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

這個時間是電影開場高峰, 候場大廳沒有多少人,衛生間也是。

寧初吐得淚眼模糊,能感覺有人匆忙來到自己身邊, 摟着他,撫着他的後背, 什麽也沒問, 但他知道是今今。

他沒力氣直起身,甚至沒力氣擡頭,胃部一直在痙攣作嘔,擠壓出的嘔吐感不斷漫上喉嚨。

他吐了飲料,吐了晚飯,一直吐到沒什麽可吐, 幹嘔還是持續了好久。

感應水箱沖出一陣水流,将他的嘔吐物都沖走, 他似乎能感覺到喉管的蠕動還在繼續, 那股莫名的惡心感在他身體裏經久不散。

身邊的人在他停止幹嘔後慢慢松開他, 低聲留下要出去給他買瓶水的話。

而寧初只聽出他要離開的意思, 連忙拉住他的衣服, 艱難直起身,在淚眼朦胧中鎖住他模糊的輪廓。

“今今, 你別走……”

他聲音發虛,斷斷續續,從指節到尾音無不透着快要碎掉的脆弱:“你別走。”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突然這麽離不開人,那種奇怪的心情又出現了,他只是覺得整個人空空落落的, 說不上是難過還是別的。

他只是不想一個人,只是無比強烈地需要今今寸步不離守在他身邊。

臨頌今幾乎沒有猶豫地停下腳步回到他身邊:“我不走。”

他半扶半摟地将寧初帶離衛生間, 離開電影院,上車前從後備箱拿出一瓶水給寧初漱了口,随後以最快的速度驅車回家。

夜幕已經完全降臨,鬧市區人聲鼎沸,直到進了小區,浮躁的空氣才算安靜下來。

寧初好像一下變得很疲憊,走不動路,臨頌今抱着他上樓,幫他換好衣服讓他躺在床上,擡頭時,對上他寫滿失落委屈和歉意的一雙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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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今今。”

寧初很困,而這份困意好像故意使壞,把他的難過放得很大:“你好不容易出門看次電影,被我搞砸了。”

他們好不容易出門看次電影,他很期待的,結果就這樣被搞砸了。

“沒有。”

臨頌今看着寧初眼尾潮紅表面還沒有消退的濕潤,指節動了動,最後也只是将他粘在側額的一縷碎發拂開。

“沒什麽搞砸不搞砸的。”

他聲音很淡,平穩熨貼,有種能夠安撫人心的力量:“想看的話,以後随時都能去,不急這一次。”

“寧初,困了就睡吧。”

寧初渺茫的目光始終粘在他臉上,直到被侵蝕而來的困倦壓下眼皮,阖上眼沉沉睡去。

始終攥着他袖口的手也慢慢松開了。

臨頌今靜默許久,反手攏進掌心,終于用指腹很輕将寧初眼角的潮濕擦去,摩挲着那一角微紅的皮膚,很快收手,起身離開。

間隔時間太短了,寧初的身體經不起再去醫院被全身檢查折騰一次。

臨頌今回到客廳,拿出手機從通訊錄裏找到周南笙的電話,正要撥通時,肖潇的來電率先一步跳出來。

“臨總,現在有時間嗎?”

肖潇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語速比平時稍快。

臨頌今低聲應有,肖潇幾乎瞬間聽出他狀态不太對。

那天臨頌今和寧初約好看電影時她也在,回想時間就在今天,她立刻問:“是不是小初那邊又出了什麽狀況?”

臨頌今說是,面對醫生,毫不隐瞞地将電影院發生的全部經過都告訴了她。

“他現在睡着了,狀态已經穩定下來,但我不放心,如果可以,還是想讓周南笙過來看看。”

“等下,臨總。”

肖潇打斷他:“你有沒有想過小初這個反應并不是因為單純的身體不适導致,而是有外界的誘因。”

“外界的誘因?”

臨頌今聽出她話裏的意思,神色微變:“肖醫生有其他發現?”

“不算發現,只是猜測,但經過我和幾個專業上朋友的深入探讨,我們都覺得可能性很大。”

肖潇将自己這兩天對比所有資料得出的結果一五一十告訴臨頌今:“小初很多項精神測試反應都顯示他曾經受到過持續性的精神刺激,時間至少在半年以上。”

“他的精神狀态不穩定,時常突然低落乃至崩潰,很大可能都是那些精神刺激殘留在他腦海在作祟。”

“記憶裏衰退也是重要佐證之一,這是一種很典型的受到大腦刺激的後遺症,而會影響記憶的刺激必然來源于生理而非心理。”

“但你說過小初身上沒有受到過重大傷害的痕跡,所以我們對比很多情況得出,小初很有可能是遭受了電擊。”

說到這裏,肖潇頓了頓,嘆息:“也許我該早點往這邊猜測,還記得小初被狗吓到的那次嗎?

喃風

也許我們潛意識的認知就出了錯,當時的情景下,小初害怕的不一定就是那只狗。”

“不知道臨總有沒有發現,前日早晨,小初聽到我們談話的反應和遇上流浪狗那晚的反應一模一樣。”

“我仔細思量過,發現兩樁事件唯一的重合點就是‘電’,保安驅逐野狗的電棍,和我提出的電休克,或者思維再擴散一些,小初受驚情緒嚴重失控那一晚下了大雨,一夜雷電交加。”

“還有就是你剛剛說的,小初在電影院的突發狀況,我覺得罪魁禍首是當時播放的□□片段,即使被藝術手法拍攝得十分朦胧隐晦,依舊引起了小初強烈的不适反應。”

“長時間的控制,禁閉,精神控制,電擊,記憶紊亂,對□□的強烈抵觸反應,都可以串聯成一條線,作為我們猜測的證據。”

“所以我們一致覺得有很大可能,小初曾經被關進戒同所,并且時間不短。”

……

挂了電話很久,臨頌今站在客廳中央一動不動,大腦停轉的狀态,後面肖潇還說了什麽,他沒有聽進去。

就這樣過了許久,久到窗外霓虹落幕一半,久到籠罩萱城的雲換了一批,他在降溫的環境裏開始找回自己的身體,溫度,心跳,還有呼吸。

戒同所?

戒同所……

這個地方他知道。

應該不會有人不知道。

但他的知道也僅限于一個名字,一個籠統的病态戒同性質,別的……別的東西還有什麽?

他僵硬地走到陽臺桌邊坐下,打開電腦,在搜索欄輸入戒同所三個字,動作緩慢地點擊搜索。

跳出來的結果很多,文字很長,圖片很豐富,一拉刷新不到底。

他在電腦前一坐就是許久,除了手指機械的滑動,像是入定的老僧,被風霜雪雨凝固的肢體,一動,或許就要從哪個部位斷裂來。

寧初醒過來,肚子空得厲害,時不時發出咕嚕一陣空響。

晚飯都被他吐光了,睡醒一覺起來好餓。

房子裏很安靜,沒有聲音,看外面天色,應該已經很晚了。

今今應該睡了吧?

他輕腳下床拉開房門,穿過走廊一側頭,就看見他以為已經睡着的人就坐在陽臺,兩只手肘撐在桌面,捂着眼睛,讓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原本走向廚房的腳步立刻終止。

随後拐了個方向,朝陽臺走過去。

他以為今今是工作間隙小憩睡着了,但客廳沒有開空調,早秋入夜的溫度有些涼,這樣睡着很可能感冒。

他想叫醒今今回房間去睡,想伸手拍他肩膀,又怕吓着他,就在他身邊蹲下來,手臂趴在桌上,輕聲喊他:“今今,今今?”

臨頌今似乎輕微動了一下,卻并沒有擡頭。

寧初又叫了一聲,上手拉了下他的袖子,片刻後,臨頌今從手掌裏擡起頭,轉向他。

“怎麽醒了?”

臨頌今問他,聲音低得嘶啞,手腕一動,就裹住了他的手。

陽臺的燈沒有開,男人眼簾一垂,在眼下蓋出不大不小一片陰影。

寧初對上他的目光,心顫了下。

那麽好看的一雙眼睛,像抖落了冰雕玉琢一樣的眼睛,眼眶卻是紅的,裏面布滿了縱橫交錯的紅血絲。

他沒見過這樣的今今,好像正把什麽痛苦到極致的東西往肚子裏咽。

他有些慌,把問題又抛回給他:“今今,你怎麽了?”

臨頌今說:“沒事。”過了一會兒,又低低重複一遍:“沒事。”

沒事?

這個樣子怎麽會沒事?

他猜着,想問他是不是工作出了問題,還是工作以外別的原因,想問自己有沒有可能幫上忙。

臨頌今:“是不是餓了?”

寧初混亂的思緒被打斷,邏輯續不上,只能下意識點頭。

随後臨頌今牽着他站起來,往房間的方向:“客廳冷,先回房間去吧。”

“去躺下休息,玩會兒游戲,我做好飯就叫你。”

他步伐頻率如常,牽着寧初的手卻扣得越來越緊。

好像生怕松開一點寧初就會抽回手,或幹脆消失,只能靠這種笨拙的方式将他牢牢扣在身邊。

寧初低下頭,看向被握緊的手,難言的情緒從胃上湧到鼻腔,将他原本想說的話不上不下堵在一半。

今今的手為什麽這麽涼?

他怔怔想。

從前一直很溫暖的,怎麽突然變得這麽涼?

*

*

翌日,肖潇又來了。

距離上次來才過去不到五天。

寧初坐在床上,很認真地問肖潇:“潇潇姐,你最近不忙嗎?總是過來看過會不會影響你工作啊?”

肖潇當然是笑盈盈搖頭:“不會,工作都處理完了,放心吧,不會被領導扣工資的。”

寧初了然點頭:“那是有什麽事嗎?還是我的病又出了什麽問題?”

他的問題讓肖潇難得一愣:“小初……你都知道了?”

“也沒有‘都’吧。”寧初實事求是:“只是知道潇潇姐你是心理醫生,我是你病人而已。”

肖潇不愧心理醫生,很快調整過來:“小初是什麽時候知道的?”

寧初誠懇道:“我忘了。”

也許是上次見面,上上次見面,又或者更早。

肖潇很專業,在話語引導方面并不明顯,獨有的親和力總會讓她事半功倍。

但一次兩次還好,次數多了,自然而然也就察覺了。

寧初:“潇潇姐,你想問什麽就問吧,我會全力配合。”

肖潇笑了笑,摸摸他腦袋:“謝謝小初,不過今天不問什麽,今天潇潇姐的任務就是給你做一下心理疏導。”

心理疏導的時間并不長,對寧初來說與聊天無異。

肖潇将需要的信息收集完全,問寧初:“好了,現在該你了。”

寧初眨了眨眼。

肖潇也同他眨了下:“小初沒有問題想問我嗎?”

寧初忍不住摸摸鼻子。

好吧,只能說,在專業人士面前,一切相關的遮掩都是班門弄斧。

他的确有許多問題想問肖潇,沒有多客氣:“潇潇姐,你說你很久就認識我了,我想知道我為什麽會生病抑郁啊?”

“抱歉小初,這個問題我沒有辦法回答你,因為在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已經病得很嚴重了。”

肖潇:“那時你幾乎不說話,我沒有辦法跟你交流,也獲取不到任何與你病情相關的信息,只能知道你當下情況很糟糕,并且一直想要離開。”

“我為什麽會想要離開?”

寧初連忙又問:“我想要離開去哪兒,你知道嗎?”

不能得知抑郁症的原因他會難免失望,但眼下他更想知道的是,他為什麽會一心想要離開。

從昨晚,他就感覺到今今有哪裏不一樣了。

那是一種他說不上來的微妙變化,像是蝸牛在長跑途中前進了半米,很難察覺,但實實在在一段濕漉的痕跡,也許花費它全部的力氣。

他把一切藏得很好,将巨大壓縮得渺小,所以才會哪怕只是洩漏一點,悲怆和患得患失就足以叫寧初震撼。

他不動聲色地擔憂,被影響,再次對自己為什麽想要離開的原因起了執念。

“我不清楚。”

肖潇對他露出一個抱歉的眼神,抱歉于自己沒辦法回答他任何一個問題。

“小初,一個人産生抑郁的原因有很多,工作,家庭,親人,朋友,愛人,生存環境,或者僅僅是對生活沮喪,所以同樣的,這之中每一個都有可能是你離開的理由。”

“我能告訴你的不多,只是你在情緒最低谷的那段時間,少數幾次同我交流的話題都是圍繞臨總。”

寧初:“我都說了什麽?”

肖潇:“你問了我很多有關臨總的事情,有工作,有生活,還有偶爾艱難提到的,家庭妻兒。”

*

*

肖潇走後不久,房間的門被再一次推開。

寧初看着臨頌今走進來。

在光線不算明亮的房間裏,臨頌今來到他面前,幫他将被子往上拉了些。

沒有提剛剛他們都聊了什麽,只是問他想要先吃東西還是先睡一會兒。

“今今。”

他仍舊保持着靠坐在床頭的姿勢,看着面前人半隐在昏暗中的精雕細琢的輪廓:“失憶之前,我知道你結婚的事情嗎?”

臨頌今手機的動作停下了,只是沒有擡頭:“怎麽忽然問這個?”

“我想知道失憶之前的寧初為什麽要離開。”

寧初表情專注,一字一句說得很認真:“今今,我想了很多種可能,想來想去,唯一的可能好像只有你結婚。”

“今今,我喜歡你,特別特別喜歡,你一在我跟前晃,我就手癢,就很想抱你一下,想趁你不注意親一下。”

“跟你做好朋友我忍得很辛苦的,我耐力不行,肯定不可能忍得了跟你做一輩子好朋友,更何況你還結了婚,我在邊上眼瞅着,不是戳心窩子麽?”

“我肯定不能接受呆在已經結婚的你身邊,就像你……18歲的今今,如果18歲可以結婚,如果我結婚了,你會接受繼續呆在我身邊嗎?”

現在的今今不知道還喜不喜歡他,他悵然改了口,忽然不知道問這個問題的意義是什麽了。

他不知所措起來,攥緊了被角。

也許他只需要闡述自己的想法就好,沒必要拉今今下水,萬一聽到不喜歡的答案,又會——

“不會。”

寧初思緒一空,擡起頭。

“不止18歲時不能接受,就算是現在,我也不能接受。”

臨頌今眼睛裏面那些從前寧初一直看不懂的東西好像都隕落了,海潮退去,露出下面藏了太久的斷壁殘垣,滿地狼藉。

“我可以随叫随到,可以在你需要幫助時為你做任何事,但是寧初,我沒有辦法看着你愛另一個人,而我成為你組建家庭的外人。”

“不止過去不能,現在不能,将來也不能。”

自以為的恨早就已經土崩瓦解,或者哪裏算得上恨,只是因為愛到不知道該怎麽辦,所以才會在失去的時候急需轉化成另一種體态企圖永久封存。

八年,那些不知道怎麽從日暮降臨熬到東方露白的日日夜夜;

為一句堂堂正正嘔心瀝血從私生子一步步走到繼承人;

無數次因為不甘遠赴海外,卻因為膽怯不敢再邁進一步;

就算被空想折磨得心神衰竭也仍舊奢望着能夠回到從前……

世界上哪有這樣淺薄的恨?

恨到兜兜轉轉一大圈,到頭來只恨自己為什麽那麽多次機會卻沒有繼續找他。

“寧初,別覺得我有多強大,我比你想象得要膽小無能得多,我害怕的事情太多了,與你相關的就有千千萬萬。”

他的恨早已慢慢轉移到自己身上,總是陷在自我折磨的困境,才會變得情緒極端到自己都覺得荒謬。

“我甚至無知地覺得,愛會融化身體,只有恨才能将血液凝成堅冰,推着我繼續往前,要是都沒了,也許我早就活不到今天了。”

“寧初,別再被我無能的托詞困住了,是你在用另一種方式支撐我走下去,是你救了我。”

他們隔着觸手可及的距離,很近。

近到即便視線被水汽蒸得模糊,依舊可以輕易觸摸到對方已經紅透的眼眶,感知對方沉重到連哽咽都困難的呼吸。

“我愛你,不止在過去。”

“我一直都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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