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蜜糖霜

蜜糖霜

應蕭的一劍洞穿了段景塵的肩胛,收劍再劈下第二刀的時候,被段景塵一個側閃躲開,不知從何處,那一杆鬼魅的長槍從他身邊抽出,槍頭染血,恰似紅纓。

脆薄的木槍不能與那光華寶劍相接,段景塵長槍一輪,抽在應蕭的手背,登時一道青紫的血痕,應蕭咬着牙沒叫,應燦和後面幾個同門見他吃虧,立馬上前。

三五人在段景塵四周,圍攻圈一起,段景塵過背掄花槍,長槍在擊殺範圍上都遠比劍更具優勢,槍尖在眼前迅疾如風,劃破那幾名弟子的衣襟。

應岚一直在外圍踱步,尋找槍法掄擺過程中的空隙,很快,她注意到段景塵腰間的一處,提劍若游龍般刺去。

這一劍又中!段景塵步向後退,他的槍稍有凝滞,身後的弟子看準時機,挪步上前,削斷槍杆,劃出一劍再次刺中段景塵的後背。

應燦劍勢大開大合,他甚至險些誤傷同伴,朝着段景塵斬下致命一擊,洞穿了心髒。

倉地一聲,應燦收劍,為自己爽落的一擊自豪地笑起來,對着開了血窟窿的段景塵,不屑道:“耍根破槍,就敢跟我們比試?說什麽北境槍法一絕,不過如此,你是不是假冒的?”

污血再次染了他衣衫,他低頭看去,才發現自己這衣裳是被清洗、縫補過的,洗得發了白,卻也幹淨,補過的地方針腳精致,不細看,難查痕跡。

應該是大毛弄的吧,當真賢惠。

淨山宗派來追他幾位弟子在門內排得上一二,實力不可小觑,相比有些人亡命之徒想要從他嘴裏挖到養心玉的下落,淨山宗這幾位是不說二話,來取他性命的。

應燦斷定段景塵已經再無反抗的能力,轉過頭對應岚說,“師姐,我們難不成要帶個屍首上路,好生惡心!”

應蕭斜瞪着段景塵,插話說:“他合該鞭屍。”

應岚卻沒有吭聲,她鳳目微眯,看着段景塵并不像垂死之人,那本該噴溢的鮮血在他胸口暈開一個紅圈兒,就停了,被捅穿的身體仿佛在極速的愈合。

應岚看出端倪,問道:“你對自己做了什麽?”

段景塵吐了口嘴中反湧的血,唇齒嫣紅,扔下手中的殘槍,擡頭與應岚對視,下一秒,他蹬開步子,動影似散黑氣,衆人反應不及的瞬間,他掠到應岚的面前,雙手扼住了她的下巴,女人的脖頸,觸感纖細柔軟,一只手便牢牢箍住了,濃郁腥膻的煞氣從他周身冒出,他挾持應岚,喝令道:“都別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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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燦不可置信地瞪着眼:“怎麽、怎麽回事?”

應蕭察覺到了空氣中煞氣的存在,一瞬反應過來:“他變成不死邪魔了!”

段景塵的手用力,煞氣猶如黑針刺入了應岚的肌膚,脖頸一周,霎時仿若纏上了重重的鐵索,讓應岚感到窒息疼痛。

“岚師姐!”應燦焦急,惡狠狠地瞪着段景塵,“你放開師姐!”

應蕭再次進行道德抨擊道:“師姐素日待你與內門弟子無異,你當真要如此喪心病狂?”

段景塵已經懶得和這群人争辯了,他附在應岚耳邊道:“殺我,很浪費時間。岚師姐,我勸你們快點離開這裏,群魔馬上會被你們驚醒,靈氣充沛的就是活靶子,騎着鶴,快跑吧。”

他話音剛落,整個山谷開始了細微的震動,仿佛是踩好了時間一樣,響應了他的話。

躲在一旁草叢中,緊貼在地面的謝欽率先感覺到了,轟隆隆地響,似乎有什麽東西過來了,他警覺,低聲道:“不好,這裏的妖物有異動,我們得離開!”

于沨點頭,剛從隐蔽的草叢中坐起身,就感覺腿上一沉,一個三眼貓怪跳到他的膝上。

貓怪身體微微有些奇異的人形四肢感,但臉部仍然毛發旺盛,整張貓臉歪着頭,貼了過來,三只眼呈等邊三角形排布在貓怪的臉上,眨眼的順序卻不同,豎長的瞳仁不轉睛地看着他。

于沨咽了咽。

三眼貓怪這樣的生物在現代已經很少見了,幾近絕跡,有什麽招式能耐,他一概不清楚,于沨小心地屏住了呼吸,生怕驚動。

貓怪看他,他看貓怪,兩廂一動不動。

“走啦走啦。”謝欽背對着剛爬起來,想招呼于沨走,沒有回答,回過頭,才看見于沨的情況。

此時從各處的山洞峭壁上跑出來許多妖物,穿入樹林,朝着淨山宗埋伏。謝欽咬了咬牙,繞去過去,上手一提貓怪的後頸,尖銳地貓叫聲乍響。

淨山宗和段景塵同時向那處聲音來源看去,草叢動了動,突然,一只半成體的貓怪扔了到了他們面前。

應燦不由分說提劍刺入腳下的貓怪,應蕭的聲音同時響起:“不可!”

為時晚矣,寶劍靈氣充沛,殺了這小妖怪易如反掌,但這一殺,卻成了一個引信,山谷中響起嗡嗡地聲音,妖物似乎正在交流。

原本妖物保有能強的領地意識,淨山宗從天而降,身背仙劍,衣帶飄飄,靈氣四溢,觸碰了妖物那根危險的神經。

應燦正慌亂中,嗡嗡聲戛然而止,四周又歸一片死寂,然而他們仿佛是商定了,潛伏着的妖物撕掉草木山石的僞裝,蜂擁而上。

應燦的劍尖已經不知道沖向何方才好,妖怪并不強悍,可數量實在驚人。幾名弟子也不斷的揮劍,方寸大亂。

段景塵俨然不在妖物的關心範圍內。他撒手,扔下臉色青紫的應岚,臨走之前看了眼剛剛飛出貓妖的草叢,頓了頓,随後一扭頭,逆着妖流朝外走了出去。

而此刻,林間草叢中,扔“導火線”的兩個人此刻像是捅了貓窩,一只又一只的貓怪不往前走,還離奇都朝着于沨身上騎。

于沨還半坐在地上,背上就扒滿了三眼的貓臉,貓牙咬在他身上,磨着齒,磕出一道道血印,于沨沒有出聲,拿出針盒,卻被謝欽阻止道:“不能用靈氣!它們會把我們當成淨山宗的人一起圍攻!”

謝欽繼續去掐貓怪的後頸,朝着淨山宗的人扔,啪地一下正中應燦的臉,就聽那頭應燦慘叫:“滾開!啊啊啊!”

謝欽心裏連說了好幾句抱歉抱歉,随後拽起于沨,跌跌撞撞朝外跑。喝着風,跑出去一陣,謝欽呼哧地問:“段景塵去哪了?”

于沨快速又确信地回答:“他會回到喜平客棧。”

鬼樾地與魔域又一道分明的山口界限,一出,後面的妖怪便不再尾随,兩人拐入原路市集,果然在不遠處看見了段景塵的身影。

那人潇灑自如,邊走邊看,仿佛在游街玩耍。

眼下的情況,他們已經不能出現在段景塵的面前,身份有疑點是一個,其次,現在的段景塵煞氣滿身,是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狀态,謝欽猜他定是回來複仇的。

兩人在後面遠遠地跟着,拐到下一條街,盡頭就是喜平客棧。

客棧中,李喜平正扒拉算盤,點着淨山宗給的賞錢,一旁小二谄媚道:“掌櫃的,這姓段的還真是財神爺,為着他的事兒,您賺了不少吧。”

李喜平得意地笑了笑:“說來還真是要謝謝他啊。從他鬧出這麽個大事開始,道上買他消息的人數不勝數,說實話,我當初是真的沒想到他能活着出四州,可他一路殺得竟然如此兇猛,看來他還是有些能耐的。”

他撒下一把碎銀給了小二,小二連連叩謝,又道:“他能耐再大,也沒您的能耐大,最後還不是得被淨山宗‘買’回去。”

李喜平擺了擺手:“我教教你道理吧——這世間凡事沒有絕對,我不覺得淨山宗這一去會抓住段景塵,你當那段景塵是傻的?他知道自己行蹤不是秘密,所以選擇在魔域裏煉化,群妖就是他的護法。”

小二有些不懂:“這又能如何?您不是已經先下了腳夫那步棋嗎?”

李喜平嗤笑了一聲:“那腳夫算個什麽東西,他有仇怨,想去殺段景塵一刀,我攔不住,他若真能殺了段景塵,得到屍首去跟淨山宗換錢也好,照樣要給我分成,可還有一種可能,他被段景塵反殺。”

小二皺眉:“啊?可那樣我們就拿不到錢了啊,淨山宗去了,兩方一對上,事兒不就結束了麽?”

李喜平笑而不語。

“而且掌櫃的,他要是活着出來,”他指了指案桌上的真金白銀,“知道你把他賣了這麽多錢,那人心手皆辣,不會放過我們的。”

李喜平轉了轉自己胡蘿蔔似得手指上的扳指,金子做的,他緩緩道:“我當然知道他是什麽德行,所以我給自己留了一條後路。”

小二抻長了脖子,到他跟前兒問:“您就別瞞了,您這是還藏着什麽招?”

李喜平壓低聲音,緩緩道:“我給他那藥,特地的,我加了些料。”

小二的眼睛一下子瞪圓了,震驚得結巴:“這、您、您算到了這一步,您也太厲害了!您放了什麽?”

“蠱毒,”李喜平潇灑地撩了下頭發,繼續道,“尋常的烈藥,藥死他了不劃算,唯有蠱毒,長效,磨人,這就可以操控他人!我給他選的是‘挑生蠱’,中挑生蠱者,日久,便會腹皮薄如紙,心肺可見[1],服食之物将在腸胃中活過來。不論他變成什麽東西,若是不能舍棄那具肉-身,此後啊,他便是我的奴婢。”

李喜平正得意洋洋、潇灑快意,門口突然傳來了腳步聲,李喜平一下子收了笑,盯着門口,下一秒,人影一晃,那人站定,段景塵瘟神一般,出現了!

他手舉着藥瓶,仰着脖頸,把裏面的丹丸往下嘴裏傾倒,仿佛飲酒般恣意,喉結上下滾動,塞了滿滿一嘴,幾顆從嘴角漏出彈地。

“段、段大哥。”李喜平站起身,把桌上的銀錢往後藏了藏。

段景塵一口白牙,咔嚓咔嚓的嚼着,有些幹,他咽下說:“挑生蠱,不錯,論陰險還是你行,我自愧不如。”

這畫面異樣可怕。

被撞破也就罷了,可那人明明知道藥裏有毒,竟然還在大快朵頤似的吞咽,他們之間薄薄的一層臉面被徹底撕破,李喜平向後退一步,保持最後的體面與客氣:“……大哥,您誤會了。”

段景塵卻欺上前一步,大馬金刀地坐在桌前,推開上面地銀兩,手肘拄在上面:“跟我說說,做你的奴婢,都需要做點什麽?”

李喜平搓了下扳指:“看您說得——”

話說一半,他倏然擡手,從手上的金器中噴出一股水霧,小二在一旁吸入鼻子,人當場就癱軟了,倒在地上。

段景塵嫌棄地扇了扇:“又弄什麽?”他看了眼小二,“迷藥?你覺得這東西對我會有用?”

李喜平徹底慌了,他也是黔驢技窮,只會下三濫的招數,他心知硬打是打不過的,可那蠱毒的威脅似乎也沒用了,他掙紮着說:“你、你別小瞧了挑生蠱,沒有我的解藥,活不過三五年!你會穿腸爛肚而死。你必須需要我的解藥!”

他就差求着段景塵需要他,放他一條生路了,原本在腦中排演的狠話在對方的壓迫下,竟然字字都虛了起來。

段景塵還是不吝的态度,道:“唉,我哪會在意這些!穿腸爛肚,”他拍了拍小腹,“盡管招呼。”

李喜平轉身想跑,段景塵勾了勾手,李喜平面前的門就被關上了,接着,窗也自動地關上了。

廳堂的光霎時有些暗淡,桌前的段景塵恰好浸在陰影裏,又似乎因他的存在,讓那處的陰影更暗了,白皙的手指節帶着薄繭,揉了揉肚子,忽然扭過頭對門前站着那人,陰鸷道:“喜胖兒,我餓了。”

門關上後,躲在客棧外馬棚下的于沨和謝欽再偷聽不到什麽了。

客棧進不去,他們倆只能在外面起等,他們倆在街對面的茶攤坐着,于沨看着喜平客棧的門臉兒,正襟危坐的模樣,那目光像是想要洞穿那扇緊閉的門。

謝欽驚險刺激的跑了一趟,要了壺茶,他倒很想着正事,和那茶攤的老板聊了起來:“師傅,您聽說過玄離門嗎?”

他這麽一問,于沨也轉過頭來,看着茶攤老板,在段景塵複明後,這裏所有人臉上都有了模樣,乍一看,竟然有些不适應,茶攤老板只說:“不知道。”

“那您知道北境嗎?”謝欽又問。

茶攤老板搖頭:“不清楚。”

“都是這個答案,”謝欽嘆了口氣,“我之前打聽的時候,就留意過,他們仿佛對這個地方諱莫如深,問這個問題就像是踢到一塊鐵板。而且遠靈縣、鬼樾地,問過的所有人,他們答案都是‘不清楚’,如此統一,說明段景塵潛意識裏已經把它埋藏了。”

于沨收回目光,又盯着喜平客棧看。

過了一陣,他們頭頂飛過幾只白鶴。謝欽擡頭看了眼,道:“淨山宗的人走了,瞧着損失慘重啊。”

于沨聞言紋絲未動。

謝欽無趣,給自己想了個差事,道:“我去尋路吧,如果段景塵還有下一個目的地,那麽這裏的路徑還會繼續擴展,我們提前去,也好準備準備。”

收到了于沨一個安靜的點頭。

他這一拓展,拓了好大一圈,中間幾次不時地回來,于沨都跟個望夫石似的不動彈,最後探了兩個時辰的路,發現段景塵确實還要繼續走,這路是向北而上的,也不和遠靈縣那條來路重合。

謝欽坐回茶攤,索性老板好脾氣沒趕他們走,他說:“有路,走嗎?”

于沨轉過頭看了他一眼道:“等一會兒。”

這一等,等到天色見了晚。

謝欽坐不住,嘆口氣,道:“你說段景塵在裏面幹什麽呢?就算把李喜平大卸八塊也用不了這麽長時間吧?而且這地方殺人需要毀屍滅跡嗎?”

于沨沒吭聲。

謝欽滋溜溜地喝着茶水,一碗接一碗,終于給自己喝尿急了,他起身剛想尋個地兒,段景塵突然出來了,客棧門大門被撞開,段景塵撐着門框,“嘔”地一聲,水樣的東西吐了一地。

謝欽一縮脖:“嘢。”

于沨立刻起身,謝欽以為于沨架不住又要過去,結果見于沨是奔着茶攤老板去了,低聲禮貌地說了幾句什麽,又把手裏攥着的東西給了老板,随後過來叫他走。

謝欽稀裏糊塗地跟着于沨動身。

不光滑的門框上有倒刺,刺痛段景塵的指肚,他收手扶在膝上。感覺自己都要給蠱毒嘔出來了,想到這,他又失笑起來。

敞開的客棧門裏,李喜平和小二都躺在櫃臺裏,昏迷着,段景塵沒有要這二人的性命。他已向着北方許諾,自己不再開殺戒。

之前在山洞裏,淨山宗的人沒給他“進食”的時間,到客棧,他找到了李喜平的存貨,吃着那些難以下咽的東西,他恨不得給自己味覺摘下來。

他喘了兩息,平複翻湧的胃,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後背,回過頭,是個商販打扮的男人,對他道:“小哥,吃一點甜的,壓一壓。”

那人手一伸過來,掌心上是兩塊冰晶似的糖霜。

[1]《夷堅志》關于挑生蠱原文:腹皮薄如紙,窺見心扉,呼吸喘息,病根牢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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