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傷痕記
傷痕記
穹頂繁星,泉水閃爍。
于沨也脫下衣衫,入了水,站得離段景塵有些遠。
“大毛,沐巾能幫忙遞給我嗎?”段景塵問。
“好。”于沨應他,拽過岸邊的銅盆,取下沐巾,在水中向他走去,靠近了,段景塵背上的紅痕越發清晰起來。
此前于沨曾為他擦拭過身體,查過他身上的傷,當時背上的傷已經結痂,比摔落傷要早些。
眼下疤痕細凸,血痂脫落,整背上都是深淺不一的道子,像是一匹纖白的緞子被粗魯剪裁。
——犯錯,受了罰。
可于沨覺得這傷相比懲罰,更像是拷問。
段景塵身上的傷痕太多了,而他又總在打啞謎,讓于沨琢磨不透,今天是進入魂憶的第五天,錯過這次機會,他或許再沒機會問了。
于沨沉下呼吸,摒除雜念,走到段景塵身後,把沐巾搭在了他的肩上。
“謝謝大毛!”段景塵聲音愉悅,從肩上拽下沐巾。
“你背上的傷從何而來?”于沨沒有轉彎,單刀直入地問。
段景塵嘴裏哼着曲兒,不以為意地說:“來歷各不相同,你問哪一道?”
于沨眼角抽了抽,擡起手,竟真戳在他背上問:“這道。”
“嘶!”段景塵肩膀微微一聳,“這道是我偷吃東西,被主人家發現挨得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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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沨皺了皺眉:“你以前沒飯吃?”
“有是有,”段景塵轉過身,面對着他,“但吃不飽,挨打才是家常便飯。”
“你的家人呢?”于沨問。
段景塵停頓了幾秒,才說:“爹娘入土了。”
于沨一頓,不知道說什麽,段景塵卻沒停,臉上露出個不懷好意的笑容,語調分外輕松,“爹娘死後,我便賣_身,入了一大戶人家當奴仆。寄人籬下嘛,常常被主家虐待,但狗急了還是會跳牆的……”
他來了興致一樣,壓低了聲音,滔滔不絕:“于是我就偷了他們最寶貝的東西,擾得他們人仰馬翻,平常最愛打罵為的那個老頭子急得胡子都翹了。”
“但他們很快就查到了我頭上,我便逃出來,結果路上不小心走上了斷頭崖這條死路,退路被鎖,只能一搏,沒想到居然被我賭贏了。”
拿性命去賭。于沨看着他的盲眼:“眼傷是因你竊物而罰?”
段景塵有些驚異,眼前這個鄉下人有出乎他意料的機敏——這段時間中,一個闕漏被他發現了。
若眼傷因竊物而罰,那麽他便不可能瞎着眼順利逃出,若不是,那麽在墜崖前,必然還經歷過其他事情。
段景塵有一瞬恨自己吐露過真心,讓他後面真假參半的話不能随意發揮了。又看不見眼前這個年輕人,段景塵緊了緊眉頭,于沨卻在他那一念間讀到了殺意。
然而轉瞬,段景塵展眉說:“眼傷是因為背主離家,被契咒反噬。”
于沨:“什麽是契咒?”
“契咒你都不知道?”段景塵說。
于沨怕露餡,有些緊張地咽了咽:“只聽聞過。”
“也是,契咒在四州內更流行,南北兩境太偏遠,”段景塵閑閑地說,“四州的有錢人買下奴仆時,便會在他們身上用墨針刺下契咒的圖騰,被打契咒者不可做任何背叛主家之事,輕則大病一場,重則跟我一樣。”
于沨沒有說話,他發現段景塵巧妙地繞開了那一點,如果想要問清楚,接下來他該問契咒的“背主離家”是如何清算,反噬又從何時開始。
可段景塵對他剛剛的提問有過敵意,想起謝欽在入魂憶之前對自己的警告,沒再問下去——眼傷一事是段景塵的絕對逆鱗。
“大毛若是想把我送官我也認,”段景塵笑着說,“我欠你個人情。”
“我不想把你送官,”于沨語氣和穩,“我只是有些擔心,你以後該怎麽辦?”
段景塵愣了愣,對他的話很意外。
半晌,他語氣似輕狂道: “什麽怎麽辦?世人千千萬,別的逃奴怎麽辦,我就怎麽辦,別的瞎子怎麽活,我就怎麽活。”
于沨輕嘆一息。
段景塵聞音卻忽而一笑,沐巾揩了揩脖頸上的水珠,倜傥地說:“我自有我安身立命之處——雖然沒見過你,但大毛,你這人不錯。”
于沨:“………”
他只“嗯”了一聲,作為不冷場的回應。
“安身立命”的結局——由仙道堕入非人道。
沒待多久,于沨提前上岸,穿好衣裳也覺得身上涼津津的。
段景塵卻很适應水溫,用皂随意地打過頭發,撩水清洗。
潔淨地踩上岸,穿好衣袍,系上腰帶,赤足站在水堤,靜靜片刻,腳步猶豫,臉上流露出了茫然神色,他在尋于沨。
于沨想過不出聲,看看剛剛那個無畏豁達的人能夠“怎麽辦”,可還是狠不下心讓段景塵難堪,走到他身邊,将盲杖塞進他的手心,說:“回去?”
段景塵點頭,握着盲杖的手緊了緊,他知道,以後若是沒有旁人幫忙,他再離不開這東西了。
回到毛伯小屋的時候,謝欽正在炕上呼呼大睡,斜躺着,占了整個炕,而且或許是姿勢不對,謝欽鼾聲如雷。
段景塵笑了一聲:“二毛不會背過氣去吧?”
于沨:“.......”
背就背吧。
這幾日和謝欽一炕睡,天天如此,他也快精神衰弱了。
于沨帶着段景塵到了毛伯的房間,同樣,毛伯鼾聲絲毫不比謝欽的小,兩邊幾乎形成了二重奏。
“………”
“我們去廂房吧。”于沨扶着段景塵邁出了門檻。
廂房的炕沒收拾,于沨簡單地鋪了被褥,地兒不大,他們兩個人躺在上面幾乎能挨到肩膀。之前幾天都是和謝欽,他們三人睡在那一鋪大炕上,誰也不耽誤誰。
頭一次,剩下段景塵和于沨兩個人一起睡。
不過再不會有之前輕微的冒犯,段景塵背對着他,面着牆壁,留下了好大的空,從未靠近。
*
第二天一早,于沨被雞鳴聲吵醒,睜開眼,一轉頭,看見了段景塵已經坐起,面對着窗外,雙手把這窗臺。
于沨眯了眯眼:“你起了,餓了嗎?”
段景塵沒立刻回答他,轉過臉來,眼睛是半睜着的,他笑着,食指戳了戳自己眼下:“你看我這樣,還像瞎的嗎?”
眼中無神,破綻清楚。
于沨不想騙他:“細看的話,還是......”
“行吧,”段景塵眨了眨眼,肚子跟着叫了一聲,他問,“你剛剛說什麽?”
于沨清了清嗓子:“沒什麽,我去煮粥。”
他回正屋的廚房裏燒火煮米,謝欽聽見響動,抻了個懶樣爬起來,才發現自己橫躺大半個炕。
他走出屋,一邊的于沨在做飯,另一邊,段景塵那瞎子從廂房裏探索出來,手裏的長棍打到了滿院子溜達的雞,前一句段景塵還說了句:“抱歉。”
下一秒發現那群雞團成夥兒在他腳邊擋路,他就發了脾氣:“都滾開。”
謝欽搖了搖頭,廚房裏傳來于沨的聲音:“二毛,你去出去看看他。”
謝欽嘆了口氣,走過去把雞趕進了籠舍,給段景塵送進了屋。
走地雞在籠舍裏鳴叫個不停,打頭的公雞更是豎起雞冠,撲騰翅膀,試圖越獄。
謝欽送完段景塵回來,趴在雞舍上有些納悶:“它們怎麽這麽燥?”
毛伯也聽見了這不尋常的雞叫,他披上衣走出來看了看:“怎麽事?”
“要下蛋?”謝欽問。
毛伯:“.......”
肯定不是下蛋!不安的雞群在籠舍打轉,像是地震前蛇鼠逃竄的征兆。
這是有什麽東西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