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36章

那時寧星洲正在籌備一個跨境合作項目, 北卡羅萊納州是第一站。

他預留了很長時間考察每一個具有發展潛力的城市,在多個城市之間輾轉,最後來到雷利。

但他的項目計劃不包括納入黑人區, 所以那天會過去完全是一個意外。

相談甚歡的合作商最開始給錯了地址,他們行至一半才收到正确的地址, 只能臨時調換方向, 最佳路線需要穿過黑人區。

路過泡桐路産生堵塞,前行的速度慢下來,他搖下車窗想要看清前方路況,意外更先發現了巷子裏正在上演的一場聚衆欺淩。

黑人高大的身形将被欺淩者遮擋得徹底,他聽見順風從裏面傳來的粗鄙罵聲,慢慢皺緊了眉頭。

不欲在異國他鄉多管閑事, 他正要将車窗重新搖上,其中一個黑人忽然大笑着開始來回踱步, 給他機會看清了那位被欺淩者的模樣。

黑頭發, 白皮膚, 有很大概率是一位東方人。

他倒在地上, 上衣已經被撕扯得不成樣子, 依舊努力将自己的身體蜷縮起來,竭力遮擋。

事件上升到種族問題, 刻在骨子裏的民族榮譽感開始作祟,寧星洲很難再視若無睹。

他讓司機靠邊将車停下,下了車卻沒有立刻過去,而是示意跟在他後面下車的保镖上去趕走幾個黑人,将男生救下并叫了救護車。

人被保安抱出來, 他才看清男生的臉。

确實是東方面孔,此刻沾滿了污泥, 很瘦,上身布滿拳打腳踢後的青紫,雙眼緊閉,不知是痛得睜不開眼還是已經昏死過去。

寧星洲讓人從車上拿了一件外套裹在他身上,在他被救護車帶走前想起美國醫院高昂的醫療費,索性又往他衣兜裏塞了些錢。

随後分道揚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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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他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見到了一直素未謀面的弟弟,轉身繼續投入工作,很快将這個小插曲抛在腦後。

直到一年後,他再次踏足雷利,與一家私立醫院做醫療器械考察時,又一次遇到那個男生。

彼時他剛從器械室出來,穿過走廊靠近一間病房,聽見裏面傳來一陣高聲尖利的謾罵。

在醫院這個地方,每時每刻都有人為各種理由情緒崩潰,謾罵摔打都是常有的事,不足為奇。

但若使用的是中文呢?

“家裏已經沒錢了,你在這個當口給我找麻煩,是嫌我還不夠麻煩?”

“畜生玩意兒,不死幹淨,半死不活是想把錢掏空才甘心!”

“我辛辛苦苦養了你這麽多年,你回報我什麽了就迫不及待要去見閻王,你媽我呢?!你死了我還怎麽拿錢?!”

女人的語氣聽起來已經超出了正常情緒情緒所能承載的正常範疇,寧星洲理所當然聽出了她的不正常。

那道病房門沒有關嚴,路過時,寧星洲偏頭朝裏望了一眼,然後就看見了靠坐在床頭面色蒼白眼神呆滞的男生。

他比一年前更瘦了,寧星洲還是在第一眼将他認了出來。

但真正令他駐足的不是這場巧合的重逢,而是女人脫口罵出的下一句:

“沒用的東西,寧升平那個垃圾男人基因沒用,生個你也是個廢物!”

聽到那個名字,寧星洲如同被掐住七寸的蛇僵在了原地。

回過神,他第一時間想要進去确認,好在推開那扇門前理智及時回籠,阻止了他莽撞的動作。

于是轉頭走向信息站,以資助的名字問到寧初的名字,替他交了一個月的住院費。

情況特殊,他們的關系也很特殊,他沒有百分百的把握,也不确定寧初對他會是什麽态度。

所以再三考量之後,他選擇先行離開,把緊要的工作處理掉再回來。

接下來不到一周的時間,他将此行所有需要他出面的工作事物處理完畢,并且旁敲側擊從父親那裏确認了他的猜測。

——寧初确确實實就是他同父異母的弟弟。

實際上他對自己有個弟弟這件事并不陌生,從很小時候,他就因為誤打誤撞聽到父母談話得知了這件事。

不懂事的時候當然會好奇,甚至大膽地在飯桌上問出來。

之後,收到一通嚴厲的喝止與訓斥,他就将好奇咽回了肚子裏,再也沒有當着父母面提出來。

也有想過瞞着父母偷偷去看一眼這個弟弟,很可惜剛從管家口中打探到居住地點,就聽說他們母子被遠遠送到了另一個城市。

于是本就沒有的聯系更加不可能有任何交集。

時間就這樣一天一天,一年一年過去,再聽到關于那對母子的事情時,才知道他們已經離開中國快有兩年了。

從前只是不在一座城市,都沒有見面幾乎,現在幹脆不在一個國家,就更沒了可能。

十幾年過去,他早不是曾經好奇心旺盛的小孩,身邊多了更多需要他關注的東西,他沒有時間再去糾結一些注定無果的事,慢慢将它淡出記憶。

沒有想到就在一個意料之外的時間,意料之外的地點,本以為這輩子也不可能相見的人,就這樣突兀地被命運送到了他的面前。

還是以這樣狼狽不堪的姿态。

命運實在把事情做得太極端了,哪怕再收斂一點,寧初能夠再體面一點,他也不至于會挂心到這種地步,不至于反反複複自責為什麽沒有在一年前就将人認出來。

所以他準備了很多東西,很多話,甚至已經打定主意要接管寧初的人生。

過去的場景尚且歷歷在目,他難以想象寧初這些年到底過着怎樣的日子。

可明明錯的不是他,他明明不該擁有這樣的人生。

尤其他非常清楚一點,寧初會遠離故土來到這裏,離不開自己父母親在背後的推波助瀾。

可就在他一意孤行地計劃要将十幾年的補償捧到寧初面前時,命運又跟他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

寧初出院了。

在傷還沒有好全的情況下提前出院了。

醫院規定不能随意透露病人個人信息,他只能借着醫療器械合作拉來的關系輾轉數日,一層一層往上求了許多個人情才拿到寧初的住址。

等他趕過去,得到就是寧初不知所蹤的消息,還有沈翠翠的死訊。

“我不确定小初還會不會回去那裏,所以在雷利那段時間,我每天都會過去,可是始終沒有等到他。”

“離開前,我留了字條,希望有朝一日他回去看見了,會來聯系我。”

“我找了他很久,一年多時間,我找了美國很多地方,就是沒有他的蹤跡,他好像一夜之間人間蒸發,什麽蛛絲馬跡都沒有留下。”

“直到前段時間,我來到萱城。”

重複回憶過往那些并不輕松的記憶是一件很耗神的事情,寧星洲低頭捏了捏鼻梁,面上憊色更重。

“我在醫院看到小初,他安安靜靜坐在樓下大廳裏,幹淨健康的樣子讓我一度以為是在白日做夢。”

“然而等我趕下去時,他已經走了。”

“直到那個時候,我才意識到我的認知方向出了嚴重錯誤,我怎麽會那麽堅定地以為他一定會留在美國而不會回國……”

“因為他在國內已經沒有家了。”臨頌今忽然開口打斷他。

寧星洲聲音頓住。

半晌再次擡頭看向臨頌今時,忽地扯出一抹自嘲的苦笑:“的确,那時在我潛意識裏,他已經沒有家了。”

“但私生子在我這裏不是什麽恥辱标簽,錯的可以是我們的父親,也可以是他母親,但絕不可能是他,他只是無辜成了他們犯錯的罪證。”

“我找他沒有別的目的,只是因為我現在有能力保護他,斬斷一切帶給他苦難的根源,讓他從今往後可以有更好的生活。”

“抛開生理學層面,沈翠翠根本不配算作他的家人,大洋對岸那個貧民窟也不是他的家。”

“他是中國人,他的家應該在中國,而我是他哥哥,我有義務給他一個家。”

“臨總,前因後果我都告訴你了,你可以随意查證真實性,或者去向小初求證,當年的事,他會有印象。”

說罷,卻見臨頌今搖了搖頭。

寧星洲皺眉:“臨總不信?”

“不是不信。”臨頌今開口:“是求證不了。”

寧星洲:“什麽意思?”

臨頌今:“小初失憶了。”

寧星洲像是一下沒聽明白:“失憶?”

臨頌今:“如你所說,他回到國內時情況非常糟糕,抑郁症,厭食症,營養不良,情緒不穩,嚴重的自殺傾向。”

“那時他對生活已經沒有任何自理能力,我不敢讓他出門,不敢讓他單獨呆在家,只能每天寸步不離守着。”

“可縱使這樣,也因為一時疏忽,讓他跌落陽臺。”

“之後,他昏迷了近一周時間,再醒過來,記憶停留在八年前高考那一天,把美國八年的事忘得一幹二淨。”

交談聲暫止于此,餐廳一隅安靜下來。

在找到寧初之前,對于他的現況,寧星洲想過無數種可能,好壞皆有,唯一沒有想到他會失憶。

可這似乎又是最合理的解釋。

如果不是因為失憶,不是因為忘記了一切,那些痛苦不堪的過往又應該靠什麽在短時間裏釋懷?

五味雜陳在唇齒間,不知道還能說出什麽,哽在喉間的苦澀卻又咽不下去。

他閉了閉眼,下意識想去摸煙,手上落了空才反應過來,是自己為了給小初留下最好的印象,沒有帶煙。

蜷起指尖的手重新放回桌面時,他聽見坐在對面的人問:“那些人呢?”

寧星洲一時反應不及:“什麽?”

“那幾個黑人,我試圖找過他們,但他們的失蹤很突然,從寧初回國前就沒有了蹤跡。”

臨頌今語氣肯定:“是寧總的手筆吧。”

寧星洲了然,點點頭:“是我。”

臨頌今:“他們現在在哪?”

寧星洲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問:“小初曾在戒同所呆了兩年的事,你知道嗎?”

臨頌今呼吸一頓。

一瞬間,近乎暴虐的情緒在他身體裏轟然炸開,将靈魂撕成兩半。

然而他卻只聽見自己用平靜到不可思議的語氣向寧星洲确認:“兩年?”

寧星:“對,兩年。”

半年就能将一個人折磨到不成人形的煉獄,寧初在裏面呆了兩年。

“那是一個怎麽樣的地方,我想應該不用我多做解釋了,我只能告訴你,國外的戒同所比之國內,力度有過之無不及。”

“我了解過那裏,他們打着精神治愈的幌子,背靠資本,鑽了法律漏洞的空,正大光明挂羊頭賣狗肉。”

“他們有主場優勢,在查清他們背後的資本屬誰之前,我沒有辦法對付他們,只能暫時物盡其用。”

“我把那幾個黑人都送進去了。”

在美國,住在貧民區的黑人等同被半抛棄,加上親緣意識的薄弱和國家法律明顯的忽視,寧星洲的一切動作進行得很順利。

那個戒同所有個特殊的規矩,人是誰送進去的,就要由誰接走。

如果沒人去,或者達不到委托者要求,被送進去的人就要一直待在裏面,直到委托者滿意。

寧星洲:“如果有‘意外死亡’,他們會在第一時間通知我,而我目前為止沒有收到通知,他們還在裏面。”

“戒同所的事我之後會處理。”

臨頌今深深吸了一口氣,眼底湧動的暗潮眨眼後消散:“謝謝。”

寧星洲眉心蹙了蹙:“你不用謝我,小初是我弟弟,保護他是我應盡的責任,反而是我應該謝謝你,在他回國後一直照顧他。”

臨頌今:“不必,照顧他也是我的責任。”

放在手邊的手機亮起屏幕,接連跳出信息,那是在網絡延遲下五分鐘前寧初發來的消息。

接他過來的工作由章易包攬,出門前,寧初的緊張和忐忑到達頂峰。

寧初:【今今,我出門咯?】

寧初:【今今,你工作處理完了嗎,我可不可以先去找你,再和你一起過去啊?】

寧初:【算了你公司好遠,還要繞路,萬一遲到就不好了。】

寧初:【今今你能快點出發嗎,我能不能在餐廳門口就見到你/可憐/可憐】

……

“小初的消息?”寧星洲問。

臨頌今嗯了一聲。

寧星洲壓在手機上的手指動了動,将自己手機拿起又放下,沒再說什麽。

“他說,他很緊張。”臨頌今難得主動開口。

寧星洲:“……緊張?”

臨頌今喉結滾動:“他太久沒有見到親人了。”

門被輕輕敲開,服務員提着茶盞從外面進來,見他們面前的茶都沒有動,便倒掉重新換了熱的。

瓷器輕微碰撞發出清響,混着茶水倒入的潺潺聲,好似讓空氣在這一刻終于舒緩下來,忽然讓人覺得有些空蕩蕩。

“他還會想起來麽?”寧星洲握着茶盞,聲線晦澀。

臨頌今:“會的吧。”

寧星洲默了兩秒:“如果能一直忘記,也挺好的。”

就當沒有經歷過那些,從18歲到今天沒有斷層,他往後的生活裏不會再有苦難,可以一直平平安安,在關心和愛護之中一直幸福下去。

臨頌今沒有接話。

過了半晌,開口:“他現在很膽小,如果可以,你一會兒……記得多對他笑笑。”

“18歲的小初,和你在美國見過的他很不一樣,你沖他笑一下,叫他一聲小初,他就會很開心了。”

時間流逝在這一刻變慢不少。

只可惜命運弄人,到最後,寧星洲還是沒能跟那個年少的寧初見上一面。

章易一通電話來得倉促。

他們下高架時遇上一輛車從副車道違規駛入,急剎時被後車追尾,寧初撞到頭當場昏迷,正在被救護車送去醫院的路上。

臨頌今和寧星洲以最快的速度趕到醫院。

寧初躺在單獨的病房,周南笙正在旁邊做看診記錄,等他們過來了,及時告知寧初只有一點皮外擦傷,昏迷多半是驚吓過度,很快就會醒過來。

然而意外的是一夜過去,寧初始終沒有醒來的跡象。

臨頌今關心則亂,立刻叫來周南笙,但寧初狀況顯而易見的沒有大礙,不管檢查多少次結果都不會變。

最後是一位經驗豐富的老大夫被叫過來了解了情況。

得知病人曾因頭部受傷失憶,又在車禍時受到頭部撞擊後,沉吟片刻開口:“是有過類似情況,各項檢查結果沒有問題卻一直昏睡,大概率是病人正在為醒來做準備。”

“也許因禍得福,病人的記憶可以恢複了。”

盡管臨頌今知道遲早會走這一天,只是沒有預料會來得這麽突然。

他難得感覺到手足無措,守在寧初病床前,茫然地想着寧初醒來第一句話自己該跟他說什麽,又或者,他會用什麽樣的眼神看自己?

等待的時間裏,寧星洲又來了一趟,給了他一沓手稿。

“于理,我也應該守在這裏等小初醒過來。”

寧星洲:“只是于情,我不希望他一睜眼就看見我,再勾起那些不想看見的往事。”

“這些我第一次去那所房子時發現的,是小初曾在戒同所偷偷記錄下,又帶出那裏的日記。”

“如果不是這些,我也不會知道他曾經在那樣的地方呆了兩年。”

“原本想要親手還給他,現在看來,也許由你代為轉交更合适。”

“小初在裏面,提了你很多次。”

寧星洲垂目看着那一疊陳舊的紙張,他記着臨頌今的話,卻沒辦法對着病床上昏迷不醒的寧初扯出笑容:“好好照顧他。”

能找到寧初,他很高興。

只是又很惋惜。

也許,他再也沒有機會看到18歲時的寧初,是什麽模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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