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彩鋼房
彩鋼房
這一嗓子語出驚人,屋內屋外都安靜了片刻 ,随後爆發出于老調嘹亮的笑聲。
“哈——段段段景塵居然——哈哈——”于老調快笑出眼淚,“他喜歡你?”
于沨下意識地用手背蹭了下臉。
想遮掩都的沒地方,這聲音辨識度太高,一聽就是段景塵,這個語氣語調聽着像是喝大了。
這綠蘑偶像是按下了循環播放,還不依不饒地重複着。
于沨想捂它嘴。
于老調年輕的時候留過洋,是個混不吝的性子,思想相當開放,只覺得有趣兒,留意到了那句“不要他”,看來是已經跟于沨說過,且被拒絕了,對這種情況更加感興趣:“快給我細說說,他怎麽喜歡你,你怎麽不要他的?”
于沨不肯:“算了,對他名聲不好。”
“得了吧!他那個樣誰不知道?”于老調眼睛斜向上瞟,回憶起來,“人不人,鬼不鬼的,惡疾纏身,藥石罔效,也不是三界內的東西,他能在意什麽名聲,名聲對他又有什麽用?”
于沨想起段景塵那人來也想皺眉,他爺說的确實沒錯,段景塵生性古怪,行徑詭異,名聲這東西倒真不見得在意。
何況,段景塵也早在道上出了名,他訪過浮白道,是求死客之一。
浮白道因與妖邪打交道,需躲開人群,又為了方便妖物尋找,會在外挂出個假幌,把店面開在極偏僻處,各家處置妖物的手段并不相同,所營的鋪子也不相同。
段景塵非人,說不清到底是個什麽産物,活了幾百年,活得失魂落魄、膩膩歪歪,前來浮白道為求一死,在道內各行當中走了一遭,結果沒有一家能給他送走。
據說,其中有一家開的中藥鋪子,家傳有特制的毒藥,說是成仙了都能毒翻,當作壓箱底的寶貝拿出來亮相,結果愣是沒給段景塵藥死,鎮店之寶沒了,名聲大跌,氣得那位掌櫃卧床不起,段景塵卻仍舊沒事人一樣。
就此,段景塵成了浮白道的克星,出了“怪異邪門,定然是大祟大災之身”的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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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沨第一次見段景塵的時候才十六歲,正在城隍廟裏掃落葉,殘破的白石階上看見了他。
給于沨的第一印象就是“沒有生氣兒”,他就那麽伶仃地立在門廊下,仿佛從上個世紀走來,穿着敞懷的中山裝,青年人的臉,神色恹恹的,眼下泛着淡淡烏青。
于沨仰着頭看他,仍然能夠看出那眼尾上揚的弧度,但好像這人就只剩下這一副精美的空殼,裏頭的已經絕望了。
開口的音色卻比想象中沉穩:“浮白道,于家成衣鋪,非人,求死。”
這是最簡短的索亡令,确定對方的身份,報上自己的意圖,道門行規:客有亡令,不多問。
可于沨脫口而出,問:“為什麽?”
段景塵沒多大反應,只是挽起了袖子,露出一小截手臂來,展示了緣由。
露出來的不多,但就那一截的皮膚已經全部花了,白處如紙,其餘便是破爛的瘡口,紅的是血膿,和結痂的連成一片。
是皮膚病,難治,不死人,纏人,嚴重至此,真的會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感。
那句“為什麽”于沨本就不該問,破了規矩。那時候也是年紀太輕,見了斑駁難愈的傷也不肯就這樣放任對方死去,居然大言不慚地說了句:“我給你治。”
比這更離奇的是,段景塵真給了他機會。
此後,段景塵隔三差五會來成衣鋪裏找于沨看病治療,相處久了,段景塵的怪也就慢慢體現了。
比如這人偶爾會給他送來奇怪的東西,什麽一小塊樹皮,什麽春日的槐花,還曾給他撿過一盆的冰雹。
思維極其跳脫,說起話來總是前言不搭後語,就好像那天上斷了線的風筝,不知道要往哪裏飛。
于沨屢次嘗試,搜集各種古方,到底還是沒治好他的頑疾,就算成年後,靈脈通暢,靈氣濃郁,那雙天賦異禀的妙手也無法根治。
但自從于沨說了給他治之後,段景塵不論再如何發病,紅癢破瘡得打滾兒去跳冰窟,都沒再提死這茬。
數年下來,說是到成衣鋪治病,但大多是來跟于沨沒話找話。
于沨可以忍受段景塵的怪,但不論多怪,說喜歡他的心意,不管真假,于沨也不想拿出去議論。
他打發自己那目光灼灼的親爺:“他跟我鬧着玩的。”
于老調啧了一聲,挖料失敗,悻悻作罷。
于沨撿起針線幫着綠磨偶縫了下腦門兒,他下針輕,不疼,但那山精嘴裏還是一遍一遍的放着風聲和表白,說“喜歡”時,鼻音有些重,像是哭過。
于沨長嘆了一口氣,平針快線地給綠磨偶前後縫了幾下,回身拿起案上的剪刀,在一邊的布堆兒裏裁下一塊,給綠磨偶簡單包紮好。
他站起身,一邊歸置手裏的東西,一邊叮囑:“段景塵喝多了吧?回去多叫一個你的同伴來,給他擡回去,可以給他喂些水,路上要小心。”
于老調也跟着附和送客:“滾吧滾吧,下次別再來了!”
綠磨偶一聽,突然急了,就地打了個滾,也不怕傷口扯開,滾到于沨腳下,捏着自己的臉,兩個“聲道”又放了一遍:“喜歡你,你不要我,我喜歡你.....”
“呼,呼——”
于老調從犄角旮旯裏拿出掃把:“還不快滾?”
綠魔偶滿屋子轱辘:“唔!于——”
于沨收拾的手一頓,攔住綠蘑偶:“等一下,你再說一遍。”
綠蘑偶依言又放了一遍,于沨細聽,聲音的重點在最後那幾秒,那一聲“唔”像是吃了痛的一聲悶哼,夾雜在其中,似乎還有細微的風彈金屬的弦音。
于沨看着綠蘑偶突然反應了過來。
綠蘑偶們通常都智力不高,冒冒失失的,于沨經常給他們看傷,有的是自己滾地龍似的到處跑,撞到人家農民的鍘刀上,但從沒有這麽工整的傷口,更不可能一下給自己劈成兩半。
電光火石間,于沨會了綠蘑偶的意——段景塵可能出事了。
他飛快起身,朝門外走去:“爺,我出去一趟。”
于老調知道攔不住,幹脆沒張口,看着于沨匆忙而去的背影,嘆了口長氣。
城隍廟東側有一條馬路道通往鎮上,偶爾有三輪車拉客,于沨看着綠蘑偶想把自己往路上領的意思,幹脆抱起它攔了輛三輪。
讓不能說話的綠蘑偶給他肢體提示,三輪司機也不知道身後坐着是什麽,還以為于沨抱了個哈密瓜上的車,不停地颠來颠去。
小三輪最後在一個挂着招牌的彩鋼房前剎了閘。
這裏是個快餐店。
此地離鎮上已經不遠了,幾年前修通了城鄉之間的這條馬路,沒多久着就添了個這個快餐點,段景塵總來,這裏實際的主顧基本都是夜班的出租車司機,這個點,還沒什麽人。
于沨掀開門簾進去,感覺空氣渾濁,櫃臺後面的老板玩着手機,擡起頭招呼:“一位啊?”
于沨大步往裏走:“來找人。”
“哎,找誰?小夥兒,裏面沒人。”老板說話的同時,于沨已經邁進了裏頭的隔間,瞧見了坐在角落裏的段景塵。
他穿着黑色複古皮衣,袖口伸出來一只白皙的手,撐着頭,阖眼靠在一旁,另一只手虛扶着空了的啤酒瓶,面前還擺了個小蛋糕,醉态濃重,臉卻一點沒紅。
人沒什麽事。
于沨松了一口氣,人沒事就好,也許綠蘑偶就是想讓他來送段景塵回去,來都來了,于沨拽他的胳膊:“段景塵,起來,回家了。”
段景塵睜開眼,一雙狐貍眼,卻不媚也不勾人,眼裏空寂,是多年病痛折磨的原因,看見他緩緩笑了起來:“你怎麽來了?”
沒等于沨回答,段景塵自顧自地說:“正好,今天十月初一。”
他晃晃悠悠地在兜裏掏出個打火機,啪地把蛋糕上的蠟燭點燃:“你生日,生日快樂!于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