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聊天時, 米嫣對過去八年的避而不提讓寧初緊繃的神經逐漸放松下來。

過往的心性随着記憶一同被勾起,于是慢慢,他開始不止于充當一位聽衆, 也會主動挑起話題。

短短幾天時間裏,他們聊了許多。

有關萱中幾年裏的變化, 有關曾經的同學老師, 有關過去時光裏發生的深刻往事。

其實一開始,寧初很擔心米嫣會提出把他拉回班群,又或者讓他将其他同學也加回去。

他當然也想回去的,他只是不敢。

今日不同往日,他現在變笨了好多,也膽小的好多, 不知道回去之後應該怎麽回應大家鋪天蓋地的關切和詢問。

幸好,幸好米嫣沒有提出來。

她只是換了一種方式, 将自己當初與舊時光的橋梁, 一件一件, 将老同學們的近年的發展講述給他聽。

大家有的考公上了岸, 有的回萱中母校當了老師, 有的出國深造鍍金,有的返鄉勵志創業。

這些對寧初來說都很有意思。

他可以回憶着他們高中時的模樣, 再聯想他們後來的境況,像電影結局的走馬燈畫面,是人生百态在他身邊一團小小的縮影。

只是想象終究比不上親身參與,對他來說,最值得懷念的, 還是離別前那段怨聲載道,卻又璀璨熱鬧的時光。

為每天起早貪黑的艱苦和做不完的題考不完的試而怨聲載道, 為試卷堆砌下無暇思考其他的充實和滿教室的追逐打鬧而璀璨熱鬧。

但若是再剝皮抽芯一些,那麽對寧初來說,高三裏最深刻的記憶,遠遠不止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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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快忘了做試卷有多痛苦了。】

【那時候越臨近高考,越想到馬上就能上大學,就會感覺其他什麽都微不足道。】

【而且你最知道的,我還準備了好久的表白,頭等的大事,把考試的緊張都分走了。】

【哦對了,不提我都差點想不起來,我那個時候都已經那麽緊張了,你還總是笑話我戀愛腦。】

【就因為我不願意給你看我嘔心瀝血的表白信!可明明你已經把我第一版改得面目全非了。】

【/發怒/發怒】

……

他的話痨屬性被無知無覺勾了出來,又有固态萌發的跡象。

難得米嫣也不嫌他煩,樹洞當得認真稱職,即便在他刷屏時,也會找準間隙時不時回複他一個海綿寶寶的表情包,表示自己一直都在。

巧的是那些表情包,寧初每一個都很熟悉。

寧初花了幾分鐘想起來,喔,都是他高中一段時間裏最喜歡用的表情包,上頭時逮着誰都發,今今和米嫣受他荼毒尤為嚴重。

經久不衰的海綿寶寶,現在看起來還是很可愛。

他抿着嘴傻樂,把遺失的表情包一張一張重新存回手機裏,然後跟米嫣開玩笑:【大美女,這是多久沒有更新過表情包圖庫啦,比奇堡全家福你打算用一輩子嗎?】

米嫣沒有反駁,只是回他說:【用一輩子也沒什麽不好。】

老同學之間的敘舊發展得很融洽,所以小小的意外也來得悄無聲息。

寧初藏不住事,警惕心低,加上現在腦子又不好用,沒過多久,就動作快過大腦,在一次聊天中不小心把自己失憶的事洩露了。

看着自己頭像邊冒出的氣泡框,他乍然呆住,又在回神後忙不疊想要撤回。

結果下一秒就發現對話頁上方的字樣從“對方正在輸入”十分生動高調地變回了“米嫣”。

霎時心涼了一半。

完蛋了。

別人都沒有問,他倒是自刀了。

他擁着被子極度不安地坐起來,抓耳撓腮想該怎麽解釋,怎麽圓過去。

不曾想那頭米嫣沉默半晌,主動給他遞來枕頭:

米嫣:【是因為生病了吧。】

米嫣:【沒關系,身體重要,一些東西忘了就忘了,不是什麽大事。】

隔過兩秒,又慢半拍地補充了一個表情包:【/海綿寶寶吐泡泡jpg.】

寧初抓耳撓腮的手了下來。

米嫣的反應在他意料之外,她什麽也沒有追問,态度輕描淡寫就将這個話題揭了過去。

這一關過得太容易了,容易得寧初一時措手不及,捧着手機半天反應不過來。

認真的嗎?

真的這麽容易過關?

真的什麽都不問他嗎?

他有點摸不準,不确定地咽了口唾沫,試着回複了一個同款海綿寶寶吐泡泡的表情包。

對方這次回了他一個海綿寶寶傻笑,又問:【你那天來萱大是有事?】

寧初老實回答:【不是,就是想起來還沒去過大學裏面,好奇想看看。】

米嫣:【看完了?】

寧初:【沒有,萱大有那麽大,我只是在裏面随便走了一下。】

米嫣:【我在裏面待了幾年,要聽一聽麽?】

寧初回了一個【好】,仍舊覺得這樣的對話歲月恬靜到沒有實感。

要知道他當初能和米嫣玩在一起,可不單單只因為兩人做了同桌。

更重要是米嫣同學也是個出了名的碎嘴,好奇心重到能在放學後跟蹤一只扛着米粒的螞蟻穿過半條西巷街,就為了看看它老巢打在哪兒。

沒想到八年過去,這名曾經嘴碎又熱愛求知的少女,會長成了如今溫柔又內斂沉穩的模樣。

時光時光,真是人世間最神奇的刻刀。

米嫣說,萱大在萱城最好的位置,江上游,山跟前,環境優渥,風景宜人。

米嫣:【也許面積比不上清大,但每個地方設計時都花了心思,無論從哪一棟教學樓的哪一層樓望出去,都有很好看的景致。】

米嫣:【萱城冬天的确太暖了,不會下雪,念錦湖沒有雪景,但每年總會有幾只天鵝降落過冬。】

米嫣:【它們不愛理人,但偶爾會在靠近岸邊的地方姿勢端莊地停留一陣,那時是學生拍照或合影的好時機。】

……

米嫣娓娓道來,文字無聲的呢喃,讓寧初漸漸忘記了感嘆,順從地陷入她所描述的風景。

他坐在漆黑夜裏,眼前是掌心裏彌散的光,腦海裏浮現的,卻是紅牆高樓外綠樹成蔭,陽光明媚的模樣。

米嫣:【學校裏有很多流浪貓,它們被投喂得很胖,很懶,也很親人,沒有官方給它們統一名字,所以一只常會被叫出好幾個名字,毋庸置疑的是,大家都很愛它們。】

米嫣:【萱大圖書館很大,也許比你想象的更大,琳琅滿目的書籍,種類齊全,想找的都可以找到,不會比其他學校差。】

米嫣:【北門的惠山公園在半山腰辟了花圃,這幾年種了很多花,四季都有,在萱大随意一個教學樓的三層位置就能看見。】

米嫣:【大學生活很自由,是你一直向往的那樣,不必擔心随時被聯系叫家長,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可以做主自己的每件事。】

米嫣:【沒有課的時候不用早起,上課也不用一直固定坐在一個位置,你可以在困時選靠窗的位置吹風,可以在選修時坐後排悄悄睡覺。】

米嫣:【大一剛進校,會有很多社團招新,各類各樣,他們會在中心明德廣場有宣傳點,你喜歡的會有很多,只要走過去,就會有人向你介紹。】

米嫣:【也有籃球校隊,每年都會有比賽,你那麽喜歡打球,打的那麽好,應該會去參加吧。】

米嫣:【我不喜歡籃球,但如果你在,我會每場比賽都去,學神也會去,他會坐在觀衆席最前排最明顯的位置,你在球場上,擡頭就能看見。】

米嫣:【每個專業排課不一樣,運氣好的話,你們的課表正好錯開,他就可以常常陪你去上課,你們坐在倒數三排位置,那是萱大老師離了花名冊之後,點名默認不會點到的地方。】

米嫣:【你說想在搬出去後養一只貓,到其實在萱大,很多同學在宿舍裏偷養小貓,你可以養一只聽話的,查寝時乖乖在你被窩裏睡覺,不會被發現。】

米嫣:【大一時間會過得很快,你們一年後就可以搬出去了,帶着你們的小貓一起。】

米嫣:【學校附近有很多小區,環境好,離學校近,每天上下課方便,有早課進校門時,可以在旁邊的早點鋪買早餐。】

米嫣:【不過你總誇學神廚藝好,真的搬出去了,他應該會包攬你在家時的三餐,不會給你光顧店家的機會。】

米嫣:【到了後半學期結了選修,時間寬裕了,他可以帶你出去散心,可以和你去圖書館複習或者做課題,也可以陪你呆在只有你們兩個人的家裏打一天的電玩。】

……

字影在視線中變得模糊不堪。

寧初困惑,擡起手摸了一把,才發現自己早在不知何時淚流滿面。

他後知後覺,到這一刻明白那天他向今今詢問清大是何種模樣時,心底湧動的難以描述到底應該如何稱呼。

那是遺憾不能被彌補的失落,是對不曾實現的構想的迫切渴望。

他想看的從來不是大學校園裏的建築草木,好奇的也從來不是大學校園多姿多彩的生活。

他只是想知道如果當初不曾離開,一切如願,他們一起在大學裏會是什麽樣。

在臨頌今面前只敢吐露一半的憧憬,如今卻在米嫣的描繪下意外地被補充完整。

如果不是清楚對面的人是誰,他也許會忍不住猜測是不是自己那天的情緒表現太明顯,以至于被今今看得透徹,又用這樣的方式遂他的願。

甚至讓他有一瞬間會覺得,即使從清大到萱大,也許也不算是耽誤。

可就是因為清楚,所以更知道一切都是自己自我麻痹的錯覺,是已成定局後再怎麽努力也沒有辦法更改的過去。

現實對憧憬的幻滅打擊是擊潰人心最立竿見影的東西。

淚水淌落在屏幕,他已經看不清上面的字,臉上潮濕的溫度逐漸冰涼,能擦去眼淚,卻化不了心底的荒蕪和空曠。

【米嫣,我真的好喜歡好喜歡他啊。】

沒有等米嫣的回複,而寧初本該繼續忍做無事發生的情緒已經自行崩盤。

【如果這些是真的該多好,明明都那麽簡單,可到頭來怎麽就連一個都沒有實現。】

【米嫣,我說話不算話了,在忘記的時間裏什麽承諾也沒有做到,還用那麽糟糕的方式去對待他。】

【我很害怕,總是提心吊膽,怕他會一直不願意原諒我怕我們一輩子只能這樣,再也回不去從前。】

【我不想這樣,米嫣,我該怎麽辦啊。】

......

他一股腦傾倒着惶恐,不需要米嫣一個答複,也不需要任何人的答複,因為沒有人能幫他找回遺失的記憶。

他只是憋了太久,從驚慌到束手無策,從焦急到無能為力,誰也幫不了他。

他只是想說出來而已。

不是想讓自己的無助被誰分擔,他只是單純地覺得,如果能有人聽聽他說話也好。

那些東西積攢太久,好像都有了自己的思維,争先恐後從他指尖溢出,踴躍呼吸着空氣,第一次被人看見。

對話框裏的文字一格一格往上跳躍,米嫣很久沒有說話。

寧初沒有意識到。

就像他也不會意識到夜已經很深,他沒有睡意,本該沉寂已久的書房也始終留有一盞光線晦暗的壁燈被點亮。

他只是在一發不可收拾地傾訴了所有之後,在掏空了情緒的迷茫化開之前,看到了這樣一行文字:

米嫣:【寧初,我的心上人也回來了。】

淩晨時分,窗外的霓虹都不如夜幕剛剛來臨時那樣璀璨奪目。

暗色中,清瘦的人影蜷縮着坐在床上,盯着這行字。

意識從激蕩中慢慢抽離,平複,在清醒中又一次落寞沉底。

他動了動有些僵硬的手指,看到自己遲緩打出一行字,回複米嫣:【你們也分開過嗎?】

米嫣:【分開了很多年。】

寧初:【為什麽要分開?】

米嫣:【我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

寧初為這模糊的答案惘然一瞬,許久,才問:【那你們,會和好嗎?】

米嫣卻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

她只是在短暫的沉默後,給出了和問題沒有很相幹的回應:

米嫣:【我以為他騙了我很多事。】

米嫣:【許多時候,我不知道該怎麽面對他,在往事被抽絲剝繭時,一邊渴望一切都是誤會,一邊懼怕期望會一再落空。】

米嫣:【我的記憶段落太多了,也許本質比他更不清醒,甚至是矛盾。】

米嫣:【我只是在他離開以後的每一天,每一個日升日落,每一個久經輾轉不能入睡的深夜,都在想他。】

米嫣:【寧初,我一直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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