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他蹙了蹙眉, 握住他的手腕低聲說了句:“沒事了,那只狗已經被趕走了。”

可寧初卻把他的動作理解成了他要推開他,慌忙将他抱得更緊, 瞳孔緊縮,瞪大的一雙眼睛裏滿是驚懼。

臨頌今終于覺出不對:“寧初, 你怎麽了?”

寧初張着嘴, 卻說不出話,像是看見了什麽讓他深刻恐懼的東西,又像是十足落入海裏溺水下沉的人,胸口随着大口的呼吸劇烈起伏。

臨頌今眉頭皺得更緊,不再耽誤,直接将人一把抱起來, 快步走向電梯間。

上樓的一路,寧初将整張臉埋進他頸窩, 手臂死死摟着他的脖子, 如同攀附着他的救命稻草。

開門, 關門, 回到客廳, 臨頌今發現自己甚至沒有辦法将寧初順利放在沙發上,索性坐下充當他的座位, 讓他坐在自己身上。

來不及開燈,客廳裏面昏暗的一片,借着陽臺窗外的光亮能勉強視物。

寧初還在止不住發抖,紊亂的熱氣全噴在他頸側。

臨頌今只能一手擁緊他壓向自己,另一只手不停地順着他的背脊, 許久,直到他情緒逐漸平複, 呼吸恢複正常頻率,身體慢慢不再哆嗦。

臨頌今擡起他的臉,借着微光可以看見他始終蒼白的臉色,額頭覆着的一層薄汗,輕顫的睫毛下眼神渙散,驚魂未定。

“寧初,怎麽了?”

他看着他的眼睛再次問出這個問題,只是語氣比剛才多了幾分正色嚴肅。

寧初沒有回答,他的身體還僵硬着,受驚抽離的魂似乎沒有全部回來。

臨頌今便将他發僵的手裹在手裏,用上力氣揉開,揉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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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初在對方傳遞給自己的溫度中逐漸放松下來,重重喘出一口氣,眼神有了焦距,終于對上了眼前幽深的目光。

“怎麽了?”臨頌今不厭其煩重複問:“寧初,為什麽會那麽怕那只狗?”

寧初被點到大名,怔忪機械地轉動眸子。

他坐在臨頌今身上,平視他的眼睛,眼神呆滞,又被他的問題問到,一回想起剛才在樓下所見的情形,像是刻在骨子裏的莫名的恐懼感便會再次上湧。

他一個冷戰,将那些畫面強行從腦海中驅逐,不敢多想一點。

“我,我不知道。”

他斷斷續續地喃喃:“我也不知道,我不記得......”

眉眼恹恹耷拉下來,他像是累極了,再次低下頭埋進臨頌今肩膀,疲憊地将重量都放在他身上。

“我不記得了......”

臨頌今感受到他依賴的動作,沒有動,也沒有再開口繼續問,只是坐在那裏任由他靠着。

等到耳畔呼吸變得平穩綿長,才将他輕輕抱起送回房間,關門離開後,拿起手機撥通一則電話。

城市另一頭,肖潇正在燈火通明的房間伏案敲着報告,一旁手機忽然亮起,她将目光掃過備注,不用猜都知道這通電話所為何事。

“臨總。”接到電話第一句話,她問:“小初又怎麽了?”

沒有寒暄,臨頌今言簡意赅,将剛才的事迅速跟她說了一遍。

“這樣麽,确實不正常。”

肖潇聽完陷入思索:“就算是真的非常怕狗的人,按理也不會有這麽極端的反應。”

“照你描述的那樣,小初的情況更像是受到過重大傷害後被造成了心理創傷,因此對相關事物有了應激反應。”

重大傷害?

臨頌今不由皺眉:“你的意思是,他可能被狗咬傷過?”

肖潇:“可能性很大”

“但是他身上沒有任何被犬類傷害過的痕跡。”

臨頌今非常肯定,他幫寧初洗過澡,很清楚寧初全身上下除了摔下樓時弄出的傷,沒有其他任何遭受過嚴重皮外傷的傷疤。

而犬類牙齒鋒利,嚴重被咬傷之後沒有可能會連一點痕跡都不留。

“這樣麽......”

電話那頭傳來有規律的嗒嗒聲,是思考時指尖有規律地敲擊鼠标所發出的聲音。

“也有可能只是被吓到之類。”肖潇給出猜想:“但那樣的程度沒道理會對他的潛意識産生這麽深的影響......”

“臨總,我現在暫時無法僅憑您的描述作出判斷,等忙過這些幾天,我再親自過去一趟,具體情況如何,我得從小初本人身上了解才行。”

“以及如果在這期間小初還有其他什麽異常情況異常反應,您都可以告訴我,或者詳細記錄下來,等我過去時再詳談。”

臨頌今應下,很快挂斷了這通電話。

站在夜景遼闊的客廳陽臺前,他的目光沒有固定着落點,腦海中反複出現的,都是寧初渾身顫抖縮在他懷裏,面色慘白受驚眼中的模樣。

過去許久,他閉上眼沉沉吐出一口郁氣,又一次撥通了的電話。

章易聽來也是剛到家,電話接通後規矩叫了一聲臨總,随後是杯子被放在木質桌面的聲音。

臨頌今:“查得怎麽樣了?”

章易跟他一樣連軸轉了一天,靈光的腦袋難得卡殼一秒。

所幸很快反應過來老板所指的事:“剛收到回複的郵件還沒有來得及打開,您稍等一下。”

他動作很快,開機登錄點開郵箱,如實轉告:“抱歉臨總,沒有找到。”

臨頌今:“範圍是在雷利?”

章易:“最開始是,不過出于個人行蹤大多不固定的考慮,我們将範圍擴大到了整個北卡羅萊納州,但都未曾發現有沈翠翠這個人的存在。”

語畢之後,聽筒久久沒有傳出聲音。

章易等了一會兒,恭敬詢問:“臨總,需要把查找範圍再擴大嗎?不過随着範圍擴大,耗時也會更多,短時間內可能出不了什麽結果。”

“繼續找。”

臨頌今擡頭用力按了按眉心,遮住隐隐浮出的幾分急躁:“把對寧初學籍查找的範圍也擴大,卡州所有排得上的號的學校都查。”

*

*

寧初:【對了,我想養一只虎斑,沒有虎斑的話,奶牛貓我也可以。】

寧初:【緬因麽,威武是威武,可是太乖太溫柔了,今今不愛說話,我得給他整個熱鬧的。】

寧初:【我喜歡虎斑那樣活潑皮實的,還有奶牛那樣帥氣有病的,有趣,然後再教他們跳到今今腦袋上犯賤,想想就好玩!】

......

他說起喜歡的事物會停不下來,一茬接着一茬,到了終于暫告一段落中場休息時,看見米嫣這樣回複他:

米嫣:“寧初,這些事情,你已經跟我講第三遍了。”

啊?

寧初眨巴眨巴眼睛。

講第三遍了嗎?他怎麽沒有印象?

抱着積極求實的态度,他點開聊天記錄,輸入一個關鍵詞虎斑奶牛。

結果跳出來,好吧,還真是。

同樣的話在短短不到一星期時間,他居然都翻來覆去講了三遍。

米嫣:【忘了?】

寧初:【沒有啊,重要的事情說三遍,這是一種強調句式,懂伐。】

米嫣:【......】

米嫣:【/海綿寶寶吐泡泡jpg.】

寧初歪着腦袋盯着海綿寶寶看了會兒,沒有回複,往上翻了幾頁将兩人剛才的聊天內容又看了一遍,垂頭放下手機。

他記性真的越來越差了,總是記不住事,有時候上一秒剛說完的話,下一秒就可能忘記。

就像那晚一覺醒來,今今問他有沒有不舒服時,他一時都不記得自己曾在昨晚被狗吓到,一臉單蠢地回答:“我睡得很好,沒有不舒服啊。”

而且開始丢三落四,自己收拾的東西轉頭就忘了放在哪裏,又得一通忙找。

過午飯時間不到兩個小時就會忘記自己吃沒吃;一覺醒來看見外面天色會忘記到底是上午還是下午,還是已經又過去一天。

有時甚至還會記憶混亂,會忘記自己失憶的事,回以為他們都還在高中那會兒。

有天晚上米嫣給他發消息問他是不是休息了,他看一眼不到11點的時間,回複米嫣:【這個點還沒有下晚修呢,你在教室偷偷玩手機不怕被老師發現收走嗎?】

米嫣:【寧初,大學以後就沒有晚修了,而且導師不收學生手機。】

大學?

導師?

他噼裏啪啦打字的手頓住,盯着米嫣的回複看了好久,又擡頭看了看自己所在的房間,喔,才想起來現在不是八年前了。

米嫣已經是博士,不是被約束得密不透風的高中生了。

還好他有沒見過世面的皮做遮掩,米嫣沒發現不對,只是以為在他的認知裏,中國的學校從小學到大學是異曲同工的嚴格管理制。

怎麽會這樣呢?

他不解地敲了敲自己腦袋,想不通。

怎麽就不靈光了?

對了!是不是因為他太久沒念書了?

從前班主任翻來覆去說過,人的腦子不比其他東西會在使用時損耗,只會越轉越靈光。

那個時候他只把這句話當初老板騙他們多刷題的邪惡伎倆,現在想想,忽然覺得很有道理。

他默默把這件事記下來,當然知道自己腦子腦子可能記不住,所以為保險起見,在備忘錄上也寫下來。

又一段時間之後,臨頌今有事需要出差幾天,臨走前一晚收拾行李時,眉頭就沒松開過。

寧初坐在床上,看着看着,不知不覺把自己的眉頭也看得擰了起來。

他想,是不是這一趟出差的工作很難,不好處理啊?

而臨頌今在行李收拾到一半的時候忽然停下了,轉身看向他:“寧初。”

寧初下意識坐直了:“啊?”

臨頌今:“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寧初睜得更圓:“......啊?”

他知道今今出差在南城,一座熱帶城市,飛機過去要飛接近三小時。

不得不承認在聽到時,他有一瞬間的心動,但很快扣着指尖猶豫:“可是會耽誤你工作吧?”

臨頌今:“不會,你在酒店等我。”

寧初:“可是那跟我在家等你不是一樣嗎?”

臨頌今估計也是想到這點了,沉默片刻,似放心不下:“你一個人在家可以麽。”

這有什麽不可以的?

寧初當然點頭。

臨頌今眉頭沒有松開,但到底還是放棄了帶他一起這個想法。

兩天坐一個長途的來回對精神消耗很大,尤其對處于身體恢複期,需要好好休息的寧初來說更甚。

出發之前,臨頌今像個即将遠行卻不放心家裏生活不能自理的孩子一樣,叮囑了他許多事,離開之後也是消息頻繁。

說到底還是對他的迷糊不放心,三餐都會定時提醒他,讓他吃完時跟自己說一聲,免得看一會兒電視又會忘記自己吃沒吃。

客廳走廊和房間都備了一盞可以靠定時自動啓停的落地燈,夜幕降臨前就會自動打開,寧初就是一覺睡過頭,無論何時醒過來也不會出現房子裏黑壓壓一片。

他不用動手做任何活,操心任何事,一切都很完美,除了有些無聊之外。

沒有今今在,生活真的一下無聊了很多。

雖然兩人在一起時也不會有多少對話,但這樣的感覺強烈到沒有辦法忽視。

像是一直安安靜靜生長在身體裏的東西忽然缺了一塊,不痛不癢,就是不習慣。

一天過得無所事事,一天過百無聊賴,又一天過的咂不出丁點滋味。

想要養只小貓的念頭又冒出了點頭。

如果能有只小貓陪着,是不是就能好一點了?

傍晚時分,他吃過晚飯坐在客廳,電視裏的動物世界正好在介紹鏽斑豹貓,他很認真地看了一會兒,然後拿起手機去找貓舍老板的電話。

結果手和腦袋劈了叉,腦子裏想的是電話簿,手上卻很自然地點開了備忘錄。

再然後,就看見了自己在幾天前夜裏心血來潮留下的一句話:

【小寧,記得多看書,不然要變笨蛋了!】

啊,對了,看書。

幸好記了備忘錄。

不然又抛到腦後跟去了。

沒有拖延症的小寧同學立刻将想法付諸行動,他關了電視起身去書房,開始在占牆兩面的書架上挑挑揀揀。

臨頌今書房有很多書,只是大多專業性極強,他實在有心無力,其他就是常規的社交類書籍,看似受衆會更廣,但寧初随便翻閱了幾本

——不行,毫無看下去的欲望。

好枯燥。

而且這類書幾乎本本嶄新,像是收到拆了封塞進書架後就再也沒有動過。

看來今今和他想法一樣。

就沒有一點有意思有不用動腦筋,純純打發時間的書嗎?

他将手裏的《溝通巧計大全》放回原位,繼續一格一格往前掃瞄,試圖從中找出一本格林童話,聊齋也行。

意料之外的是最後書沒找到,倒是被他發現了一個比書更有意思的東西——一只琴包。

試着颠颠重量,裏面好像真的裝了一把琴。

它被挂在很不明顯的櫃子側面,等于被卡在櫃子和牆的縫隙之間,難怪之前進來那麽多次都沒有發現。

寧初小心翼翼将琴包取下,沉甸甸抱在懷裏,轉身發現書桌上已經沒地方放了,只好就地蹲下放在地上。

拆開前,他想象過裏面可能是吉他,可能是小提琴,或者阮,枇杷,二胡......

就是沒有想到會是一把馬頭琴。

深黑色馬頭點綴着隐約的藍紋,深黑色琴身上描繪着白色描金邊的花紋,大片小片,像一叢鈴蘭,更像一片已經凋零荒蕪的枯枝。

很漂亮,乍見驚豔的漂亮。

但是這樣一把樂器出現在這裏很突兀,擁有它的人是今今這件事也很突兀。

他不記得今今會拉馬頭琴啊。

同客廳主卧一樣,書房地上也鋪着一層柔軟的地毯,寧初就地盤腿坐在地毯上,身邊是已經打開的黑色空琴包。

他歪着頭,仔細打量着面前倚着牆的馬頭琴,一種對他來說很陌生的樂器。

有那麽一瞬間,他感覺自己好像想到了什麽,可惜等他追着這一絲線索想到再深入時,又發現什麽也想不起來。

也許是對戲新事物的新奇,也許是上面的鈴蘭讓他覺得懷念,他就這麽坐着,看了好久,舍不得裝回去。

叮咚。

手機響了一下。

他低頭看見屏幕上探出一條微信消息。

打開,發信人是米嫣,信息內容是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對穿着萱中校服的男女。

在只有兩個人的教室,他們一個坐在課桌上,一個坐在椅子上,相視展顏。

經過精心調色後分外明媚的陽光穿過窗外層層樹蔭落了他們一身,将兩雙眼底的情意照得透亮。

米嫣:【他們今天結婚了。】

他們,寧初記得他們。

是他和今今的初中同學。

但是結婚,結婚......

寧初目光再次上移到圖片,點開大圖。

他實在卡殼了很久,不能理解這兩個字。

結婚,初中生這麽早就可以結婚嗎?

不記得,只記得這個男生向女生表白時,今今剛出院回家不久。

那時班裏的人愛湊熱鬧,當所有的人都在為他們的戀愛歡呼時,只有寧初獨自坐在後排,拿着同學借他的舊手機,抓緊閑暇時間給今今發消息。

寧初:【可是今今還沒有回學校。】

寧初:【他一定很難受,我知道的米嫣,如果不是難受到不能說話,他不會不接我電話的。】

時間邏輯被一張照片擾亂,他又陷入了混亂的記憶鏈,以為自己還在上初中,還在對他來說最深刻最難熬的那段時光。

寧初:【我就知道他打了臨瀾,他爸爸一定不會輕易饒過他,臨瀾說他被他爸爸打了,打得皮開肉綻了還要罰跪,憑什麽啊,明明被欺負的是今今,為什麽受罰的也是今今,他才出院啊。】

寧初:【真的好想立刻就帶着他從那個家裏逃走,走得遠遠的,跟那些人再也不見。】

寧初:【可是我做不到米嫣,我實在太沒用了,我去不了他家,見不到他,就連幫他吹一下傷口都做不到,只能裝作毫不知情,像個笨蛋一樣每天跟他聊天。】

寧初:【我好害怕啊,他爸爸會不會一氣之下把他送走,我會不會再也見不到他?】

寧初:【都怪我,那個時候我就應該想別的辦法趕走臨瀾,不應該那麽莽撞沖進去,如果我不去,臨瀾肯定就不會想到拿我去威脅今今。】

寧初:【那樣的話,今今是不是就不會去小巷子,也不會有後面這麽多事了?】

記憶倒流,多年的郁結也跟着卷土重來,他忽然難受得很,用手掌使勁拍了拍心口想把它拍散,卻無能為力。

他只能低頭蜷起身體,掌心壓在胸前,想用這樣的方式讓自己好受一些。

他忘了米嫣是在高中才認識他們,更不知道在遠隔千裏的地方,有人正在為他混亂不正常的邏輯言語從疑惑到震驚,不可置信,卻又陡生恐慌。

寧初:【英語老師進度拉得太快了,一個人記兩分筆記真的好累。】

寧初:【我還總是做噩夢,夢見今今被送走了,把我忘了,許多年後重逢都沒認出我來。】

寧初:【米嫣,他真的還會回學校嗎?】

寧初:【我好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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