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

寧初努力睜大眼睛, 然而眼前依舊漆黑一片,他什麽也看不見。

空氣裏浮動着潮濕陰冷,他顫顫巍巍站起身, 在黑暗中摸索着往前走,直到掌心觸摸到牆壁, 堅硬, 和空氣一樣陰冷。

他順着牆壁往前走,慢慢走,在拐角處轉彎,再轉彎,很快繞完了一圈。

是個方正的房間,摸不到門。

可是怎麽會有房間沒有門呢?

他茫然摩挲着牆面, 想要再找一次,只是這次沒等他走出幾步, 就被一股大力猛地推倒在地。

像年久失修的機器, 他身上每處凸起的骨骼都在撞擊中産生劇痛, 還沒等他掙紮着重新爬起, 細密的抽打接二連三落在他身上。

帶着發洩的狠勁, 不放過全身上下一處,一下比一下重, 一下比一下狠,棍棒和血肉撞擊的聲音壓抑,沉悶到恐怖。

寧初疼得呼吸困難,緊緊扒着牆面想要張口呼救,喉嚨裏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只能用力将自己蜷縮成一團,拼了命往牆角鑽。

這樣不知過了多久, 抽打的人似乎累了,頻率慢下來,力道也在減弱。

寧初已經疼到意識模糊,渾身麻木。

他在黑暗中哆嗦着将手臂環住自己身體,上下齒關顫抖着發出咯咯的聲音,不清醒地祈禱着棍棒別再落下,祈禱面前的人快點離開。

他的祈禱似乎應驗了一瞬。

然而下一瞬,有什麽東西被用力抵在他身上,他甚至來不及感受它的形狀,巨大的電流瞬間導過他的全身。

無數細小的火花在皮層表面炸開,又像五髒六腑都被攪在一起,比之剛才有過之無不及的劇痛讓他整個人開始痙攣,倒地抽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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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痛苦得快要崩潰,想要開口讓對方把東西拿開,想讓他繼續打他,多用力都行,他寧願繼續挨打。

可是他說不出來,而手持電棍的人還在試圖換個地方,往他身體最敏感薄弱的地方開始電。

就在短暫挪動的瞬間,寧初得以喘息頃刻,不知從哪兒爆發出的力氣一把将面前的人推開,跌跌撞撞往前奔去。

奇怪的是剛剛明明還是四面密不透風的牆壁,這會兒忽然多出了一道門,他用盡全力沖出那道門,陡然間豁然開朗。

他茫然站在原地,再回身時,身後已經沒了困住他的黑屋,周圍是一片草坪的角落,在他面前站着一群金發白皮膚的人,正用一種詭異的目光在打量他。

他們好像都在說話,七嘴八舌吵成一片,夾雜着嗤笑,時不時将充斥着惡意的目光投到他身上。

寧初被盯得渾身泛起冷意,不斷往後退,試圖跟這群人拉開距離。

為首的白人發現了他的動靜,忽然露出一個詭異到猙獰的笑容,直直朝他撲過來。

寧初被他撕扯着衣服,眼看後面的人也要跟着過來,他驚懼之下拼盡全力往白人臉上砸了一拳,趁他踉跄後退,連忙轉身用力往前跑。

後面的人對他窮追不舍。

而寧初九像是能感知到被抓住就會有可怕的事情發生,忍着渾身劇痛也要拼了命朝前沖。

可他跑不過他們,叽裏呱啦的語言一再拔高聲調,尖銳刺耳的聲音離他越來越近。

眼看就要被追上,面前忽然出現破爛的一道門,壞掉的把手挂在門板上搖搖欲墜,金屬表面鏽跡斑斑。

寧初毫不猶豫一頭沖過去。

而就在他沖進那道門瞬間,身後的嘈雜突然消失了。

就像消失的黑屋一般,那些面目猙獰追逐他的白人全都不見了蹤跡,原本髒亂的巷子也變成了陳舊灰塵遍布的樓梯間。

寧初喘着粗氣,擡起頭打量這個狹窄的房子,很快聽見有咳嗽聲從最裏面的房間傳來,他像失去了自主意識,本能地朝着那個房間走。

越走近,咳嗽的聲音越大,撕心裂肺。

直到他将虛掩的門推開,模糊之中,一具手得皮包骨的身體半躺在床上,捧着滿手白色粉末,正在貪婪地往鼻子裏吸。

聽見聲音,那人擡頭看過來。

寧初攥緊了門把,刺眼的白光将那人的臉模糊成一片,他看不清她的模樣,卻覺一種駭人的恐懼陡然生出,心髒幾乎就要蹦出喉嚨。

“呼!”

沙發上的人猛地坐起,張着嘴大口呼吸。

很快,一道高大的人影匆匆走到他面前,彎下腰,幹燥的掌心毫不猶豫貼上他冷汗涔涔的臉。

“怎麽了?”臨頌今蹙着眉觀察他的臉色。

寧初胸腔裏咚咚吵鬧聲不止,他動了動幹澀的喉結,失焦的雙眼緩緩聚焦,擡起頭,白着一張臉,茫然望着臨頌今。

臨頌今将他額頭冷汗擦去:“是不是做噩夢了?”

寧初在空白的大腦裏機械搜尋了一下,喃喃開口:“好像是,我不知道,忘了......”

他記得自己做了夢,卻不記得做了什麽夢,美夢還是噩夢,又夢見了什麽內容。

好奇怪,明明剛醒。

他捂了一下心髒的位置,又費解敲着自己腦袋:“今今,我忘了我剛剛做什麽夢了。”

他最近好像總是頻繁在做夢。

他可以感覺到,可每次醒過來又都會忘記了,夢裏的一點蛛絲馬跡都不記得。

“忘了就忘了。”

臨頌今拉下他的手:“沙發上睡不好,回房去睡。”

寧初想搖頭,又想點頭,表現出來的就是傻坐在原地一動不動。

等今今将他抱回房間放在床上,被子一拉,陷落在柔軟裏的放松舒适讓他很快醞釀起睡意,阖眼沉沉睡去。

臨頌今在床邊逗留許久,直到寧初呼吸變得平穩綿長,輕輕将手從寧初手裏抽出,起身離開卧室。

“臨總,查不到。”

電話裏,章易将調查進度一五一十傳達給臨頌今:“南卡州和北卡州所有排的上號的學校都查了,沒有寧初先生曾入學的痕跡。”

“還有沈翠翠,目前為止,依舊沒有關于她任何消息。”

“臨總,您确定他們是在卡州嗎?”

臨頌今站在陽臺,良久無言。

他确定自己沒有聽錯,那次通話時,寧初口口聲聲說了他在雷利,他記得很清楚。

只是他一直遺漏了一件事。

他可以确定自己記憶沒有出錯,卻沒辦法确定寧初口中的是不是實話。

也許他根本不在雷利,不在卡州,只是随便一說,讓他盲目信了這麽多年。

不在卡州......

不在卡州,又會在哪兒?

寧初為什麽要拿這種事騙他?

是出了什麽事怕他會過去找他,還是只因為如當初所說,單純不想看見他?

*

*

寧初罕見地失眠了。

或許也不能說是完全失眠,閉眼還是能睡着,他就是不想睡。

他在床上翻來覆去,最後坐起來,打開床頭一盞光線柔和的夜燈,給米嫣發去一條消息:

寧初:【睡了嗎?】

寧初:【/海綿寶寶探頭jpg.】

現在時間已經接近淩晨,他原本不抱希望,沒想到很快便收到回複:

米嫣:【/派大星探頭jpg.】

寧初驚喜:

寧初:【你怎麽還沒睡?】

米嫣:【準備課題。】

寧初:【好辛苦,不會要通宵吧?】

米嫣:【也許。】

寧初打字的手頓住。

米嫣這麽忙,他是不是不該在這個時候打擾她?

他想了想,把原本編輯好的內容一個字一個字删掉,換成一句【那你繼續,我不打擾你了】,結果還沒發出去,米嫣的消息進來:

米嫣:【正好需要休息一下。】

米嫣:【怎麽了?】

寧初見狀,默默又将删掉的文字拼湊回來:

寧初:【也沒怎麽,就是睡不着,有點無聊,想找你說說話。】

米嫣:【失眠了?】

寧初:【不是失眠,但是多夢。】

寧初:【米嫣,我最近老是做夢,做得很頻繁,有時候一晚上能換好幾個。】

寧初:【可是每次我一醒過來,又會把夢見的內容忘得一幹二淨,什麽都想不起來。】

而且每次從夢裏醒過來,他都會有種被海水淹沒頭頂的窒息感,水從四面八方湧進他的身體,讓他覺得很難受。

可是就在他很不舒服,很想大哭一場時,又會有一道無形的牆高高豎起,将他的情緒全都堵在裏面。

寧初:【夢太多了,我會覺得睡覺比醒着還要累,就不想睡了。】

他等了一會兒,看對方在持續的正在輸入後發來回複:

米嫣:【告訴學神了麽?】

寧初:【沒有。】

米嫣:【怎麽不告訴他。】

寧初想了想:

寧初:【其實也沒有不舒服吧,就是做夢而已。】

寧初:【今今最近工作那麽忙,不好浪費在聽我講這些廢話上面。】

寧初:【而且他最近好像遇到了什麽煩心事,看來心情不太好。】

他敲下發送之後,聊天框裏很久都沒有出現新的回複。

估摸着是不是又開始趕課題了,剛想放下手機,頁面跳出新消息:

米嫣:【不會。】

米嫣:【寧初,在他眼裏,沒什麽是比你更重要。】

米嫣:【也許他心煩只是因為有什麽東西想找卻找不到,絕不會是因為你。】

米嫣:【你們是最親的人,你想要說什麽,都可以告訴他。】

最親的人。

最親的人。

寧初望着這行字怔忪良久。

直到屏幕暗下,他坐在漸深的夜裏,總覺得有什麽從腦海一閃而過,快得他抓不住。

*

*

寧初把自己多夢睡不好的事告訴了臨頌今。

于是很快,他房間裏多了助眠的熏香,香味很淡,是雨過後栀子花的味道,聞着很舒心。

然後是每晚睡前固定的一杯熱牛奶,一次熱水泡腳,助眠的維生素,還換了更軟更舒适的嶄新被褥。

在這樣的環境下,他睡了幾天的安生覺,白天看起來精神也好了些。

然而就在他以為自己這個多夢的毛病已經被根治時,當天晚上,他又做夢了。

還是在那個黑暗狹窄的房子,但不同于往日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壓壓一片,這一次,他看見打他的人穿着一身白大褂,看見他手裏漆黑泛着冷光的鐵棒。

叫嚣的聲音從四面灌進他耳朵,他們一邊用英語說着“照片”“男人”“聽話”的字眼,一邊将手裏棍棒高高舉起又重重落在他身上。

他奮起逃出去,看見草坪以外的地方是一所學校,圍堵他的白人們同樣說着字眼難聽的英語,對他羞辱謾罵,或者随意将手上的東西往他身上砸。

他被一顆石子砸破了腦袋,在血沿着額頭留下糊住眼睛時猛地轉身往回跑。

那道門,那道門。

終于,那道門再次出現,寧初破門沖進去,沒有做任何停留,徑直奔往最裏的房間。

這次沒了刺目的白光,他可以清晰看見房間的破落,看見滿地的狼藉,看見床面的邋遢,看見那個形似骷髅的身影是個女人。

喝喝的聲音從她喉嚨發出,在她擡頭時,任由寧初如何咬緊牙關,也沒辦法阻止上下颌劇烈的顫抖。

可惜就在他即将看清女人的面孔那一刻,轟隆一聲巨響,他瞬間驚醒。

窗外大雨滂沱,劃開半邊天際的閃電将房間照得亮如白晝。

他沒忘記!

這次夢境裏的一切他都沒忘記!

他全都記得!

寧初睜大一雙眼睛,那些幾乎要将他碾碎的壓抑恐懼被帶出了夢境,在房間內迅速擴散。

他像條擱淺瀕死的魚,張大嘴巴用力呼吸着,倉皇掀開被子下床,赤着腳跌跌撞撞朝門口奔去。

這一道滾聲雷驚醒不少人。

臨頌今被強行從睡夢中拽出,夢裏寧初嗚咽的哭聲卻好像依舊在他耳邊回蕩。

驟雨敲打建築的聲音鋪天蓋地,天邊電光閃過,照見他心中騰起的濃烈不安。

即刻下床走向門口,不防剛拉開門,一道人影猛撞進他懷裏,渾身哆嗦。

臨頌今僅僅愣了一秒,下一秒就在摸到寧初冰涼的手臂後幹脆利落将他一把抱起,轉身塞進自己被窩。

寧初在哭,卻極力壓抑着哭聲,整個人都在克制不住地發冷,發抖,只能不斷将自己縮進臨頌今懷裏,貼緊熱源。

“今今,我,我看見我的夢了!”

他斷續的話音帶着劫後餘生的懼怕,又像是剛從什麽恐怖場景中逃脫:“我看見好多人!”

“他們在打我,罵我,欺負我,恐吓我,我想跑,可是那裏沒有門......”

“不,不對,有門,門外是個學校,是個草坪!”

“那些學生好像鬼,他們一直追着我一直追着我,我甩不掉,只能躲進一間舊房子!”

“可是那個房子裏也有鬼,那裏面有一具還沒有死掉的骷髅......”

敘述颠三倒四毫無邏輯,臨頌今用力抱緊他,下颌抵着他的頭頂,在嚴絲合縫的保護姿态下,把自己的溫度源源不斷傳遞給他。

“沒事了寧初,沒事了。”

“只是做夢而已,醒了就沒事了。”

寧初急促喘息,在熟悉的氣息包裹下慢慢冷靜,大腦裏殘留的雜亂的畫面也在淡去,直到徹底轉化成為一片空白。

他發現,他又忘記自己夢見了什麽了。

可是冰冷的心髒還在墜落,墜落,一直到觸底,摔在更冰冷的石頭上,被黑暗撕咬吞噬。

他爬不出這片黑暗,他被困在裏面了。

不知道心底那片悲怆從何而來,絕望織成網牢牢将他裹住,只能抱緊身邊的人,頹然汲取他渴求的熱度。

“我好像夢見了好多人,好多好多,就是沒有你。”

“可我好想見你。”

他聲音低下來,慢下來,像說給臨頌今聽,更像是在喃喃自語。

“我在努力了,今今,我已經在很努力了,求你別對我失望好嗎?”

“我只有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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