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29章
寧初在半夢半醒間斷斷續續哭了一夜, 臨頌今不合眼地守了他一夜。
第二天清早,紅腫了一雙眼睛的人終于安然入睡。
臨頌今無聲輕拍着他的後背,直到他停止抽噎完全陷入沉睡, 放輕動作起身下床,來到客廳撥通一則電話。
晨起的肖潇剛沖好咖啡, 一手接通電話, 一手将糖倒入咖啡攪拌:“臨總,這麽早?”
彼時女人的聲音還是未開嗓的慵懶輕松,然而她不過三五分鐘,聽話電話那頭的敘述,笑容消失,神色變得嚴肅。
“情緒突發且不能自控已經不是小問題了, 小初确實有複發的跡象。”
肖潇沉吟後繼續詢問:“現在呢?現在他情況如何?”
臨頌今:“還睡着,我不能确定。”
肖潇放下勺子。
原本她打算先忙過這兩天, 現在看來這邊情況要更緊急了:“臨總, 你等我調一下今天的工作日程, 大概20分鐘後到你那邊。”
臨頌今:“多謝, 麻煩了。”
次卧, 寧初睜眼坐起來,環視周圍一圈, 大腦遲鈍蘇醒運轉起來,才意識到自己現在好像是在今今房間。
他怎麽會在今今房間?
他發懵地揉着太陽穴,試着回想昨晚發生了什麽事。
好像是他又做夢了,然後下了很大的雨,打雷閃電, 他就去了隔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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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不清,感覺自己是在夢游時幹出的事。
對了, 那今今呢?
他跑過來霸占了今今的床,那今今昨晚睡哪兒?
思及此,他忙不疊下床往門口跑,門一拉開,意外映入眼簾的不是臨頌今,而是正在餐廳擺放餐具的肖潇。
寧初腳步頓了頓,面露詫異:“潇潇姐?你怎麽過來了?”
肖潇擡起頭,挑眉看向他:“怎麽,才多久沒見,就不歡迎我啦?”
“不是,我的意思是這麽早……”
寧初眼睛滿客廳地轉了一圈,如願在陽臺發現了臨頌今工作的身影。
後者專注看着電腦,手上有規律地敲擊打字,看樣子是在回複工作郵件。
浮躁的心情安定下來。
不過有客人在,一些問題不好問出口,他只能暫時放下,朝肖潇走過去,怕打擾臨頌今工作,特意放輕了聲音:“肖潇姐怎麽這麽早過來啦?”
肖潇:“休假一天,想着來看看你,正好家裏沒什麽吃的了,順道蹭一頓早餐不過分吧?”
寧初立刻搖頭:“不過分,一點也不過分。”
肖潇笑起來,拉開凳子:“那咱們開吃?我可早餓了一路了。”
寧初沒忘記自己還沒洗漱,留下一句我還沒刷牙匆匆回了房間,收拾完換好衣服後回到餐廳重新落座。
肖潇泡了牛奶,做了三明治,還準備了華夫餅和煎蛋,滿桌子香氣四溢。
寧初咬了一口三明治,眼神晃晃悠悠飄往陽臺。
“你家今今已經吃過了。”
肖潇笑眼眯眯:“這一桌都是我們倆的。”
寧初被看穿了心思,悻悻收回目光,更大地咬了一口三明治,不好意思地掩飾自己的赧然。
肖潇輕笑一聲沒有拆穿,喝了半杯牛奶後,随口跟他閑聊起來:“聽說你最近睡眠不好?”
寧初點點頭,恹恹:“是啊,老是做夢,睡完一覺比不睡還累。”
肖潇:“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小初都夢見了什麽,說來聽聽呀?”
“我也很想知道我都夢見什麽,可醒了就忘了。”
寧初撐着半邊臉,悵然嚼着生菜:“而且我白天也沒想什麽啊……”
肖潇不動聲色觀察了一下他的微表情和小動作,複又笑道:“沒關系,夢而已,記不記得都是小事,只要你別被影響了心情就好。”
寧初心不在焉點點頭,不知道為什麽,他覺得肖潇這話說得不對,好像在他記不清的那些夢裏面,其實是發生了什麽了不得的大事。
肖潇:“怎麽,真心情不好啦?”
寧初摸着溫熱的牛奶杯,猶豫了下,還是擡頭看向肖潇:“也不算,就是感覺……我的心情它很奇怪。”
肖潇眼角微動:“奇怪?”
寧初嗯了一聲,或許也覺得自己這個說法有點刁鑽:“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但真的就是奇怪。”
這個形容太單薄,他本想找個更貼切的詞出來,可絞盡腦汁一無所獲,沮喪道:“潇潇姐,你不會覺得我很奇怪吧?”
肖潇輕輕搖了搖頭,神色溫和,語氣更是親切,有種能蠱惑着人心向他袒露一切的力量:“不奇怪,畢竟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獨特的小世界。”
“不過你可以跟我說說原因嗎?我有點好奇。”
原因……原因……
寧初努力組織着言語去描述:“就是我的心情它好像長了腦子,有自己的想法了,也不讓我管,想開心就開心,想難過就難過,也不對,它好像就沒有開心的時候……”
……
他們聊了一頓早餐的時間,更多是寧初在說,肖潇在聽。
她會時不時提出一個兩個小問題,或者在寧初卡殼時巧妙換一個角度,引導他繼續往下說。
等早餐吃完了,話題也聊得差不多了。
寧初想收拾餐具,被肖潇攔下,往他額頭示意了一下:“小初,看你好像很熱,都出汗了,東西我來收拾,你去休息就好。”
熱?他不熱啊。
寧初不解地摸了下額頭,感受到垂落在額前的頭發貼近皮膚的還有一點濕潤,驚訝于自己真出了汗。
不是剛剛就是睡着時盜了汗,難怪總覺得身上不太舒服。
肖潇已經将杯盤都收進了廚房,寧初無所事事,就跟肖潇說了一聲,轉身回房洗澡。
“好,去吧。”
肖潇溫聲:“水溫記得調高一些,換季感冒好得慢,別生病了。”
主卧方向傳來關門聲,肖潇洗幹淨手回到客廳,面上笑意斂了些:“臨總,暫時可以放心,小初情況雖然好不到哪裏,但還沒有想象中那麽糟糕。”
臨頌今停下手裏的事,他們剛才的談話聲不大不小,他聽完了全程:“好不到哪裏是什麽意思?”
肖潇:“抽象一點來說,他現在意識在被兩種情緒操控,一種屬于現在的他,一種屬于失憶前的他。”
“他可以控制前者,但是後者在他意識之外,他偶爾可以察覺到它的存在,但對它随心所欲的轉變無能為力。”
說完不禁感嘆:“所幸現在是少年版小初,可以對我毫無保留,要是失憶前的小初,估計就沒這麽順利了。”
臨頌今緩慢點着桌面:“周南笙說過,失憶對他的心理狀況有良性影響。”
肖潇點頭表示肯定:“确實,但他應該也跟你說過,那只是暫時的,後續會如何發展,我們都不能肯定。”
“最開始失憶,他有着完全積極的心理狀态,又借了失憶的優勢将消極一面完全壓下去,所以那時他的心理評估顯示樂觀。”
“但現在不一樣,他在适應新時代新環境的過程中并不一帆風順,或者說跟他的預期大相徑庭。”
“此消彼長的道理在各個領域都适用,想必臨總比我更了解,他的積極樂觀受到沖擊,自然就壓不住那些消極抑郁的病态心理冒出來。”
“只是我們作為旁觀者清楚這些,但他作為當事人并不知道,對他來說,他只是會控制不住心情低落,會沒有緣由的傷心難過。”
臨頌今越聽,眉心褶皺越深:“現在應該怎麽辦?”
“盡量讓他保持心情愉悅,或者用其他的事情轉移他的注意力。”
肖潇道:“助長了正面情緒,當然就能減小負面情緒的氣焰。”
“當然這些都只是治标不治本的方法,想要根治,藥物治療,心理幹預,必要時還得用到見效最快的電休克——”
啪嗒一聲脆響。
談話被打斷,兩人同時回頭,看見寧初呆呆站在拐角處,腳邊是一地玻璃杯碎片。
寧初洗完了澡,将換下來的衣服連同昨晚的睡衣一起扔進洗衣機。
出去前發現床頭櫃上昨晚的牛奶杯還在,順手拿了往外走,卻沒想剛出走廊就聽見肖潇這麽一句。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
只是那個詞一出現,他就覺得腦子裏嗡了一聲,像是遭了一記重擊,接踵而至的是渾身皮膚下流竄的劇痛。
雙腿痙攣發軟,他悶哼一聲,扶着牆角也沒辦法站穩,只能蹲下身将自己蜷縮起來。
急促的腳步停在跟前,他能感覺到自己被人抱起來放在柔軟的地方,知道耳邊有人一直在跟他說話,只是他看不清,也聽不清。
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直到臉上發麻的感覺被漸漸揉散,他在呼吸紊亂間擡起頭,手腳僵硬,眼神茫茫看向臨頌今。
“寧初,哪裏難受?”
臨頌今緊盯着他的臉色,不錯過一絲一毫的變化:“身上哪裏不舒服?”
“今今,你們……剛剛在說什麽?”
他沒有回答,更像是沒聽見問題,他只是抓着臨頌今的衣袖,指尖用力在上面擰出褶皺:“什麽電……電……”
一旁同樣為眼前突發狀況心髒高懸的肖潇正欲開口,臨頌今卻忽然低聲道:“電影。”
寧初眼中驚懼還沒有完全褪去,琥珀色的眸子不安地縮緊,惶惶看着臨頌今:“電影……?”
“嗯。”臨頌今語氣沉着,面不改色:“後天想帶你出去看個電影,不知道看什麽,所以在請教肖潇。”
“電影,電影啊……”
寧初喃喃重複幾次,神經放松也松了手指,身上不發抖了,血色恢複,臉色肉眼可見地好轉。
臨頌今觀察着他的情況,确定他已經平靜,才輕聲重複又問:“剛剛是哪裏不舒服?”
“我不知道。”寧初搖搖頭,面上忽然浮現出幾分迷惘。
是啊,他剛剛是怎麽了來着?
“我不知道,就好像突然一下頭很暈,身上很痛,可是現在又不暈了……”
臨頌今确認:“不暈了?”
“不暈了。”他用掌根揉着太陽穴,對自己的身體狀況一頭霧水:“是不是昨晚雨下太大,沒睡好啊。”
臨頌今不再開口,擡眼去看肖潇,而肖潇注意力全在寧初身上,微微眯着眼,神情顯出幾分若有所思。
她沒記錯的話,方才寧初的情況和那天臨頌今口述給她遇到狗時的情況幾乎一模一樣。
上次是怕狗,這次又是怕什麽?
還是說二者之前有什麽他們未曾發現的關聯?
很快,她準備告辭回家,理由是辦公室還有病人病歷需要整理。
沒有撒謊,她的确需要回家好好整理一下寧初的資料,尋找可供支撐自己猜想的佐證。
至于電影的事,臨頌今既然說出口,就不會說話不算話。
後天傍晚,他帶着寧初去了電影院。
周五下午的電影院格外擁擠,一臺取票機還臨時出了故障,以至另一臺取票機前甚至排起了隊。
幾分鐘後才輪到他們。
剛剛前面的人動作太快,又有遮擋,臨頌今只看了個大概,高大沉着的男人站在取票機前的操作卻笨拙又不熟練。
寧初在一旁看得樂,如果不是後面還有人排着隊在等,他一定看着今今自己搗鼓完,不會上去幫忙。
幾年後的取票機升級不少,過程卻變得更複雜了。
等取好了票讓到一邊,他壓下試圖上翹的嘴角:“今今,你是不是很久沒有看過電影了?”
記憶中今今很少參加學習以外的娛樂活動,偶爾也是陪他一起,看電影當然包括其中。
只是那時學習太忙,他們一起去看電影的次數加起來一共也不過兩三次。
臨頌今嗯了一聲。
寧初:“可是工作了自由時間應該比念書那時自由很多吧?”
臨頌今淡淡:“我不喜歡一個人來電影院。”
寧初:“那可以約朋友一起啊。”
這話他是在正常邏輯下說出口,說完并沒有發現哪裏不對,今今生活裏太冷清了,總需要一些熱鬧。
所以他對今今落在他臉上的目光感到困惑:“怎麽了?”
臨頌今移開臉:“寧初,我不會跟別人來電影院。”
寧初下意識:“為什——”
問題戛然止于一半,同時腦海中忽然響起一段蒙塵的對話:
——帥哥看好啊,取票要點這裏,然後這裏,刷新一次,輸手機號,驗證,然後這裏。
——我的老天爺,怎麽選了最前排?屏幕太大最前排不好看的。
——抱歉,下次我選後排。
——後排也不行,後排太遠了看不清字幕,選中間最好。
——完了帥哥,你不會選座又不會取票,以後怎麽帶別人看電影啊。
——不會帶別人。
——啊?
——寧初,我只會跟你一起看電影。
不會帶別人。
我只會跟你一起看電影。
兩道少年的聲音朗朗萦繞一圈,褪色遠去。
檢票員提醒場次檢票開始,從檢票進去,到坐下,再到電影開場,寧初沒有再開口。
當電影畫面裏明亮的白光映在他臉上時,他忽然很想知道那個為什麽。
為什麽這麽多年從來沒來過?
是因為如承諾的那樣只會跟他一起來,還是因為恨他,連帶曾經和他一起來過的地方都不屑再來?
他忽然很想問今今,還喜不喜歡他。
其實沒有很突然,他一直想問,一直不敢問。
就算曾經有人斬釘截鐵告訴他,可局外人始終是局外人,不會理解劇中人的重重顧慮,一念之下百轉千回。
可就算知道答案了又怎麽樣?
喜歡又怎麽樣,不喜歡又怎麽樣?
後者無能為力,前者……哪有糖還混着沙礫就要往下咽的。
電影裏播放着有情人的愛恨糾葛,而寧初又一次陷在自己和自己的糾葛中難以自拔,完全沒有注意到臨頌今注意力自始至終都在他身上。
後坐是個不安分的小孩兒,在靠背又一次被踢到時,他回了神,才發現可樂杯外面凝出的水珠已經淌了一手。
坐直想找衛生紙時,旁邊有人率先從他手裏接過可樂放在扶手杯槽,又握住他的手,一言不發替他擦着手上的水漬。
他的手被可樂浸得冰涼,可今今的手是暖的,熱的,溫度源源不斷傳遞給他,讓他有種想要落淚的沖動。
原來可以的話,他還是貪心自私地想要今今喜歡他,別說混着沙礫,就是沾了火星,火燒火燎他也能咽下去。
他無意識蜷了蜷手指,指腹輕輕蹭過臨頌今掌根,頓時如夢初醒。
在對方擡頭之前,他慌亂扭頭轉開,想要躲開對視。
可當目光觸及屏幕一瞬間,他身體猛然僵住,臉上血色迅速褪盡。
下一秒飛快抽手捂住嘴,忍着胃裏翻江倒海的惡心沖出播放廳,在廁所哇地将剛喝下去的半瓶可樂吐了個幹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