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39章

去瑞士的機票是寧星洲訂的。

臨頌今過去幾年活得固步自封, 去的地方不多,了解的東西更少。

寧星洲在聽說寧初想看雪後,二話不說第一時間替他們包辦全程。

“秋天的瑞士不一定全國都有雪, 帶小初去阿爾卑斯山吧。”

“好好陪着他,讓他玩得開心些。”

出發那天也是寧星洲親自送了他們到機場。

即使臨頌今已經安排好了司機, 即使他要找人送也就是一句吩咐的事, 他還是推了一場早會,親自去送寧初。

“那邊會冷,衣服帶夠了嗎?”

“記得天氣晴朗或者小雪再出門,下大雪就不要出門了。”

“瑞士人不一定會說英語,他們說德語,法語, 意大利語,羅曼什語, 翻譯器裏設置好這些語種就行了, 有事給我打電話。”

“他們那邊的食物你剛去可能吃不習慣, 給你準備很多食物裝在行李箱, 看你喜歡什麽。”

……

機場大廳裏, 寧星洲像是熬夜背了一打小卡,囑咐了好多不帶趔趄也不帶重樣, 每一點都說得仔仔細細,生怕寧初聽不明白,生怕寧初記不住。

寧初就站在他面前,不催促也不會不耐煩,認認真真聽完全程。

寧星洲說到最後還覺得不夠, 可在腦海裏翻找一遍,發現也确實沒有什麽好說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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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以言喻的無力感湧上, 他沉默下來,看着寧初,一聲“對不起”在唇齒間繞了好幾圈最後還是被咽了回去。

怎麽會不遺憾呢?

對這位他從小就在挂心的小朋友,兒時總見不到,長大後又因為各種各樣的理由一直在錯過。

他想對他好,卻總是在跟他的苦難擦肩而過,總是會差一點。

不過還好,還好現在一切還不算太晚。

小初高高興興出發的日子,他不想提不高興的事,話音輾轉,最後出口的就成了雜糅萬千的一句:“小初,好好玩,玩得盡興些,我等你們回來。”

寧初點點頭。

機場語音播報響起,提醒10點前往瑞士的旅客準備登機。

轉身之前,寧初對寧星洲道了一聲謝,他說:“哥,謝謝。”

人群開始往一個方向流動,臨頌今在人流中牽着寧初往前走。

走出很遠後,他回過頭,看見寧星洲還保持着剛剛的姿勢望着他們。

表情怔忪,像是還沒能從那一聲“哥哥”中回過神來。

*

*

阿爾卑斯山脈下的一個小村莊,山坡寬闊又平坦,火車從鐵軌行過,時不時發出嗚嗚的轟鳴。

幢幢木屋建在剖面上,屋頂傾斜的角度和山坡角度相似,上面積了厚厚一層雪,加上天天洋洋灑灑飄下的雪花,讓這裏看起來像極了童話裏的場景。

原來才秋季,阿爾卑斯山脈涉及的領域真的已經開始下雪了。

木屋有民宿,他們入住了其中一所房子,和其他木屋一樣不大,但裏面東西,一應俱全,地上鋪了厚厚的羊毛地毯,打開壁爐,屋子裏很快就會變暖。

長途的飛行時間結束,寧初先是吃了點東西,然後睡了一覺,養到精神好些了,臨頌今便準備着帶着他去外面看雪。

零下的溫度,臨頌今幫他穿上最厚的衣服,最厚的襪子,戴上圍巾,帽子,還有羊毛織成的手套,确保不會留出縫隙讓寒風鑽進他的衣服裏作祟。

寧初自從醒過來以後,話又變得很少了。

現在的他更像是剛回國時的寧初和失憶寧初的結合體,安靜,沉默,同時又很乖,很黏人。

穿上白色羽絨服的他更像個糖糕娃娃,漂亮聽話,站在原地等着今今幫他收拾好一切,然後牽着他的手帶他出去。

傍晚的小鎮比白日更值得觀賞。

天上依舊飄着小雪,目之所及的一切都陷在銀裝素裹中。

平緩的山坡上雪松樹和木屋一樣零星村落,雪下的屋檐亮起融融暖調的燈光,照亮白色的雪地,和紅色的牆壁。

人很少,這個點還沒有到當地人吃完晚飯的散步時間。

這一刻的天地間只有他們兩個人,沿着積雪最薄的雪地不急不緩往前走,慢慢欣賞着周圍的一切。

燈光将寧初的眼睛也一并照亮了,從裏面能看見夜色正濃,白雪飄飄。

這個童話一般的地方,靜默無聲,卻用自己的方式賦予了他幾分靈動的生機。

“真好看啊。”

他們走到山坡上方,從上俯瞰這個被造物主偏愛的小鎮。

片刻後,寧初動了動唇,說了自來到這裏的第一句話。

他的聲音輕飄飄的,由夾帶着雪花的風負責送進陪同者的耳朵。

臨頌今幫他整理好圍巾和帽子,重新牽住他:“很漂亮,小初,多看看。”

這個世界還有很多很漂亮的地方,你多看看。

寧初擡起手,很快接住一片雪花。

那是好多片小雪花附在一起,在手套深色的背景襯托下,可以很清晰地看到它們精巧的棱角脈絡。

寧初入了迷,盯着看了好久。

久到小鎮的人零星出門散步了,久到那片雪花被他透過手套的體溫慢慢融化,才喃喃道:“其實,我已經在美國見過雪了。”

臨頌今握着他的手忽地緊了緊,呼吸放輕,卻沒有開口。

寧初放下手重新擡起頭,看着漫天洋洋灑灑的雪花被夜幕降臨後更加明亮的燈光映成暖色。

“只是那裏的雪不如這麽潔白漂亮,也不如這麽溫柔。”

“那裏……下的總是暴風雪,在天上時被大風吹得亂飛,很吵,刮在臉上像帶着刺,很疼。”

“最後落下,也是落在污水鋪滿的地上,有的挨到地面馬上就化了,混進髒水消失不見。”

“有的後面積起來,也不會是幹淨的白色,髒兮兮地夾着枯枝殘葉,很難看,我不喜歡。”

“不喜歡,那就不去了。”臨頌今低聲:“再也不去了。”

他的聲音在雪夜裏顯得格外喑啞,輕得快要和雪花一起落在地上。

寧初聽出來了,轉過頭,恰好看見一片雪花落在臨頌今眼睫上,壓得他低頭閉了眼。

“小初,對不起。”

“對不起。”

他的悔恨都無知無覺傾注在話音裏:“我是怎麽會為了一個沈翠翠就不相信你?”

“如果我當初沒有放棄,早一點找到你……”

“今今。”

寧初忽然轉身抱住他,打斷他發顫的話音:“不用。”

“不用跟我說對不起,你不用,我哥也不用,你們誰都沒有對不起我。”

他們在這個溫柔的雪夜擁抱,寧初放松地伏在臨頌今肩上,看飄落在他肩頭的雪花,看從自己嘴裏呼出的陣陣白氣。

“今今,你知道我為什麽回來嗎?”

他小聲說:“你肯定不知道,因為我想再見你一面。”

“我覺得活着好累,好沒意思,可又想都要死了,還不能最後見你一次,就覺得好遺憾。”

“我是為你回來的,我想一定要見你,在死之前,最後見你一面。”

“如果沒有你,也許這個世界上早就已經沒有寧初了。”

他感受到環着自己的手臂越收越緊,輕輕彎了彎眼睛:“所以,別說對不起了,是我該謝謝你。”

我的苦難從來不是來自于你,但我的勇氣和堅持都是為你而生。

“今今,是你救了我。”

是今今救了小初。

給了我,從苦難中掙脫的第二條生命。

*

*

小村莊的生活安靜又清閑,無論是老人還是小孩,都很友善。

這裏是德語區域,臨頌今和寧初都不會德語,好在寧星洲提前給他們準備的翻譯器很好用,溝通不成問題。

這個時間段的游客不多,這片小村莊也不是什麽旅游開發區,游客鮮少來此,國際友人更是少之又少。

所以這裏的小孩兒對他們兩個東方面孔很是好奇。

最開始是跑到屋外好奇打量他們,收到味道很奇妙的糖果後,他們感受到兩位中國人的善意,膽子也大起來。

他們和寧初分享當地的糖果,坐在雪地邊的椅子上跟他聊天,問他很多中國的事情,齊心協力給他展示他們從小練就的堆雪人技術。

到後來雪停了,他們還把家裏白花花的雪橇犬牽出來,雪橇椅上墊上柔軟的皮毛毯子,邀請寧初上去坐。

臨頌今把自己放在陪伴人員的位置上,照顧着寧初不受傷,不挨凍,很少開口,放任一群外國小孩帶着他家小孩玩。

幾天裏,寧初被他們帶着逛遍了小村莊,連東邊的雪松森林和山腳下的小溪邊都去了一趟。

溪水是山上雪水融化流下來的,很清很涼,很幹淨,幹淨到站在水潭邊能清晰看見裏面游動的小魚蝦。

老人們沒有小孩的跳脫,閑暇時大多只是在家門口或者樹下坐着,有時他們簇擁着過去,就會樂呵呵跟他們講少女峰下曾經發生的故事。

寧初慢慢從最開始的瑟縮不适,到嘗試着回應,再主動跟他們交流。

當幾個小孩把村莊上最矮小的一棵雪松用星星燈布置成聖誕樹,邀請他一起去看時,他站在樹下,仰頭任閃爍的星輝落在臉上,久違地露出了笑容。

“他們真的好可愛。”

夜深時回了他們的小木屋,寧初坐在沙發上,兩只手很乖地置在膝蓋,語速很慢地跟旁邊廚房裏的臨頌今說話。

“瑪莎今天跟我講了漁翁魔鬼和四色魚的故事,我覺得有一點耳熟,好像聽過,又不記得在哪裏聽過。”

他今晚格外又表達欲。

只是這樣的敘述對他來說似乎還是有些困難,有時候說完上句停頓一下,下一句要想很久。

“那個漁翁耐心很差,一天打四網魚就不打了,家裏生計都不夠。”

“網上來的奇怪罐子為什麽要打開呢,就好像恐怖電影裏,那個主角明明知道半夜的敲門聲不對勁,還要跑去開門一樣。”

“魔鬼也很奇怪,為什麽被關在海裏的時間久了,後來被救起來反而要遷怒救他的人,捉住他的人是蘇裏曼,有不是漁夫。”

“別人沒有義務要救他的,原本他會被關更長時間吧,漁夫能把他從海底救上來,他就應該滿足了……”

“是他不懂感恩。”

臨頌今從廚房出來,端着一碗姜湯遞給寧初,在他旁邊坐下:“小初,把這個喝了去寒,別感冒了。”

姜湯的溫度被晾到正好,不冷不熱,捧在手裏時,透過碗的溫度烘的手掌心很舒服。

寧初不太習慣這個味道,但還是聽話地一點一點往下咽,和到見底了,才忽然想起來什麽:“今今。”

臨頌今:“我在,怎麽了?”

寧初:“廚房還有姜湯麽?”

臨頌今一愣:“小初還要嗎?”

寧初搖頭說不是,捧着一只空碗:“我忘記給你留一半了。”

臨頌今明白過來他的意思,嘴角輕輕動了動,牽出一點弧度,說沒關系:“我不冷,不會感冒。”

他從寧初手裏接過空碗,想要起身,卻被拉住了手腕。

下一秒,眼前人影湊近,接着唇角一暖,是寧初用吻輕輕碰了他一下。

觸感經久不散,臨頌今整個人如同僵住,視線定定落在寧初臉上。

寧初拉着他的手一直沒有放,自語了一句也沒有很暖和之後,他再次湊近,蜻蜓點水般又親了一下。

這次他沒有成功撤退的機會了。

握着今今的手被反過來扣住,輕輕一拉,他就沒有抵抗力地跌進了寬闊溫暖的懷抱。

灼熱的吻堵住他的呼吸,急切又兇狠地維持不過三秒,突兀地輕下來慢下來,溫柔下是極盡壓抑的克制。

寧初呼吸紊亂間,嘗到眼淚鹹濕的味道。

他想問今今怎麽長大了反而變得這麽愛哭,可是一擡眼,對上那雙泛紅的眼睛,喉間一緊,他就什麽也說不出來了。

于是主動擡起手回抱,笨拙地回吻,壁爐裏的幹柴炸出小小的火星,将空氣裏的溫度燒得更燙。

一切在這一刻順理成章。

臨頌今擁着他失而複得的寶貝,如同一位最虔誠的信徒,膜拜着癡愛的神明每一寸皮膚。

似浪潮洶湧拍打礁石,怎麽也覺得不夠,恨不得能将他就此融進自己的骨血身體,将這具身體曾經承受的所有傷痛分毫不落地轉嫁到自己身上。

他的小初離開太久了。

近三千個日夜在他靈魂裏造成的千瘡百孔,到底該用什麽,才能将它們彌補得完好如初?

他恨不得能将自己身體所有掏出來,做引做藥做修補工具,為他的神明重塑一具金剛不壞的身體,再也不受這個世界任何不公的對待。

可是很快,他就發現懷裏的人在止不住地發抖。

寧初又一次對自己的身體失去控制權,控制不住僵硬,哆嗦,控制不住想要将自己用力蜷縮起來,對接下來将要發生的事情生出不可磨滅的恐懼。

他高估自己了。

也低估了戒同所那兩年在他身上種下的精神惡種,和潛藏的後遺症。

他控制不住身體在潛意識控制下條件反射的抵觸,就算明知面對的人,是他最愛的今今。

掙紮與矛盾不消片刻便将他的意識力擊潰,眼淚淌了滿臉。

在情緒徹底淪陷前,他用力抱住臨頌今,隐忍已久悲觀與消極徹底爆發。

他的病沒有好,一直都沒有。

記憶蘇醒了,那個病入膏肓的靈魂也跟着蘇醒了。

他不想要它的。

他想把它遠遠丢掉,丢不掉,就幹脆藏進看不見的地方,像蘇裏曼封印魔鬼一樣,永遠不放它出來。

所以他試着忽視,他想用從臨頌今和寧星洲那裏獲得的愛将它擊碎,想用大自然天然攜帶的強大治愈力量去遺忘。

他努力将自己扭轉成18的思維,去看下雪,看星夜,看穿着素銀外衣的雪松,看在雪水裏也游得歡暢的魚蝦。

他聽與他語言不通也硬要跟他說話的小孩叽叽喳喳講故事,聽老人紳士親切的問候,試着讓焦躁的心靜下來,不甚熟練地跟他們主動交流。

原本以為自己成功了,到頭來才發現都是在白費力氣。

他病入膏肓,早就已經失去自愈的能力,縱使努力揚起笑容,也沒辦法讓身體裏住着的另一個寧初停止悲哀哭泣。

“今今,對不起。”

對不起,他還是害怕。

害怕這樣的親密接觸下,肌肉記憶裏條件反射的疼痛和痙攣。

“我們回去吧。”

他摟緊了臨頌今的脖子,埋在他頸間泣不成聲:“今今,我不想這麽病着了,我想回去,我想把我自己治好。”

“我答應你了,等我好了,我們就去結婚。”

“今今,我不想跟你分開了,我們能不能一輩子都在一起?”

“好。”

臨頌今閉上眼,将掌心貼在他後背,用力按向自己:“我們回去治病。”

“不分開了,往後都要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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