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睚魈寒

睚魈寒

于沨立刻調頭往回走。

快餐店的門上貼着的喜迎新春的“福”字被風卷起半角,于沨騰開一只手撫下,露出上畫着的生肖,口中默背順序——是三年前的。

正好是三年前,這條路修葺完,空氣裏彌漫的味道正是瀝青味兒。

他擡頭,新月正懸頭頂,已經臨近午夜,可他進來的時候不過剛剛日落。

一千天的光陰就這樣毫無聲息地退去。

于沨心中悚然,面上保持着鎮定,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或許是幻境。他将兩只手都徹底松開,對段景塵說,“你先下來,這裏有問題。”

段景塵不幹,牢牢地攀在他身上,哀求咕哝:“你就背我一段吧。”

于沨去解開他摟着手:“不是,我覺得我們好像……”

話還沒說完,不遠處的道路轉彎處響起了雜亂的腳步聲。

于沨轉頭看去,彎道被一側的山體遮擋,什麽都看不見,但絕對是有什麽東西在向他們趨近。

地面沙石不斷震動,段景塵眯眼,似有所感,打了個醉膈,手指戳了戳于沨心口:“對了,十月初一,你不宜出門的。”

于沨:“什麽?”

段景塵:“今天是秋祭,送寒衣,喏,他們都從墳頭爬出來了。”

一個黑漆漆的尖從轉彎處露了頭,是一大群人,确切的說,是幽魂,他們面如死灰,有的肢體上可見森森白骨,擠壓壓的貼在一起,幾乎塞滿了整條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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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沨卻再次問道:“今天真是十月初一?”

段景塵詫異他的重點:“你這孩子怎麽了,過糊塗了?”

于沨沒應聲,冷汗上了額頭。他再次意識到一件事,這裏根本沒有“我們”,只有他自己,“段景塵”也在過三年前的十月初一。

從他進入隔間,見到段景塵那一刻,這裏的一切就已經都不對了。

——怪不得老板說沒人!

于沨警惕起來:“段景塵,我們上次見面是什麽時候?”

段景塵老實回答:“就前一陣兒送你上大學那天啊,你爺不讓我送你到學校,老幫菜管得寬,就讓送到火車站……哎,你幹什麽?”

于沨在段景塵說話時突然攥住了段景塵的手腕,順勢直接搭上了他的脈。

偃刀脈,觸脈如撫刀刃,是死脈。

于沨表情錯愕——這脈象居然沒錯。

一直以來,段景塵都是這死水無波的脈象。

“給我看病啊?”段景塵不緊不慢地說,“你不是早說我這脈摸不出來什麽了嗎?”

于沨再次沉默,他徹底糊塗了。

他知道有些強大法術能制造環境,可極其隐蔽的細節,再高強也無法真正還原,妖物可以易容,可以仿音,但脈象實在難以作假。

這應該是段景塵本人?

于沨不斷思索無解,心緒短時間內跌宕起伏,掌心發汗,心髒在胸口不受控制地咕咚狂跳。

段景塵像是能聽到一樣,不明所以地開着玩笑:“怎麽了?不怕妖怪,怕鬼?”

于沨回他:“不怕鬼。”

眼下撞了大邪,還怕什麽鬼?

不過浮白道只和妖怪打交道,與亡魂泾渭分明,管轄魂靈的都是陰律司的人,按民間的叫法是判官,那是正兒八經的陰官神職,而他們賺妖邪的“香油錢”,在那邊看來,他們就好像是假冒的“治安大隊”。

妖有真身,肉眼可見,鬼魂卻沒有附着,在沒有什麽法術加持下,于沨本該看不見的,但眼下這一群卻清清楚楚地擠在路上,堵塞交通。

還來不及仔細思考,耳邊段景塵語氣玩笑道:“真不怕?怎麽背都濕了,我罩着你,小心點走就行。”

于沨下意識問:“怎麽小心走?”

“讓他們察覺不到你。”段景塵說着,從他身上下來,卻又立馬貼了過去,段景塵稍高些,是完完全全的成年人骨架,從背後輕而易舉的覆住了于沨,手捋着他的胳膊對好。

兩個人在燈下的影子緩緩重合,變成了一個人的。

段景塵:“你陽氣足,吸了你一口,夠他們鬧出點動靜了,呼吸放淺。”

說罩着,果然是“罩着”,于沨像是背上貼了個黑鬥篷,不大适應:“不用了,我自己……”

段景塵捂住他的嘴:“說話也漏陽氣,”段景塵屈膝,墊了于沨的大腿,讓他往前走,“別張嘴了啊。”

于沨垂眼看了下自己的手臂,随後放松下來,不掙了,由着段景塵的操控着向前走。

身後“魂”潮洶湧,追得很快,在百米的距離上,一股土腥味瞬間刺激了于沨的口鼻,像雨後在泥巴地裏翻找到了屍體,讓于沨幾欲作嘔,咬緊牙關。

段景塵神色自若,見他不好受,幫他揉了揉胸口,低聲說:“忍忍,吐也不行。”

于沨擰着臉,低頭看着他的手上的動作:“..........”

你摸哪裏呢?

于沨的注意力完全地從屍臭味轉移到了這雙罪惡的手上,揉來揉去,還沒完了!

從前也有過肢體上的觸碰,于沨不曾留意,從來沒往那個方面想。但現在,段景塵揉得是剛剛聽過表白并且拒絕了他的于沨,這舉動意味忽然變了,變成了明目張膽的耍流氓!

于沨脾氣溫和,但不怯懦,他身處異境,本就渾身緊繃不敢松懈,這一下,直接激起了于沨與罪惡鬥争的條件反射。

他擡腳後撤,狠力踩在段景塵正好探過來的腳上。

段景塵毫無防備,突然吃痛,“啊”了一聲,偏頭一低,下巴正卡在于沨的肩窩。

兩個人站得太近了,于沨感覺整個肩膀一酸,不自主地弓起背,段景塵跟着哈腰,腳還疼着,這重心一下就散了,整個人向前傾去。

一系列的連鎖反應不斷發生,一環扣一環,于沨的膝蓋順勢而屈,兩人一前一後,雙雙下跪。

這畫面更不能看了。

這大晚上在大道中間兒,這是幹什麽呢……

“下來!”于沨背上壓着段景塵,臉幾乎要貼在地上。

段景塵怕一會兒身後的亡魂上來,不想離于沨太遠,讓他下,他又不敢不下,想撈着于沨的腰起身,可碰到的瞬間,于沨卻一閃,翻身一個胳膊肘打在了段景塵的胸口,直接給他掀在地上。

“哎!”段景塵快速地坐起身,想把于沨往身上拉,攥住他的胳膊,于沨卻僵持不動。

折騰的這功夫,亡魂們邁着有些斜歪的步伐沖了上來,将他們淹沒在其中。

屍臭味滔了天了。

段景塵有些警覺不斷張望,但這些亡魂步履匆匆,見到他跟于沨兩個卻都置之不理,甚至有些罵罵咧咧地反感,像水流沖到的礁石,自動沖開再彙聚。

段景塵:“怎麽回事?都趕着投胎?”

吸到一下活人的陽氣就夠這些鬼魂在人間逗留幾天,幹點想幹的事兒,怎麽可能看都不看于沨一眼。

于沨眼前滿是灰蒙蒙急匆匆的腿,往上看,是驚恐的死人臉:“……像是有東西在追他們。”

段景塵拉着于沨站起身來,墊腳向後一看,那雙狐貍眼直接瞪圓了,罵道:“我靠,變态吧!”

于沨看過去,眉頭跟着一緊。

就見隊伍的最後面,一個将近三米來高的、赤條條的睚魈,肚子肥大,卻身高腳矮,但搗騰的很快,他正在不斷撕扯被他追趕上的鬼魂身上的衣服。

到手來的他都扒了個精光,拿着扯下來的布條往自己身上遮掩,而被撕下衣服的鬼魂一時間都不知道捂臉還是捂身子。

于沨:“……”

這确實有些變态。

睚魈是一種長相類似猴子的妖怪,雙足向後,他們欺淩亡魂,但也好打發,傳說他們是受過凍,怨念重,堵在黃泉路上搶亡人的衣褲,老法子裏,是丢給他們“過崗褲”,褲腳縫緊,能進不能出,就能給他們絆住了。

但不知道這睚魈是怎麽長得這麽大的,在這時令闖到人間來,不撕個上百人衣,壓根遮不住他這一身的囔囔肉。

段景塵反應很快,拽着于沨撒丫子往前跑。

肥笨的睚魈似乎察覺到了面前這隊亡魂裏,似乎多了不一樣的東西。

他目标突然明确了起來,舍近求遠,踢開後面的人群,伸長手往裏面夠,這一薅,正好拉住了段景塵的後領。

段景塵感覺脖子一勒,立馬松開了拉着于沨的手,緊接着,他整個人被一股強大的力量向後拽去,“刺啦”一聲,後背灌進冷風。

段景塵深感晚節不保。

活了幾百歲在大街上叫人扒了叫什麽事?

他擰着力,一轉身,皮衣被撕了個粉碎,段景塵一臉心疼。

睚魈再次拍來一爪,段景塵用胳膊橫擋住。那妖怪爪子帶勾,沾了手的,全都能扯下來,一眨眼,段景塵裏面那件胳膊上的袖子也被撸掉了,瞬間襯衫變馬甲。

手臂上那些傷也暴露在空氣中,傷疤淋漓,舊疤之上還有新的潰爛。

睚魈見了,下巴一收,像是被惡心到了,手上的袖子也不要了,直接扔在了路邊。

段景塵:“………”

還真是妖嫌人不待見。

睚魈拍了拍大手,毫不客氣地對着段景塵臉部揮拳,可能因為眼前這人就臉看起來還幹淨點。

可睚魈的拳頭只停留在段景塵的臉側就再不能動——段景塵攥着他的手指,一點一點向後掰,骨骼噶啦啦地響,帶着睚魈的手臂以畸形的方式向後彎去,睚魈發出痛苦的嘶吼,聽起來十分像牛叫。

段景塵和三米高的睚魈的體型相差很大,但他的力量幾乎是壓倒式的,讓睚魈毫無反抗的能力。

于沨從沒見過段景塵跟誰打架,頂多見段景塵跟他爺拌嘴,吵得再兇也不動手,但他知道段景塵力氣很大,以前成衣鋪門有顆樹,遮光,出入也不方便,段景塵來幫忙,直接展示了一手“倒拔垂楊柳”。

誰也想不到看着病歪歪的人有這麽一身蠻力。

段景塵被吵得耳朵疼,想揍他,為自己那兩件衣服報仇雪恨,但也沒下手的地方,這睚魈身上纏着各式各樣男人女人的衣服,穿得毫無章法,衣袖和褲腿纏在一起,但那一身的肉也沒擋住多少,被他掰得身體扭曲,衣服飄蕩,整個妖近乎全-裸。

段景塵有些沒眼看:“我幫幫你吧。”

他扯住懸挂在睚魈脖子上的一片殘布,往前一拉,又扯住他腳下纏着的爛布條,手速飛快地在上下打了個結,頑童游戲一般,幫睚魈把衣服系得嚴嚴實實,團成了團。

睚魈擰着姿勢被打成結,碩大又笨重的難堪,爛衣服下,露出的眼睛裏閃過水光,他越過段景塵,看向了一旁的于沨。

于沨開了口:“差不多行了。”

他說的話對段景塵來說意外地管用,段景塵立刻收了手,用力一腳給睚魈踢進了一側的林子裏。

他轉回于沨身邊,用胳膊挎住了他,拉着他往前跑:“快走。這東西倔得很,不會善罷甘休。”

這條馬路盡頭穿入了城郊的小鎮,亡魂隊伍在岔路就地解散,四散地沖進了各條小路。

于沨被牽着也拐了個彎,那條明晃晃的大路逐漸背離。

跑出了一段距離,于沨忍不住地回了頭,在遠處的岔路口那看見了睚魈的身影。

這種妖物不開靈智,不長什麽利害的記性,只會搶衣穿衣來禦寒冷,不停地追索,然而此刻亡魂已經不見蹤影,他在寒風中不停發抖,看起來甚至有些手足無措。

于沨心有不忍,腳步一慢。

段景塵一把拽過他:“別看了,咱們快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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