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成衣鋪
成衣鋪
撫城,大礦村。
傍晚時分,夕陽如血倒入破舊的城隍廟內,正殿已經浸沒在樹影下,東廂門匾上“成衣鋪”三字恰好被斜陽割成兩半。
鋪門敞着,餘晖緩緩挪進屋內,披在一個瘦削的肩上。
于沨坐在縫紉機前,感覺後肩微熱,側了側身,房間內的光影跟着一動,晃過縫紉針尖上懸着的血滴。
一聲痛苦的哀嚎從他身後傳來。
“客人不要亂動傷口,”于沨沒回頭,随手撿起破一塊殘布,揩了下針尖兒,“近期也不要随意跑跳,要避風,不然愈合處會痛癢。”
“嘶——哎——好,好。”應聲的“客人”躺在地中間的草席上。
傷在面部,有一道不整齊的裂縫從嘴角越過耳根,再轉到腦後,整顆大頭像是曾被利器削下去一半。
整齊的線跡已将傷口縫合。
不是人,是妖,從衣袖中探出的手腳極其纖細,相比之下那顆頭大如石球。
民間多以形狀物,管這種怪物叫“大頭鬼”。
離他不遠處,還站着一位,跟他一起來的,全身銀灰色,獨眼窄肩,像條站起來的鲫魚,本來是幫忙盯着“術後狀态”,但此刻那妖怪兩眼發直,正出盯着于沨出神。
大頭鬼不老實地拖着殘軀戳了戳他:“唉鬼三兒,你瞧什麽呢?”
鬼三兒張了張嘴,卻沒說話。
他有點難形容自己都看到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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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小時之前,眼前那位年輕人用那架縫紉機縫上了同伴的傷口,腳踏板一踩,機器噪音如雷鳴般作響,案臺上鮮血飛濺,慘叫聲不絕于耳,可那人下手狠辣,“紮”人如麻。
而現在,昏暗之中,那張年輕的側臉幹淨明亮,不染半分邪氣,反而格外平和,像是月色下的寧靜湖泊,正細心地抹去迸濺在縫紉機頭銀牡丹上的血沫。
鬼三兒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
當——
老鐘在焦黃的牆上打了響,整時到,于沨的聲音在鐘聲落音後響起:“可以起身了。”
鬼三兒猛地驚回神,往後退了幾步,險些踩在大頭鬼臉上。
“看着點!”大頭鬼皺眉,“扶我起來!”
鬼三兒連“哦”幾聲,手忙腳亂地将他摻起。
大頭鬼撐着碩大的笑容,贊揚道:“于老板手藝真不錯,簡直是妙手回春!妙手回春吶!”
于沨笑笑,淡然溫和地說:“有不舒服的盡管說,七天後傷口會全部愈合,記得過來拆線。”
“好,”大頭鬼說,“那我這個功德錢,我是給您,還是給……”
“給我沨兒!”一個蒼老聲音從裏間傳來,一個精神抖擻的老頭掀簾而出。
來人是于沨他爺,混號于老調,穿着一身料子上好的黑色長褂,個不高,卻不佝偻,下巴綴着白胡須,兩眼卻冒着精光。
他沖着于沨努了下嘴:“以後都是他掌家了。”
大頭鬼聞言小心點頭,撒開鬼三兒的攙扶,往前上了一步,湊到了于沨跟前。
就見那畸形的怪物整理破散的衣襟,端正地擡起那細瘦的手臂,虔誠颔首,躬下了身。
一團黑霧似的妖氣緩緩地從大頭鬼的身上散出,湧向于沨。
于沨眯了眯眼,妖氣将要淹沒了他的視線,臨閉眼前,有些走神兒的看了眼門口。
大頭鬼拜了三拜,于老調輕咳兩聲:“這些就夠了,給你打個8折。”
“感謝感謝!”大頭鬼直起腰來。
于沨擡手一揮,妖氣似黑紗一般從半空中跌落,虛挂在他手中,眨眼的瞬間,變成一把白光在他掌紋中倏然流過。
于沨睜開眼,哈出一口寒氣。
——功德已收。
“得嘞,您二位慢走。”于老調送客。
大頭鬼回過身要走,見一旁的鬼三兒又看愣了,下巴脫臼了似得張着嘴。
大頭鬼嫌棄地推他一把:“別呆了,該滾了。”
城隍廟門前是一小片桦樹林,一邊是柏油馬路,一邊通往崇山之中。
一側是世俗,一側是鬼怪,兩者被擠壓得所剩距離僅存一片樹林,但兩者仍舊大路朝天,各走一邊。
人行路,妖行山林。
而山林中樹冠高拔,沒亮,走出去好一陣,才借着東側那邊透進來點路燈的光看清腳下。
鬼三兒實在憋不住,他拽住大頭鬼,結巴地問:“那、那對爺孫到底,是什麽人!”
大頭鬼領了個沒見識的出門,幫不上忙就知道直眼,揶揄道:“于家成衣鋪,看病的,縫皮縫得特別好,也接白活兒,你要是快死了,給人磕兩個頭,後事他們就能包辦了。”
“……”
“我是想問,他要我們的供奉幹什麽?”鬼三兒說。
大頭鬼擋住林中襲來的涼風,哼哼一聲:“能幹什麽?”他故意壓低聲線,“當然是想得道成——仙——”
“得道成仙”四個字借着夜風鬼祟地送到了鬼三兒的耳朵眼裏,那張銀灰皮兒的臉上,一對兒看似眉毛的凸起“嘣”地打成了個結。
活了這麽久也沒聽說得道成仙是這樣的章程——
短壽的活人用手藝去給妖怪看病,承香火,受供奉,肉_身做金身,連渡妖的活兒也接。
這哪是修仙,這不是直接比肩神殿裏的大仙官麽?
鬼三兒感到稀奇:“這是什麽門派?”
大頭鬼也不甚了解:“我只知道他們這夥人叫浮白道,是幹什麽都有的江湖人。”
鬼三兒又一愣——合着是一群沒首領的散兵。
千百年前的正統修仙有山門,有師尊,即便樓閣經書萬卷,前人踩路,想成仙也是五關六将,七災八難,這群“江湖人”想要得道得是什麽猴年馬月?
這個道理大頭鬼也清楚,他聳了聳肩,說:“管他們當不當得成神仙,有真本事比什麽都強,于家小老板的那雙手很靈的,我這傷經他縫合愈了大半,讓他摸一摸都會感覺舒服不少。”
鬼三兒眉頭一緊,感覺大頭鬼頓時猥瑣起來。
“說不定還真能讓他摸到仙途的門檻。”
這話鬼三兒認可,那位新任的于老板年紀輕,氣度卻實在不俗,見了剛剛那情形,就算對方不是真神,他也實在想叫對方一聲大哥,抱緊他的大腿。
頓了頓,鬼三兒問:“那位老板叫什麽來着……于……”
“于……”大頭鬼腦子受傷,有些不大好使,何況就聽了一耳朵,“唉!我也沒記住,不重要,他當家,以後只叫他于老板就……”
“于沨!”憑空地,有人喊了這一聲,打斷了大頭鬼,這聲幾乎是從嗓子眼裏嘶吼出來的,炸在鬼三兒和大頭鬼的耳邊,驚得他們頭皮一麻。
緊接着又是一聲喊:“于沨!于…沨!于沨……啊…”
動靜逐漸不對了,一聲比一聲的撕心裂肺,還帶着一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哀怨。
鬼三兒往四周看,卻什麽也沒看見,更毛了:“誰!”
大頭鬼尋了一圈,指不遠處的土道:“在那!”
放眼望去,就見一個綠球滾入林間的草叢,不停地發出聲音:“于沨,你——你居然——”
聲音漸遠,後面說了什麽沒聽清楚,但去的方向正是他們剛才的來路。
大頭鬼摸不着頭腦:“好像就叫于沨,他喊什麽?”
鬼三兒也納悶:“也是看病的?”
急得直喊大夫名?
“應該是吧,”大頭鬼不多理會,繼續往前走,“最近不太平,得小心點,我就是出個洞,也沒看清對方拿得什麽,也不知道是誰,就給我腦袋瓜子,咔,削下一半,趕緊回去,不然……”
鬼三兒跟上大頭鬼,忽然聽到山林一側的馬路上有剎車聲,一輛黑色汽車急剎在路邊,幾個影影綽綽的人影仿佛在擡着什麽,一個男音道:“沒死透!”
“廢話!他本來就死不透!”“操!醒了!”
鬼三兒拽住大頭鬼,低聲道:“等一下,有人。”
“——我來。”遠處汽車上又下來一個黑色人影,聲音底氣十足。
鬼三兒想湊近些看,剛挪步,突然,整個山林嘩啦啦地抖動起來,仿佛是有一股看不見的強大的力量在某處團聚一起,引動了高處的風,刮過每一片樹葉。
砰!
那力量開了,擊中了什麽,散碎的餘力湧向四周,掼進了白桦林中。
短短不過三秒,樹葉便向反方向飛動。
鬼三兒來不及躲開,甚至都沒有察覺,就聽“咔嚓”,很輕的一聲,像是有人踩碎了幹枯的枝桠,可下一秒,兩個妖怪清晰地看見了彼此的身體上下錯開了位——他們被攔腰斬成了兩半。
這是比人間恐怖片更為驚悚的存在。
大頭鬼低下頭看着分離的腰身,瞠目欲裂。
今日不他媽的宜出門。
鬼三兒在上半身的墜落中偏過頭,無辜地看向馬路。
他清楚那力量就是從那來的,遠遠地,仿佛有什麽東西發着光,呼吸似的亮了幾下後,徹底熄滅了。
那輛黑色汽車在響過油門轟聲後,迅速駛離了現場。
四下歸于寂靜,大頭鬼絕望地呼救在林中響起:“于老板——救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