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41章

人類的大腦靈敏至極, 又脆弱至極。

電流持續的影響下,寧初不知不覺失去了對自我情緒調配的能力。

從被低沉消極填滿身體,到被洗劫一般空白一片, 間隔不過短短半個療程。

僅從情感思維的角度來看,他如今更像個初生不久, 腦袋空空的嬰兒。

不知道要思考什麽, 也不知道該怎麽思考,欣喜,快樂,憤怒,哀傷,悲痛……他好像什麽都感受不到。

他對這個世界的感性運轉充滿迷茫與未知, 亟待有人為他注入新的世界觀,新的感情思維方式, 填補空缺。

于是理所當然的, 他變得格外粘人, 完全離不開臨頌今。

他不肯讓人消失在自己視線一秒, 臨頌今去哪兒他都要跟着, 暗自把自己當成小挂件,小尾巴, 不管在哪裏,一定要要讓人帶着他才滿意。

進醫院治療室前,他抓着人不肯松手,也不說話,迷茫的表情處處透着可憐, 看得臨頌今五髒肺腑都要酸軟地化成一灘。

“我能不能陪他進去?”

他緊握着寧初,蹙眉看向周南笙:“我就在一旁陪着他, 不會打擾。”

周南笙報以微笑:“以前一個患者做開顱手術時,他家一個家屬也是這麽說的,最後因為過度堅持被醫院定性為醫鬧。”

臨頌今:“……”

醫院規定不可能為他一個人打破,最後,他還是哄得寧初乖乖松了手,獨自被推進治療室。

只是寧初回頭看他的那個虛弱又依賴的眼神讓他接下來一個小時都在外面坐立不安,反複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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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治療順利進行,寧初頭暈頭痛的副作用在慢慢緩解,離不開人的毛病卻日漸加劇。

只要一睜眼,他的眼神就會自動巡航找到臨頌今,然後粘住不放,無時無刻不想賴着他,抱着他。

發展到後來,甚至只要兩人距離超過三米,他就會感到非常不安,會控制不住掉眼淚。

臨頌今寵着他縱着他,舍不得他難受一點,只是在家裏進出都不會放他離開自己懷抱半步,等同一個無腦溺愛孩子的家長。

很快,寧初嗜睡的症狀也越來越嚴重了。

電休克對他的精神消耗過大,加上輔助的治療藥物裏多少含有安眠成分,他白天睡着的時間越來越長。

吃飯,看書,玩游戲,無時無刻都在犯困,經常上一秒還在跟臨頌今說話,下一秒便會閉上眼睛疲憊入睡。

記性也變差了。

治療副作用之一就是接受電休克治療的病人會在短時間內忘記治療前後發生的事。

有好幾次,寧初在麻藥消退醒來後,都會呆呆看着臨頌今,看着四周,再一臉茫然地問他這是哪兒,他怎麽會在這兒?

甚至盯着周南笙那張臉,他都能發好久的呆,然後喃喃一句:“你好眼熟,你是誰給我們是不是認識?”

每當這個時候,周南笙都會對他報以受傷又佯裝釋然的微笑。

臨頌今有些點心。

不,是很擔心。

他很擔心這麽下去,哪天寧初會把這個問題問到他頭上。

好在他的擔心很快被印證多餘,寧初不管忘記誰,忘記什麽,但永遠能在醒來後第一眼認出他。

只是屬于哪一個時間段就說不準了。

寧初忘記的時間跨度越來越大,從最開始的治療前幾分鐘,幾小時,幾天,到後面變成幾個星期,幾個月,甚至幾年。

他的思維混亂跳躍,最近一次治療結束,他以為自己還在七年前,而那個時候的他,應該在戒同所裏面。

“裏面好可怕,黑漆漆的,我很久都沒有看見太陽了。”

“他們打我,罵我,因為我不聽話,他們想要今今的照片,我就不給,我把照片藏起來了,藏在他們誰也找不到的地方。”

“他們還不給我吃飯,我們好多人在一起,都沒有飯吃,他們故意的,有個男生都餓暈了。”

“不過我不稀罕,他們的飯難吃,廚藝不如今今一根手指頭,不吃就不吃,我不稀罕。”

“他們還強迫我們看惡心的不想看的東西,不睜眼就要用電電我們,我好生氣,我又痛,又想吐,哪裏都不舒服。”

“那怎麽會是人待的地方呢?那裏是地獄,睜眼是噩夢,閉眼是噩夢,好像我一輩子都要在裏面了。”

“有人受不了想自殺,我也想,在裏面活着比死了還難受,死了就不痛了,他們就是電我,我也不怕了……”

“小初。”

臨頌今打斷他的自語,不停揉着他仍舊發麻的臉頰:“別胡說,你現在也不用怕了,再也不用怕他們了。”

“我幫你報仇,他們怎麽欺負過你,我們就怎麽欺負回去。”

寧初直勾勾看着他,忽而笑起來,臉色蒼白,卻眉眼彎彎:“今今,什麽欺負回去,你好像小朋友啊。”

“我不怕了啊,有你在,我當然不怕了,我知道今今會保護我,就算所有人都抛棄我,今今也會要我的。”

“今今,看見你我就不怕了。”

“可是你是怎麽找到我的啊,你把我帶走,他們同意嗎?我媽同意嗎?”

“路過那裏,就看見你了。”

臨頌今壓下翻湧難忍的情緒,努力扯出嘴角一點笑,用同樣輕松的聲音回應他:“我的小朋友,當然想帶走就帶走了,還需要經過誰的同意?”

“我不需要他們同意,不需要沈翠翠同意,只要小初願意就行。”

“只要你想走,想去哪裏,我都帶着你。”

“我當然願意,我只想和今今在一起。”

寧初笑容擴大,映襯着他眉眼間的憔悴虛弱,像顆太陽光下絢麗的玻璃珠,精致,脆弱,易碎,得捧在手裏,含在嘴裏。

“對不起啊今今。”

他又有些犯困了,偏頭蹭蹭臨頌今手掌心,半阖着眼:“當初我也不想走的,說好一起上大學,都怪我食言了。”

“你知道我為什麽約你去海洋館嗎?我說了你別笑話我啊。”

“其實是因為我緊張,特別緊張,我怕你不喜歡我,不答應我的告白。”

“那會兒我就想,不管你是答應,還是不答應,我都要立刻找個涼快的地方冷靜一下。”

“萱城涼快的地方,我想來想去,除了北三段的地鐵站,也就海洋館了。”

“對了,我想讓你拿人手短不好意思拒絕我,還給你準備了好大一束鈴蘭呢。”

他垂下沉重的眼皮,聲音也變小了,像無意識的嘀咕:“看我安排得多妥當啊,好可惜,最後還是沒能去成。”

“沒關系,沒關系的。”

嘴角似有千斤重,無論臨頌今再怎麽努力也牽不出更大的弧度,只能抿直了,咽下滿口苦澀:“海洋館很近,你想去,我們随時都可以去。”

“可是我本來準備了表白信的。”

說起這個,寧初有點不好意思,抓住臨頌今的手腕,把大半張臉都藏在他手裏,留出一雙漂亮的眼睛:“我寫了好久呢。”

“你知道,我作文一直寫得不太好,老師還說不會書面語全是口水話,理科生嘛,抒情對我來說很難的。”

“但是為了跟你告白,為了寫出最好的情書,我查了好多參考資料來着,那些酸叽叽的告白詩都用了好多進去,老師不說了嘛,好文章要引經據典才行。”

“米嫣幫我參考過,不過只有第一版,我不滿意,重寫了好多版才定下來,不是自誇喔,我得特別好,要是過個三五百年被挖出來,絕對是能上教科書的程度。”

他笑得赧然,只是很快想到什麽,又落寞起來:“可惜不知道被我媽丢到哪裏去了,按照她的性子,肯定不會幫我好好保存,估計早就撕碎了,或者燒了吧。”

“我好想給你看啊今今。”

“我想原樣給你再寫一封的,可是我記性不好,我記不得那麽多。”

“我只想給你看最好的,只是那麽好的情書,我寫不出第二封了。”

臨頌今:“我收到了。”

“嗯?”寧初愣了愣,發出一個短促的疑惑音。

他想睜眼,可是太困了,聲音都被睡意黏成一片:“什麽時候收到的啊,是我媽給你的嗎……”

“不是,是你回來那天就收到了。”

臨頌今動作很輕地将正在陷入夢鄉的人擁進懷抱:“小初寫得很好,我很喜歡。”

“所以,現在換我給你寫了。”

那些堆積在記憶裏的悸動,一度将要埋藏進塵埃的情愫,現在也輪到我說出來,讨你喜歡了。

*

*

想要寫的東西太多,臨頌今提了筆,卻發現說起的時間線需要一再地往前慢慢推。

推到最後,還是認命落在了他們第一天見面時,寧初小朋友一臉天真地問他:我餅幹形狀的橡皮擦掉了,你有沒有看見?

好像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他們劃不清的糾纏就已經注定了。

從兒時就像一團小小的火苗繞在他周圍的人,那麽可愛,懂事,傻氣,天生就讨人喜歡,誰會不喜歡?

所以他的動容理所當然,軟化理所當然,保護欲也生得理所當然。

在別人呼朋喚友三五成群的時候,他就已經決定這輩子只有寧初一個朋友,全世界第一好的朋友。

那麽原本純粹的友誼又是在什麽時候變質的?

不知道,也說不清。

所以才會稀裏糊塗地混淆着友情和愛情,在小寧同學專心構畫他們未來藍圖時,笨拙地把逐漸失去掌控的貪婪和占有欲解釋得遲鈍又合理。

很多時候,很多夜深不能寐的夜,他都在想,自己來到這個世界上,究竟是幸事居多,還是不幸居多?

如果是幸,為什麽賦予他那樣的父母,那樣的家庭,那樣的成長環境?

可如果不幸,又為什麽會有一個寧初始終陪在他身邊?

想來想去,心頭那杆天平最終還是往後者傾斜。

似乎也沒有什麽值得深思熟慮的。

有人給你一袋爛掉的蘋果,再附送一顆太陽。

一顆在你身邊觸手可及,永遠只會繞着你打轉,用所有光芒溫暖你的太陽,該抱怨還是該感激,早就一目了然。

如果在擁抱太陽之前一定要先咽下一袋爛蘋果,他很樂意。

只是命運的善待從來不會一味地落在一個人頭上,比如在他以為自己終于可以獨享夢寐以求的一切時,他把他的太陽弄丢了。

心意相通的兩個人,還沒有來得及好好相愛就分開,如果這也是玩笑,責任又該算到誰的頭上?

好在,好在造化只能分開他們的身體,而靈魂裏千絲萬縷的糾葛,就如同被融化又混合凝固的冰塊與糖霜,早就分不清彼此了。

寧初說自己的理科思維根深蒂固了,一點也不擅長抒情文,所以作文總是拿低分,他又何嘗不是呢?

一封情書寫了好幾天,删删減減,很多東西不知道該怎麽表達。

思來想去,就只能人是人,物是物,平鋪直敘地把所有曾經偷藏的心思老老實實寫出來。

于是越寫越多,越寫越長,情書變成了家書,變成記錄下分開八年的日日夜夜,從小到大的點點滴滴。

拖延了好些時日,寫完的那天,正好也是醫生滿面喜色地告訴他寧初的治療成功告一段落的那天。

“治療效果很好,至少是我這幾年見過的病例裏面見效最快的。”

“非常感謝臨先生的積極配合,小初也是,我們為他做了心理檢測,對标正常人數值的情緒浮動已經很小了。”

“後續的治療方案我們會和肖醫生再進行仔細商讨,就目前來看,已經可以停止電休克治療,以減少藥量的藥物治療為主。”

“小初的心态很好,康複意志很強,照這樣下去,只要繼續保持愉悅的心情和積極的心态,很快就能完全治愈了。”

臨頌今難得情緒外露地高興,帶寧初回去的路上忍不住抱着人一直低聲念。

念我們小初馬上就要好了,念小寧同學再也不會受苦了,念叨到睡着的人都煩了,困倦地抽出手去捂他的嘴巴。

臨頌今眼睛更彎,順勢在那只手的掌心地親了一下,如願被勾住脖子,低頭将人抱得更緊。

寧初今天這一覺睡得格外安穩,從醫院出來一路沒有醒,又在家無人打攪地睡了個飽。

睜眼便是窗外晴空朗日,一朵白雲悠閑飄在天上,他側身盯着看了一會兒,恍惚覺得自己也像這朵雲一樣,蓬松的,輕飄的,風一吹,就能飛過千萬裏。

太久沒有這樣輕松的感覺,久違到讓他感覺好不真實。

阖上眼,等待大腦重新連接上線,等身上力氣恢複了些,他掀開被子想要下床找人,意外将床頭放着的幾張紙撩得飄在地上。

看見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跡,寧初彎腰撿起來,視線自然而然落在第一張,第一行。

獨屬于今今的字跡映入眼簾,當看清上線的內容時,他呼吸一慢,神情逐漸染上怔忪。

……

廚房裏。

臨頌今将熬好的湯盛出來,聽見身後傳來細碎又倉促的腳步,回過頭,正好看見寧初停在門口。

男生眼睛紅紅的,手裏攥着幾張他很眼熟的信紙。

出于對自己寫作能力的不自信,堂堂臨總難得不好意思,欲蓋彌彰地掩唇咳了一聲,顧左右言他:“是不是餓了,剛熬好了你喜歡的玉米排骨湯——”

“今今。”寧初打斷他。

臨頌今立刻收聲。

寧初吸了吸鼻子,聲音沙啞:“哪有你這樣寫情書的,這麽長,我看好久,是把我當論文導師嗎?”

臨頌今一時無措,以為他真生氣了:“對不起小初,我不知道該怎麽寫,看得很累嗎,下次不會寫這麽多了。”

寧初胡亂抹了把眼睛,眼眶通紅地揚起下巴:“也沒有很累。”

臨頌今這樣被他看着,倒真有了幾分等待導師提點論文的感覺,不,面對導師都不會有現在緊張。

寧初看見他幾度蜷起又松開,顯得無處安放的手,忍了忍,還是想笑,可眼淚卻比嘴角上揚的動作來得更快。

趕在水珠滴落瞬間,他撲過去一把抱住他,将接連湧出的眼淚全蹭在他衣服上。

“吓唬你的,我很喜歡。”

“特別特別喜歡。”

臨頌今提在胸口的一口氣總算松了,揉揉他的腦袋,如釋重負:“喜歡就好。”

寧初從前不知道自己原來這麽愛哭,只是最近掉眼淚的次數太多,本想克制一下的,可又忍不住。

他從來不知道文字可以有那麽大的力量,可以承載起無窮無盡的愛意與思念,把它們具象,再淋漓盡致地傳遞表達。

“我為什麽會想要死呢?”

他收緊手臂,帶着哭腔,像一株攀附賴以生存的大樹的菟絲:“我怎麽會那麽自私?”

“要是我死了,你該怎麽辦啊。”

過去只知道自己痛苦時需要一個念想才能堅持下去,卻不知道遠在大洋彼岸的故土,同樣有人将一切的與他有關當作支撐生命的脊柱。

他要是死了,脊柱就塌了,那往後的生命,今今要怎麽活,日子還有那麽長,今今要怎麽熬下去?

他的話像是觸動了什麽反射開關,腰間一緊,是臨頌今将他抱了起來,快步走出廚房放在沙發上。

“既然知道了,之後就再也不要有這樣的想法了。”

臨頌今單腿跪在他面前,捧着他的臉,一點一點幫他擦去眼淚:“畢竟在你面前,我從來不是什麽屹立不倒大樹。”

“我不如你勇敢,不如你堅強,跟你比起來,更像是依附你而生長的藤蔓,只會亦步亦趨追随你的盛衰枯榮,你生病我也會生病,只有你健康,我才能健康。”

盛着眼底墨色的溫柔,他湊近親過寧初泛紅的眼角,潮濕的臉頰,微涼的唇畔,鼻尖相觸,額頭相抵。

“你總擔心自己太過依賴我會給我添麻煩,可仔細想想,哪有宿主會給寄生體添麻煩?”

“小初,永遠不要低估自己存在的價值,我們之間,從來都不是你在依賴我,是我早就離不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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