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38章

寧初在國外的極端環境呆了太久, 已經沒有辦法适應國內的正常環境。

鱗次栉比的高樓,車水馬龍的街道,來來往往的東方面孔, 多年未改的地方鄉音……

他行走在其中,感覺自己和周邊所有格格不入。

不敢跟任何人交流, 不敢對視, 用帽子和外套将自己捂得嚴嚴實實,攏在陰影裏的臉永遠對着地面。

他怕別人對他露出怪異的眼神,更怕會在從小長大的城市遇見曾經熟悉的那些人。

一路躲避着周圍人群善意的詢問與幫助,輾轉回到曾經的家,才發現那裏已經被賣掉了。

新住進的一家三口看起來很幸福的樣子,他們重新裝潢了房子外觀, 把原本荒蕪的小院打理得井井有條,種滿了鮮花。

原來家的溫度是可以這麽溫暖的嗎?

溫暖到他只是站在馬路對面, 也會被溫柔地裹挾住, 風掠過這裏也會不由自主慢下來, 不客氣地溜進小院穿一身花香。

很羨慕。

很迷茫。

羨慕別人有這麽漂亮的家。

迷茫自己已經沒有家了。

沒有家了, 那他還能去哪兒呢?

喔, 還好,還好也不會逗留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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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再需要一個可以妥善安置肉身與靈魂的地方, 只是短暫的停留,事情就會好辦很多。

他找了一家很便宜的小旅館,位置不算很偏僻,只是有些城中村的味道。

老板是本地人,家裏房子大, 一家人住不完,就改了個旅館, 混着時間等待不久後的拆遷。

房間老舊,但很幹淨,住一晚上才七十塊錢,提供早餐,有二十四小時不斷供的熱水,還有一臺款式很老的臺式。

他沒有手機,這臺電腦可以給他提供很多方便。

剛住進去那段時間,他幾乎不會踏出旅館,每天就窩在房間裏查資料,查臨氏的資料,查臨瀾的資料,查臨頌今的資料,還有,查他妻子的資料。

臨瀾癱瘓的資料在臨氏簡介裏被一筆帶過,寧初卻盯着上面短短一行字看了好久,久違的喜悅讓他幾進灰敗的眼睛都亮了。

臨瀾癱瘓了,今今成了名正言順的臨氏繼承人,再也不會受欺負了。

他高興了很久,等到興奮的情緒慢慢褪去,才品出低迷苦澀。

他們已經完全在兩個生活面了,不同層不同世界的人,就像盤旋于山巒頂峰的蒼鷹與溝渠犄角裏的浮游,這輩子都不會再有任何交集了。

不過還好,還好他也不需要了。

他搜索到白璐薇的社交平臺賬號,幾乎自虐地翻看過上面每一條信息。

以為自己已經接受了現實,可當看見那張郎才女貌的婚紗照,還是沒忍住倏然偏頭躲開。

不能接受,至少別讓他親眼看到,那樣他還可以在最後的時間騙騙自己,不至于讓每一天都變得那麽難熬。

他把自己藏匿在這座城市最不起眼的地方,等了很久,終于等到白璐薇在社交平臺上分享自己即将獨身前往法國的消息。

法國是個不近的城市,去了,再處理一點事,至少沒個兩三天不會回來。

太好了,他可以趁這個時間悄悄去見今今,不用害怕會看見他們手挽手恩愛甜蜜的樣子了。

他知道這樣很不好,那是今今的妻子,他應該對她更禮貌,最好方面打一聲招呼,再把祝福補上。

可是……

反正也沒多少時間了,就當他任性不懂事吧。

那幾天,他在身上套了件很大的衛衣,帽子戴上能把他整張臉都擋住,就這樣,臨走前他還在鏡子前猶豫了好久才出門。

老板家的小兒子一直對他很好奇,見他下來,電視也不看了,就趴在櫃臺上眼巴巴盯着他,頭偏得很歪,想看清他在腦子裏的臉究竟是什麽模樣。

他不習慣這樣的注視,瑟縮到一邊将帽檐更往下拉了些,即便對方只是個不到十歲的小孩,都讓他感覺壓力很大。

臨氏辦公樓對面有個咖啡廳,裏面人很多,他不敢進去,只敢在旁邊不起眼的小過道呆着,把自己藏進陰暗,等着對面可能出現的身影。

一連守了三四天,終于在第五天早上,視線精準捕捉到了從車上下來的那道身影。

褪去學生氣的臨頌今如今變得高大,挺拔,筆挺的西裝将他不茍言笑的一張臉襯得更高不可攀。

今今和八年前不一樣了。

他變得更好,更優秀,更耀眼了。

當然,也變得自己完全配不上了。

原本天真地以為只要見一面就能了無遺憾,可直到這一刻,他才知道什麽是與生離死別也不遑多讓的遺憾。

是失去的八年變成他們之間深不見底的大洞,埋葬了太多共同的東西,剩下的都被一條線劃分清晰,雲泥之別,再無交集。

腦海不可抑制地瘋長出貪婪的念頭,去想如果那封情書沒有被發現,如果自己沒有離開,他們現在會是什麽模樣?

是不是就不會有白璐薇的存在了?

出門前給今今打上領帶的人會不會是他?如今從那輛車上下來的會不會有他一個?

又或者,現在陪在今今身邊的人是不是……

“哥哥,讓一下讓一下。”

身後稚嫩聲音響起,寧初感覺到自己的衣擺被拉住了。

他失魂落魄的思緒來不及收回,茫茫然回頭,對上身後幾個小孩兒幾雙天真撲閃的眼睛。

周圍安靜了一秒。

下一秒,此起彼伏的尖叫和哭聲響徹這條逼仄的小道。

寧初愣住了,回過神,第一反應想要離開,誰料一轉身,會那樣巧合地遙遙和遠處聞聲回頭的男人對上視線。

心跳驟然加劇,他慌忙拉下帽子遮住臉,慌不擇路,扭頭推開擋在原地哭嚎的小孩,腳步淩亂不穩朝着小道另一頭跑。

身後是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越來越近,當腳步聲追上身後,寧初沒有反應的時間,就被一把攥住了手腕。

他太笨了。

他知道自己現在很笨,可是沒想到會這麽笨,明明是打定主意偷偷見一面,卻被當場捉個現行。

意識到捉住他的人是誰,身體開始被胸腔裏狂跳的心髒撞得劇烈顫抖。

他咬緊了牙關,用力想從臨頌今手裏掙脫,最開始是不想讓他看到自己現在的樣子,當發現他要将自己帶回去的意圖時,迸發的恐懼就讓他什麽也顧不上了。

“放開!我,我不認識你!”

“你是誰憑什麽帶我走?”

“我不去,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放開我,放手!放開我!”

今今說了什麽嗎?

還是什麽也沒說?

他不知道,沒聽到,也不記得,他只顧着拼命掙紮想跑。

他那點力氣在臨頌今眼裏根本不夠看,後者直接拽着他的手把他帶回了車上。

密閉的空間,他不敢看臨頌今,身體抖得厲害,情緒也如同即将噴薄的火山,逐漸不受自己控制。

當真的被帶進那棟別墅,恐懼在此時到達最高點,他在一瞬間爆發,用盡渾身力氣掙紮,瘋了一樣對臨頌今拳打腳踢,嗓子很快在失控的吼聲中變的嘶啞。

“我不進去,你放開我!”

“滾,滾開,都滾開!”

“我要走!放我走,我不能在這兒,我要,我要去找我女朋友!”

脫口而出的話讓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都不知道為什麽從自己口中會突然冒出來一個莫須有的女朋友。

只是情急之下像是抓住了什麽頭緒,可以充當冠冕堂皇的理由,他也不憚為達目的口不擇言。

“我要去找我女朋友,你放開我!”

“你滾!我不想見到你!”

“我不想跟你待在一起,你滾開!”

“臨頌今你滾開!”

可是,無論他怎麽發瘋,今今始終一言不發,一聲不吭承受着他的撕咬捶打,緊緊抱着他。

就這樣一直對峙到一個陌生男人拎着個箱子趕過來,往筋疲力盡的他身上注射了什麽東西,他很快沒了鬧騰了力氣,在今今懷裏困倦入睡。

那個陌生男人是個醫生。

這是寧初醒來後,看到自己手上打着的吊瓶才知道的。

接着就是後知後覺意識到睡前發生的一切都不是做夢,他真的被今今發現了,還帶回了家裏。

而這個家裏應該還有一個女人生活在這裏,那是今今的妻子,自己繼續留在這裏,遲早都會遇上她。

不行,他不想見到她!

他不要見到她!

只要想到會親眼看見今今的手臂被另一個女人挽着,會看到他們姿态親昵地現在他面前,他就覺得五髒都在被萬千蟲蟻噬咬,鑽心的疼,疼得恨不得滿地打滾。

寧初,快點離開這裏,快一點,在那個女人回來之前離開這裏!

在戒同所死藏着今今的照片不肯交出來,就是害怕有朝一日會像所有走出戒同所的人那樣,把對心上人的愛扭曲成不敢靠近的恐懼。

他甚至天真的以為,曾經無數次受到電擊時,那些在耳畔重複千遍萬遍的名字不會對有任何影響。

但這一刻才發現大錯特錯。

念想尚存的時候,他可以用執念克服恐懼,可現在什麽都沒了,那些久經時間發酵的恐懼死灰複燃,在爆發後輕輕松松将他壓垮。

他拼了命想要離開,可是臨頌今非凡不肯放他走,反而守在他身邊寸步不離,兩個極端碰撞在一起,注定要互相折磨。

他拔掉針管,砸了房間裏所有能砸的東西,嘴裏說出的話越來越難聽。

從前藏着掖着不敢讓今今聽見的流言,如今全不過大腦地從他嘴裏吐出來。

他已經分不清是非對錯,分不清自己到底都在說些什麽,大腦不受控制,嘴巴不受控制,行為動作都不受控制。

他只是想要離開,在今今妻子回來之前離開,永遠離開。

不清醒時口口聲聲都在說恨,不肯吃飯也不肯吃藥,甚至想着走不了那就不走了,死在這裏也一了百了。

他摔碎了杯子,撿了碎片想要故技重施,只是這次不如在美國那麽順理了,碎片還沒碰到手腕,就被今今發現了。

那是他自回來起第一次看見今今發火。

不,不對,是他從小到大,第一次看見今今發火。

今今拽着他的手腕将他從地上拉起來,緊緊扣着他的下颌,目眦欲裂,眼底幽深的悲怆被點燃,迅速燒成燎原怒火。

“想死是嗎!”

“就為了一個不要你的人尋死覓活,寧初,你國外呆了這麽多年,就長了這麽大出息?”

“我告訴你,別以為死了就能一了百了!”

“你敢死,我就陪你一起死,到了陰曹地府,你欠我的東西我也要親手讨回來!”

寧初被吓白了一張臉,在今今的怒意下偃旗息鼓。

他不敢了。

他不怕死,可是他怕今今生氣,怕今今跟着他一起死。

他的人生已經毀了,今今不一樣,今今有圓滿的家庭,有大好的未來,不應該把精力消耗在他身上。

他将所有的念頭都放在怎麽從裏離開,可是今今軟硬不吃,态度強硬得密不透風。

他不肯吃飯,今今就叫來醫生給他輸營養液,不肯吃藥,今今就親自喂給他,堵着他的嘴強迫他往下咽。

而他所有的怒罵,掙紮,甚至崩潰之下的暴力反抗,今今照單全收。

有時候看着今今,他會忘了還要離開,他病得太厲害了,腦袋有病,心裏也有病,失去了正常獨立思考的能力,看見今今了,會覺得那這裏就應該是他要呆的地方。

可一旦清醒過來,想要離開的念頭就會更加強烈。

陷在正負極的狀态裏左右矛盾,時常會想為什麽人的大腦不能分裂成兩半,或者直接把他從頭到腳對半撕開。

這樣,他就不用在跟現實,跟今今對抗到筋疲力盡之後,還要對抗身體裏另一個自己。

時間一長,在一次次嘗試又一次次失敗後,又開始抑制不住地生出絕望,絕望于自己是不是真的沒辦法離開了。

直到半年後,那個陰雲密布的下午。

他從沙發上醒來,像往常每一次一樣睜開眼,目光渙散地盯着窗外發呆。

落地窗在光線不足時倒映出客廳的景象,臺階,吊燈,茶幾,沙發,沙發上的他……

沙發上,只有他?

他呼吸一頓,轉動僵硬的脖子機械回頭,原本應該守在他身邊的人像是沒有預料到他會在這個時候醒過來,男人清瘦的背影在廚房忙碌,聲音很小,似是怕吵醒他。

現在的客廳裏,只有他一個人。

他繼續平靜呼吸着,慢吞吞扭回腦袋,目光再次投向陽臺的窗戶,這一次,他的眼睛難得地有了焦距。

院裏種了桂樹,種了灌木。

跳下去時,枝桠劃破了他的皮膚,刺痛的傷口多到麻痹了他的身體,也麻痹了他的思維。

呼啦啦的風聲灌滿耳際,他在想,終于逃出來了。

終于可以離開了。

*

*

病房裏白茫茫一片,睜眼的一切和沉睡時似乎并沒有什麽兩樣。

清醒了,又像沒有清醒。

他表情空白地躺在病床上,怔怔看着固定視野裏的一切。

能聽見有人叫他的名字,也能感覺到有人将他的手握得很緊,只是很長時間,他如同一個身體蘇醒的木偶,乖乖的,呆呆的,不會給出一點回應。

床邊的人得不到回應,慢慢也不再開口了,只是安安靜靜守着他。

幫他擦臉,喂他喝水,吃飯,即便他睡着了,也會牢牢牽着他的手,傳遞給他幹燥溫暖的溫度,用無聲的方式告訴他,他會一直陪在他身邊。

時間難得靜止,在這裏的流逝安穩得不可思議。

兩天的時間,病房進進出出的人很少,醫生,護士,其他的什麽人,但從始至終守在他身邊的,只有一個。

他們把時間都留給他自己,放任他沉浸在過去和現在交織的縫隙,慢慢走,慢慢看。

看17歲前能發現世間一切美好的寧同學,看17歲後嘗盡苦難受盡折磨的寧,看過去幾個月因為失憶過得亂七八糟的小寧,再看現在被迫再次擁有所有記憶的寧初。

等着他真正想要醒了,再自己走出來。

兩天後,入夜下了一場暴雨。

連串的雨滴砸得草木樹葉噼裏啪啦響,霧氣在地上悄無聲息籠了一層白。

深秋已至,初冬的前奏,夜更涼了。

手上裹着的溫度消失,寧初聽見腳步聲走近窗,然後是推拉的聲音,雨聲小了,腳步聲回到他身邊,重新牽住他的手。

好暖和。

渙散思緒從雨聲中溫吞收回來。

他想起來,是今今的溫度。

僵硬的身體需要花些時間才能找回控制權。

他嘗試了很久,才慢慢轉過臉,視線落在低着頭的人身上。

又認了他很久,才張開嘴,喉嚨裏擠出沙啞的兩個音節:“今今。”

靜谧的空間,男生虛弱飄浮的聲音散成無數細小的碎屑,洋洋灑灑,充斥整個病房。

床邊的人驀地僵住了。

商場上游刃有餘的臨總,如今在他面前,竟連一個擡頭的動作都顯得機械,遲鈍,又笨拙。

“小初……”

“給你寫的情書,被我媽發現了。”

清醒過來第一句話,寧初把它說完,就看見眼前的男人毫無預兆滾下淚來,大滴砸在他手臂上。

不燙,是涼的。

他愣了,偏了偏頭,擡手想去幫今今擦掉,指尖剛碰到他的臉,手背被覆上的溫熱壓住,掌心貼緊住臉頰。

“小初,我們結婚吧。”

就當我收到了你的情書,會在海洋館答應你的告白。

我們在高考結束的盛夏開始戀愛,走過大學四年,養一只小貓,也許還會有一只小狗。

等到畢業一年,我二十三,你二十二,正值人生最好的年華,挑個你喜歡的國家,再選個好日子的機票。

“我們結婚吧。”

周圍什麽都是白色,連燈光都是潔白一片,伴着雨聲,會把這一刻的所見所聞都映襯得格外純粹。

寧初看着臨頌今紅透的眼眶,那雙眼睛裏盛了太多東西,反而顯得空曠落寞,又沉甸甸的,讓看的人都覺得難以背負。

喉結微微滾動,他閉了閉眼,等待幹澀褪去,重新睜開,指腹輕輕蹭了蹭:“今今,我想去看雪。”

“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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