭,可真到了聽見今今聲音的那一刻,他還是沒能忍住。

怎麽能忍得住啊。

不甘種子在他心裏深深紮根,又用咽下去的眼淚養着,傾注全部希望,期待它可以快快生根發芽,快快長到遮天蔽日。

他們明明什麽也沒做錯,憑什麽要在這樣的世界裏掙紮。

喜歡上今今,似乎更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

從前他只覺得他們是一類人,可是後來才慢慢發現,今今和自己一樣,卻又不完全一樣。

他們像是同株而生的雜草,根莖捆在一起,唯有花葉朝着不同的方向,一個向夜,一個向陽,生長成不同的模樣,天生互相吸引。

沈翠翠總是管他很嚴,不允許他做很多事,有很多次他想去陪陪今今,卻總因為被媽媽勒令時間晚了不許出門而想法夭折。

情況一直持續到高考前一年,他故意考砸了兩場考試,終于獲得批準可以在放學後找今今給他補習。

而去了才知道,他低估了今今的對自己吸引力,也高估了自己的定力。

和心上人獨處的夜晚,就連他最讨厭的函數公式都變得甜膩暧昧起來。

燈光下為他講題的今今太好看,他盯着他的側臉時,總是會忍不住開始昏頭發呆。

遠了舍不得,靠近了又怕忍不住,跟今今待在一起時,空氣都是甜的。

按捺不住偷親那一次,一輩子沒那麽做賊心虛過,心髒差點就要跳出喉嚨。

于是那天回到家之後,在翻來覆去無法入眠之後,他爬起來寫下了那封情書,苦惱又期許地開始籌謀,要怎麽把自己永久性塞進今今的将來。

然後把和今今有關的苦難全部打包裝進包袱,扔得遠遠的,讓今今再也看不見。

臨近高考那段時間是他最期待,也是最焦灼的時候。

期待他們即将化為現實的構想,焦灼那封告白信送出去之後能不能心想事成。

他興奮又苦惱,期許又糾結,少男心事的力量強大到不可思議,讓他在糾結中竟然連數學卷壓軸題都解了出來。

他們終于可以站上分界線,在朝着另一端自由的自己揚手致意。

可是後來,後來啊,老天好像跟他開了個天大的玩笑。

他的期待被現實碾壓成了齑粉,變得不值一提,随手一抛,風一吹,曾經那麽沉甸甸壓在他心裏的東西,輕飄飄就散了。

淚水将目之所及的一切變得模糊。

他看着被埋在土裏十幾年了卻還一塵不染的彈珠,不知道該羨慕,還是該悲哀。

“今今,我也是個見不得人的私生子啊。”

喃喃話音落下,有什麽無形中屹立多年的東西轟然倒塌了。

臨頌今瞳孔縮緊,緩緩轉身不可置信看向寧初:“你說什麽......?”

寧初胡亂用手背抹着眼睛,可眼淚就像是堤壩積攢多年一朝決堤,抹去一手,又會有新的從眼眶湧出來,一直擦不完。

“我從記事就只有媽媽,甚至連我爸是誰都不知道,明明要糟糕也是我更糟糕,我是怎麽會對你說那種話的啊?”

他坐在長椅上,低着頭,而臨頌今站在幾步之外,表情是罕見的一片空白。

校園人跡罕至的一隅,他們沉浸屏障中的世界,誰也沒有注意屏障之外多出的一道身影。

直到聲音傳來:“......寧初?”

一道清亮的女聲,帶着不确定的試探。

寧初一愣,擡起頭,看見不遠處站着個穿白裙的姑娘,手裏抱着幾本書,正歪着頭在觀察他。

他的口罩剛才就被摘了下來,見他露出一整張臉,女生終于确定他的身份,驚喜展顏:“寧初!真的是你,我還以為我認錯了呢,原來你回國了呀!”

寧初呆愣抽咽了一下,面上浮現出一種搞不清狀況的茫然。

女生直接被他氣笑:“我是米嫣啊,不是吧,老同桌你都不記得啦?”

她剛從圖書館出來,遠遠看見坐在這邊的人影就就覺得熟悉,才抛下朋友一路跑過來。

沒想到反倒是自己都站在對方面前了,對方還沒認出她來。

寧初聽完他的話,迷茫更甚。

他不是不記得米嫣,相反正是因為記得,才反應不過來昔日短發飒爽的假小子是怎麽成了眼前長發飄飄的仙女。

米嫣很想就這個問題跟他好好計較一下,但見他的狀态,皺眉走近:“你是身體出了什麽問題嗎,怎麽瘦成這樣了?”

“沒事。”寧初吸了吸鼻子,努力牽出一抹笑:“就前段時間生了病,現在已經好了。”

“這樣,那就好。”米嫣放下憂心,又豎起眉佯裝生氣:“你當初一聲招呼不打就走,現在回來也不跟大家聯系,什麽心路歷程,不說說啊?”

什麽心路歷程?

他自己也很想知道什麽心路歷程。

這個問題他支支吾吾答不上來,面對老同學的愧疚襲上心頭,他下意識站起身,下意識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臨頌今。

米嫣随着追着他的目光轉過頭。

她的注意力一直放在太久沒見的寧初身上,直到這時,才發現旁邊還有一位熟人的存在。

“嗳?學神你也在?你們......”

她視線在二人臉上打了個轉。

臨頌今神色晦澀莫辨,而寧初被淚水打濕的眼睫還沒幹透。

她眨了眨眼,很快地,恍然大悟一般彎起了眼睛:“怎麽,小情侶鬧不愉快了?”

寧初一愣,怕臨頌今會生氣急忙想要想要解釋,然而還沒等他張口,米嫣已經露出一個通曉一切的笑容。

她看着他,臉上挂着明晃晃的戲谑:“有些人呀,以前不是天天在我耳朵邊偷摸叨叨,說喜歡學神喜歡得不得了,等追到了一定要當眼珠子供起來的嗎?”

“怎麽現在得到了就不珍惜,都舍得跟你第三顆眼珠子吵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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