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數不清

數不清

入了夜,月灑清輝。

衆道士們都去了少夫人的席面,段景塵一人在鬼屋內阖眼養神,聽見門開聲,睜開眼,見段子湘和段子霖一齊走進來。

段子霖手中拿着一長卷貼畫,段子湘手裏則拿着一小卷金箋,段景塵一見金盞,騰地坐起來問:“誰發來的消息?”

金箋是玄離門傳信的特定用紙,由壽帶鳥傳遞,十分好辨別,段子湘遞給他道:“是師母。”

“哦,”段景塵失落,窩會椅子裏,幹脆沒接,“還以為是我爹那邊有什麽事呢。”

段子湘道:“尊主只在半月前發回一封平安信,說是巡邊一切正常。”

“都走出去一個月了,還不回來,”段景塵撅嘴道,不大高興,聊賴地又問,“我娘有什麽事?”

段子湘自己展開來,忽然被靈光刺了下眼,他便知道這是什麽東西了,立馬對準段景塵,而從金盞上飛出數星帶着螢火的靈光,撞到段景塵的額頭上,撞滅一個,放出來一段聲音:“孽障——!”

“你說你下山去給我買瓶桂花油,買了三天!你是去南境給我買桂花油去了嗎?”

段景塵抱着頭,站起身來躲靈光,喊道:“娘!我馬上、我馬上回山,給你買十瓶!”

四竄的靈光直擊他的肋骨,疼得他嗷嗷叫。

段夫人仍舊罵個不停:“你爹不在,叫你好好看家,你看哪去了?三天兩頭,下山游玩,等你爹回來,你便要受冠,冠禮諸多事宜,你打算全扔給我啦!你娘我洗衣做飯操持一大家子人,小犢子,看你回來,我好好疼疼你!”

最後收尾,大喝一聲道:“趕緊給我滾回來!”

最後剩下一個靈光直接撞在段景塵的膝蓋上,他一個左閃失敗,撞在圓桌上,一個屁墩,摔坐在地。

段景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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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間挨了一頓親娘的靈光炖肉,都讓人有些錯亂。他眼神恨恨地扭頭看向段子湘和段子霖,咬牙道:“是誰告訴我娘的?”

段子湘剛正不阿,舉起手,道:“師母如此幸苦,四處問詢,我只能如實說。說少主你趁着師尊不在山,偷去在結雲樓喝了兩天的大酒,沒錢之時遇見了要去除祟的我們,向我們借銀錢,我們不接,你又說你餓......”

段景塵擡手打斷:“好了好了,”他站起身,“唉呀,你們師母累什麽,你看她說的那些話,什麽洗衣做飯,我活着這麽大,就沒見過她十指沾過陽春水,我爹不在,晚上都是我給她煮飯——再說冠禮有什麽要緊的,到時候叫大賓[1]給我取個字就結束了。”

段子霖道:“聖王重冠。您是宗門少主,不可輕視。”

段子湘稍打趣兒道:“何況您冠字後才能娶親,耽誤了冠禮,也容易耽誤姻緣。”

段景塵沒來得及叫還嘴,動身間一個香囊從他懷中滾落,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叮叮聲。

段景塵立馬心虛地哈下腰,給香囊抓了起來,攥在掌心,他嘴角嵌着個僵硬的笑容,看向身後的子湘子霖,生怕這兩個心直口快地說出什麽讓人尴尬的事兒了,結果還是不出他所料——

段子湘看向子霖:“你看到從少主身上掉下來的香囊了嗎?”

段子霖威嚴地點頭:“我看到了,绛紅色底兒,金線,上面繡着一條魚,像是小師妹殊亦的手藝。”

段子湘贊同:“我也覺得,像小師妹的手藝。”

兩人同時看向段景塵。

段景塵:“…......”

這倆人是不知道什麽是“非禮勿問”嗎?!

他把香囊揣進懷裏,悻悻回道:“不是小師妹繡的!”

段子湘仍然一本正經地刨根問底:“那是誰?”

“我我我我!是我自己!”段景塵不耐煩說,“行了吧。”

對面兩人聳了聳肩膀,段子湘又問:“香囊中裝了何物?”

段景塵一臉“你覺得我會告訴你嗎?”的表情,沖他幹巴巴地笑了下,露出一排整齊白牙,孩子氣地蒙混過關,然後生硬地岔開話題,對段子霖努了下嘴:“那是買回來的門神貼吧?”

“是,”段子霖應聲将手上貼畫卷展開,上面是兩位神色兇悍,身着戰甲,手持金戟的門神,“少主,你既然都看出女鬼困在何地,我們用符咒将她化除不就好了嗎?何必用門神貼,這東西真有少許鎮守作用,效用并不好。”

段景塵擺手,又一指門內,意思是讓他貼到上面:“她本就在門上,不能動,但哭泣不休,屋內有活人喘氣兒,她才能停下,先用門神讓她安定安定吧。還不着急化除她,沈宅還有很多貓膩。”

段子湘跟着認真地點頭分析道:“此宅內除去被吓病者,唯有沈老爺和老夫人的症狀是有邪祟殘害的跡象,少夫人也無事,不知為何。”他摸了摸下巴,“師父常說,冤有頭債有主,大抵是這對夫妻對這妾室做了什麽事,導致妾室報複。”

段子霖正貼着,立刻質疑道:“她已在門上,無法逃離,沒有作祟時間!”

段景塵提醒道:“一屍兩命。”

段子霖愕然:“你意思是那胎兒變成了鬼嬰,宅裏是母子鬼?”

“或許,”段景塵猶疑的點頭,總結道:“現在有兩點疑問需要探明,第一,是沈老爺老夫人與邪祟有何仇怨,第二,女鬼為何會被困在門上。解開因果,邪祟才能真正的消除。”

段子湘認可地點頭:“宅內詳情,我們去問問少夫人或許可以得知。”

段景塵頓了頓,忽然問道:“若妾室是人為難産而亡,你們覺得會是誰做的?”

這話一問出口,心中答案明晰,可段子霖不解:“少夫人始終安然無恙,我覺得她更像是無辜的。”

“我也覺得,”段子湘補充道,“她一個弱女子,若是她所為,她怎可能鬥得過邪祟?”

段景塵道:“距離那妾室橫死到現在已經半月有餘,沈家少爺離奇死亡,仆人被吓得散去大半,這位少夫人一個人在鬼宅這麽長時間,真有那麽弱質纖纖?”

兩人一時沉默。

段景塵又道:“我只是預感不對,可以先去試探試探——那邊酒席散了沒有?”

未等段子湘回話,房門被粗魯的推開,險些撞到上剛貼完門神的段子霖,是王太一進來了。

段子霖閃過身,扶穩被王太一撞得顫晃的門,他渾身的酒氣,臉上冒着濃濃喜色,跌撞進了門。不用想,飄飄欲仙的王道長定然上在酒桌上受到了大大的誇贊和吹捧。

王太一左晃右擺地到了段景塵面前,瞬間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你給我讓開,別擋路!我乃重陵第一道,你玄離門算什麽東西,膽敢在我面前造次,自以為是煊赫世家,登高跌重曉不曉得?我們四州可是有天子居所,有皇室欽點的宗門,你們算什麽!你說算什麽?”

“算你個糞.....”段景塵罵了這半句之後,卻上手扶住了王太一的胳膊,他雖有時無禮任性些,根骨裏還是有不可破的教養,見王太一醉得散腳,不和他計較。

段子湘和段子霖也上前幫忙,三人憤憤地給這醉鬼擡上了床。

房間內就這一張床,椅子就兩把,王太一來了,他們更沒地方休息了。

段景塵叉腰嘆了口氣道:“我去找人要把椅子!”

*

庭院中籠着月色,夜裏寂寂無聲,偶爾能聽到松濤之聲,兩側花壇之內飄出淡淡清香,若不鬧鬼,這裏還真是算得上雅致。

段景塵出門先站了會兒,透了透氣,剛剛被屋裏段子湘問出了一身的汗到現在仍然沒有消退,他抖了抖衣襟,突然想到什麽,手又輕了,小心翼翼地拿出懷裏的香囊,香囊的刺繡是半不成的雙魚紋。

雙魚紋往往頭尾追逐,有金玉良緣的寓意,且雙魚一正一倒,恰似太極,比喻男女陰陽,又繡在這種貼身的香囊上,含義不言而喻,

段景塵的一副雙魚紋只有一半,另一半好似被胡亂勾了兩針,上眼看像是件殘次品。

他輕手打開,将裏面的東西倒了出來,是一塊白玉玉佩。

青灰白,料子不算尚好,雕刻古拙,是鶴鹿同春的樣式,寓意比剛才那女兒情長的金玉良緣宏大了許多,這紋樣含着國泰民安的景願。

但這枚玉佩其實并不比段景塵腰間懸挂的名貴,他卻反複翻動檢查,方才太過倉惶,沒來得及看上一眼,幸而沒有損壞。

他松下一口氣,靜靜地,把那塊玉佩放在手心裏揉搓,低斂的眉目裏有股說不清的意味,對這塊玉,仿佛留戀不舍,又藏着壞心地想要霸占,好半晌,他才平平整整将玉佩收好,揣入懷裏。

喀。

細微的一聲輕響從他的斜上方傳來。

段景塵警覺,驀地擡頭,精準掃到了發出聲音的地方,屋頂上,一個瘦削的身影坐在屋脊上,腳下一塊碎瓦。

那人帶着遮擋面容的帷帽,涼潤的夜風撫過,隐隐勾出那人下巴的輪廓,是白天那奇怪的三人之一。

段景塵對他們很好奇,展眉一展,一雙清澈的狹眸對看過去。

于沨咽了咽,悄悄地地把手裏的紙杯藏在了身後,再将那竊聽的靈氣不動聲色的消散,他也看着段景塵,檐下的燈籠燭火照着他的臉龐,暖色的,眸光似小鹿一般,躍動着,仿佛是要和他說話。

于沨內心一陣慌亂。

進來之後他們一直在尾随,擔心段景塵起疑,以旁觀者的身份,總是走在人群最後,藏在邊邊角角,這還是第一次照面。

其實是陌生的,這張臉和于沨記憶中的段景塵完全不一樣,此時他年少,倜傥,意氣風發,周身上下所有氣韻和那個千百年後剝了魂的段景塵截然不同,叫于沨不敢去認。

段景塵見對面沒有反應,他玩鬧的性子也起了,打算看看這個人什麽時候能開口說話,他就這麽看着,又上前一步,可那邊就這麽僵着。

好半晌,那人動了,起身從屋檐的另一側翻了出去。

段景塵打量了一下那人的身形,覺得熟悉,正想追過去,眼角被一道白影晃了下,他轉過頭來,是蓮步輕移的許春紅,沖他笑着而來:“小仙長,見你未曾來飲,是否需要我安排下人為您再做一桌,送至您的房間。”

段景塵又遺憾地看着屋檐,正身面着許春紅:“不必,我們近日在修習辟谷之能。只是房間內少把椅子。”

許春紅道:“我這就派人...”

“我自己來,”段景塵說,“正廳內的可以動嗎?”

許春紅微笑着點頭。

正廳內點了幾只白蠟燭,燈火幽微,一進正廳,段景塵感覺霎時周身泛起寒意,白日進來時,陽光炙熱,倒還不曾覺得,也夜裏進來,只覺得這廳堂比那小妾鬼屋還要陰重瘆人。

他往裏走了兩步,正要拿把凳子,忽然又有那種脖頸一涼的感覺,他猛然回頭,還是沒有任何異常,只有站在門口一側的許春紅燭火下的眉目如畫。

許春紅輕聲問:“仙長,您怎麽了?”

段景塵搖了搖頭,本要取椅子,結果卻坐下了,他看着暗處的桌椅,頓了頓,單刀直入地問道:“少夫人,那小妾确實是因難産而死嗎?”

許春紅眸光一暗:“是。”

段景塵一挑長眉:“女子懷身大肚,百般危險,若被沖撞致使難産,也可以說是難産而死,對吧?把真正的因由抹去,倒是能輕易埋下了某人的罪行。”

許春紅明白弦外之音,解釋道:“當日我出門采買,并不在家,對此事不知詳情。”

段景塵幹巴巴地“哦”了一聲:“那您二人素日相處如何?”

許春紅道:“交流不多。”

段景塵目光緊緊盯着她的神色,半晌竟沒有看到惶恐的破綻,他心中反複琢磨不得解。

突然,一聲門響,段子湘沖出來,飛奔到他面前,驚慌失措,但見了廳堂內還有許春紅,不想失态,剎住腳,勻了氣,附在段景塵低聲說:“子霖中招了!”

*

段子霖坐在椅子上快速喘息,粗黑的眉毛擰成一團,段景塵道:“是鬼魇?”

“鬼魇”與民間鬼壓床相似,同樣都是難以醒來,鬼壓床往往是因睡姿不對,鬼魇則是鬼魂由夢境侵入作祟,中招者會夢平生最恐懼之事,一夜之後,會在睡夢中肝膽俱裂,內傷深重。

段子湘道:“是,剛剛子霖說要休息一下,王道長一直在睡,解鬼魇需要黃河湯,我去找……”

“不用,”段景塵說,“我身上帶了茯苓丹。”

段子湘愣了愣:“茯苓丹不是用來養顏玉色的嗎?”

段景塵道:“正是,不過也有醒神平息之效,”他湊到段子霖面前扒了扒他的眼皮,嘟囔道,“是不是夢見我爹罰跑了?”

段子湘:“.......”

當誰都像你一樣怕尊主罰嗎?他不放心道:“茯苓丹只是保養之藥,會管用嗎?”

段景塵從腰帶上的荷包裏倒出兩枚來道:“我知道,要解鬼魇還得是黃河湯那種驅鬼的湯藥,趕走了鬼,人才能醒。但我們也可以換個角度,強行讓他噩夢中的事件結束,跑完山,我爹都會送幾顆茯苓丹,讓我們含在口裏,來,賭一把!”

他将茯苓丹放進段子霖的口中,在他耳邊,學着他爹粗狂的語調大聲喊:“哼!下次不許再犯!你師母給你留了飯菜!去吃罷!”

話音一落,登時一股子黑血從段子霖口鼻中湧出,他嗆了下,倏地睜開眼,大口大口的呼吸,眼角帶着淚珠。

段景塵遞過帕子,問道:“見着什麽了?”

段子霖把臉擦幹淨道:“夢見尊主罰我跑山……”

“哎!我還真說着了!”段景塵高興地叫道,他拍了拍段子霖的肩膀,“我懂你!那真是瀕死一樣的恐怖。又不讓用靈力,全靠腿,上次罰我跑山,我心都要從嗓子眼兒裏蹦出來了。”

段子湘無語:“.......”

段景塵拍着段子霖後背,給他順氣兒:“我知道一條小道,下次再罰,你就可以跑那條路,省力還——”

“噶,咕,咔!”月洞床上王太一發出了怪聲打斷了段景塵,他們三人看過去,就見王道長躺在床上手刨腳蹬。

段景塵道:“糟了,給了他忘了!”

王道長還在睡,那鬼在段子霖的夢裏存不下,鑽他的夢裏去了。

此刻月洞床上躺着的王太一兩眼緊閉,兩腮不停咕咚咕咚鼓氣兒。

這仨人也都隐隐記恨着王太一侮辱師門,不緊不慢地抱着胳膊,在床邊站成一排觀察着。段景塵摸了摸下巴道:“唔,來,每人一次機會,根據重陵第一王道長的症狀,猜他夢見了什麽?”

段子霖吐完一口老血,擦幹淨像沒事人一樣跟着猜了起來:“我猜是吃撐了。吃得太撐,夢見自己撐死了。”

“......”段子湘搖頭,“不對,你看他口唇周遭發青紫色,不是吞咽,而是吐。我猜他是夢見自己中了奇毒。哎?那他以前是被人下過毒嗎?留下了難以磨平的陰影。”

掙紮着的王道長仍然在發出怪聲。

段景塵靈光一閃,打了個響指:“我知道了!王道長是被毒蟾/蜍精附身了!”

段景塵繼續道:“你們聽,他發出是聲音是不是咕呱,咕呱的!”他彎腰靠近,那聲音清晰,有節奏地叫着咕呱,他起身一拍手,“一模一樣!去那個玩蛇的異道來,給王道長看病。”

段子湘不問緣由,便去請人,走過房門時看到許春紅站在門外,一直未敢進去,正看着那門神,他向她點頭示意,許春紅回過神,回道:“仙長,”她指着門,“這是?”

段子湘道:“哦,門神貼有鎮壓作用,可讓那女鬼不再哭喊。”

許春紅了然地點了點頭,繼續盯着那門神看着。

因酒桌剛散,衆人也都沒睡下,出事的消息很快傳開了,一個個道士披挂着衣衫,擁到這間鬼屋來湊王道長鬼魇了的熱鬧。

“此屋果然古怪。”

“王道長怎麽不行啊?就這麽輕易地中了鬼魇,吃飯的時候還跟我說是重陵第一道呢。”

“嘿,這你也信,我說我是皇帝禦用天師你信不信?”

“哎哎,你看他們要幹什麽?”

那帶着靈蟒的道士叫吳吉,臉上洋洋得意着:“我是要給這王道長解鬼魇,還是這玄離門的少主見多識廣,知道什麽叫以毒攻毒,對症下藥,知道我球兒能耐大得很!”

段景塵笑而不語。

他方才給吳吉的銀蟒吹個天花亂墜,吳吉壓根也沒問其中原理,一口答應,反正出了事兒,也得是他背着,不過看着王道長就差臉皮起癞了,自己應該猜得八九不離十。

銀蟒從筐中被緩緩牽引而出,冰冷漂亮的身軀緩緩爬過床沿,纏上王太一的四肢。蟒口一張,咬住了王太一的手臂。

王太一“呱”地一嗓子喊出來,整個人恢複了甚至,口唇附近的青紫緩緩消失,耳邊傳來吵鬧的聲音:“王道長你好啦?”“你沒事吧?”“你中鬼魇啦,你知道嘛?”

“嗯嗯嗯,沒、我沒。”王太一糊塗地搖頭,想擦把汗,一擡胳膊,又“啊唔啊唔”地叫了起來,這碗口粗的大銀蟒啊,就卡在他手上。王太一快哭了,他懷疑自己還在夢裏!

吳吉嫌棄道:“小聲些!”他抱起銀蟒,“可是我家靈蟒救了你的命!”

王太一魂不守舍,渾渾噩噩,說:“有、有鬼!”

這是廢話。他們進到兇宅來為的就是抓鬼的:“怎麽王道長被鬼吓破了膽?”

衆人哄笑。

王太一才緩過神說:“沒有,”他四處張望,“他就在我們中間。他沒走!小小的,一團。”

“沒走正好!跟我們會一會,我們十幾號人,怕他一個孤魂野鬼?”

“我也想試試,不就是魇住嘛,夢裏我給他卸成八塊!”

這群人又聊了起來。

段景塵他們退出屋子,到外面透了透風,他有意地在裏外尋找那三個人,卻沒有看到任何蹤影。

“入夢作祟的應該就是鬼嬰,”段子霖分析道,“我在夢裏跑山的時候也總看到血淋淋的一團。”

段子湘嘆惋道:“可憐,不過鬼嬰太小,不易抓,得想個辦法——少主……少主?”

他家宗門小少主正疑惑地皺着眉頭看着女鬼那間敞開的房門。

“少主?”段子霖跟着又叫了一聲。

段景塵忽然道:“誰他娘的給我門神撕了?”

兩張門神像,左神荼,右郁壘,皆被人從中間撕兩半,當啷在門上。

這時人多,誰也沒留神,段景塵有種不好的預感,這種懸心之感剛剛浮上心頭,忽然就聽屋裏頭響起此起彼伏的驚叫聲。

“王道長!你的肚子!你怎麽了?漲氣了?”“啊啊啊啊啊,王道長你的臉!”“王道長,你的手腳——”

王道長本人:“啊啊啊啊啊啊——救命啊——”

王太一此刻肚子鼓得老遠,撐破道袍,恰如女子懷胎,肚皮上毛蟲般的斑痕盤布在肚皮兩側,他四肢手腳霎時纖細得只剩下皮包骨頭,雙眼猩紅,披頭散發,他牢牢抓住身邊人,喊道:“救我!救我!”

幾名道士接連向他打出桃木劍光,飛出朱砂符咒,王太一伸手紛紛打落,灼得手上滿是符燒痕,他痛苦尖叫,用近乎女人的聲線。

衆人慌張。

“符咒不管用!”有人喊又道,“千萬別被他碰到!弄不好會變得和他一樣!”

聞聲被王太一抓住的衣袖那人拼命甩手,卻還是被抓個牢,一股黑氣由王太一身上渡了過去,下一秒,那人肚子也鼓漲起來,他撕開衣襟慌張道:“怎麽辦?”

“打!”有人提議,“打跑!”

聞言,那人便拼命捶着自己的肚子,一旁的“王太一”似乎看不過眼,又抓了他一把,他肚子霎時憋下去,王太一那邊又鼓起——他把孩子要回去了?

段景塵想進去看,結果被衆人推搡着擠了出來,就見最後關門那人往裏蹬了一腳,随後将房門關阖,大喊:“鎖上!鎖上!”

很快有人找來了門鎖,将門封住。

段景塵愣愣地站在門前,盯着那道不透光的門縫,他隐約預感到了——那女鬼是如何困在門上的。

只安靜下來片刻,緊接着是狂躁的砸門聲,所有人都在擔心困獸出籠,刀劍相對。

然而充斥在段景塵耳中的是凄苦的哀求,他在求饒,他在痛哭。

“女鬼被人放出來了。”段子湘道。

“鬼胎也在他身上。”段子霖道,“用驅惡兇煞符,念光字咒,子湘,泥人像帶了嗎?鬼魂無形,一會兒給他們打到泥人上,囚禁,滅魂!”

“慢着!”段景塵道,“滅魂是下策。”

段子湘焦急道:“我們哪裏還有別的選擇?”

段景塵啞然,他一時間竟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如果現在不揪出那對鬼母子,王太一的身體肯定吃不消。

房門突然又安靜了一瞬,突然,裏面傳出一個喝罵的男聲,窗戶上忽然皮影戲似的,出現了一個男人的身影,男人手裏揮舞着木板,不停的抽打“王太一”。

段景塵不自禁地走上前去,想要解開門鎖。

忽然被那群道士攔住:“你要做什麽?”

段景塵道:“有人在打她……他。”

段子湘也有些不懂:“怎麽又多了一個男人?”

“這沈宅裏是三個鬼吧!這、這是那沈少爺?!”

“我們出來時,看到房裏只有王道長一人啊,沈少爺附了誰的身?!”

段景塵盯着那影子,也不明白,開了門一切自然清楚,他執意。

仍有人阻攔:“此時不能貿然開門!我看裏面像是那些鬼魂內鬥,消磨掉一個更好,至于王道長……他能力不行,運氣不好,除祟本就危險,他應該清楚。”

這樣的厲鬼也不常見,沒人有十足的把握同時除掉他們,一旦放出,那種人傳人的真“懷鬼胎”,實在叫人害怕。剛剛那個肚子鼓起的男子此事肚皮無比松懈,無法複原,體內靈氣也被陰幹了大半。

段景塵先是怔然,随後緩過神,道:“說得是什麽狗屁話!”

對方沒想到他蹦出來這麽一句:“你!你說什麽!”

段景塵不多廢話,推開攔在他面前的人,再次向前,就聽門裏的毆打似乎加重了,面前的門扉砰砰地響,像是有人在用頭撞。

門裏兇狠地男聲:“出去,你出去一個給我看看。”

不對,這裏頭不對,一直以來,那女鬼發出來的一直是求救信號。段景塵要去扯下門鎖,突然,一群道士一窩蜂撲上來阻攔,還有人裹亂,喊道:“他也被附身了!”“被女鬼蠱惑了!”

段景塵霎時間被人按着,至覺背上有千金重,他伸出食指中指,雙手合掌,口中念起咒語,接着大喊“啊——”,猛然拍掌,迸出一大片靈光!将押解着他的人彈飛開。

此時段子湘抄路靠近,砸起門鎖,雖然不解少主救鬼心情,但還是硬着頭皮上了,這也是他們玄離門的面子。

段子霖則在一旁揮開前來阻撓的人。

“擒賊先擒王!讓他命令他們停下!此事就算傳到江湖上,我們也不怕!是他們硬要放出女鬼!”

“一群假仁假義的假道士,你們修的是道法,還是希求長生!”段景塵不屑道,一下說破了修道者心中最不堪的一處,“有冤鬼不去度化,你讓他們再枉死一次,小心折你們的陰壽。”

衆人充耳不聞:“一起上!”

門內是鬼在內鬥,門外是人在內鬥,好不精彩。段景塵苦笑一聲,撅根樹杈子,捋吧捋吧,再當槍使。

此時于沨等人正蹲在垂花門下,緊張地看着這一切。

謝欽嘆了口氣:“我就說得打起來吧。段景塵這時候太小,雖然初見鋒芒,但實戰好像還是欠些火候,而且——他怎麽老讓人圍毆呢?”

“說明小公子始終卓越,”何拐李道:“俠士仁心,知曉人生大義啊,太難得,自然格格不入。他very good!”

謝欽嫌棄地看了眼何拐李:“大哥,你就會這兩句英文?good,very good?”

何拐李:“perfect!咱可是讀過大學,英語考過四級的,小夥子,you too young。”

謝欽:“………”

自己為什麽要跟神智受損的人聊天!

一直沉默的于沨轉過頭,搭了何拐李的話:“你能算出這場,誰贏嗎?”

何拐李:“sure。”

說起蔔卦他還真是專業的,信手拈來,把身上的那牙簽拿出來,不緊不慢地占蔔起來。

可于沨越看越急,那邊段景塵孤立無援,屢屢站了下風,他心中也有不爽,站起身,腳步都要按不住了,催促道:“能不能贏?”

謝欽說:“你要過去?別了吧。”

于沨說:“現在人多,渾水摸魚幫他一把,随便編排個身份也行,剛剛我被他撞見,這時候不露面,他也會起疑,我只是怕大改了他的記憶。”

于沨邊說邊躍躍欲試地向前走。

何拐李啪嗒啪嗒地擺放着牙簽,最後看出卦象,“能”字剛說出口,一擡頭,于沨已經不見蹤影了。

何拐李難以置信:“so fast!”

謝欽攤手,攔不住,意料之內了,所以這次裝備齊全,看着于沨背影,他忽然想到了什麽,來了興趣。反正何拐李得了魂憶不适症,出去之後這裏發生過什麽大抵也不會記得,便問道:“你看于沨欠的桃花債,是不是那包圍圈中間的男孩。”

何拐李眯起眼睛,撅嘴道:“看不清。”

這句看不清,謝欽知道不是看不清段景塵的臉,說是看不清于沨欠下那人,他看不清。謝欽又問:“那欠了多少?”

何拐李忽然正色地看着他,還是那一張臉,但臉上的褶皺似乎有了變化,隐隐像是換了個人,謝欽愣了愣,就見何拐李緩緩動了動嘴唇……

于沨從袖中甩出針,揮至一彈,銀針低行,穿梭在人群腳下,形成了看不見的絆子。兩手交錯一揮,飛線成圈,裏面套死了被圍住的人的小腿。他大力向後扯去,瞬時摔倒一片。

很快,于沨再次閃到段景塵身側,用飛針替他擋了一劍,段景塵聽到“乒乒”兩聲,眼角被銀光一閃,他有些納悶那是什麽東西,走神之際,被狠狠掴了一掌在下巴,腰側又受冷劍一掃,躲閃的步子不穩,他向後搶去。

墜落之中,他忽然停在了半空,細瘦卻有力的胳膊将他擎住了,銀針又再他眼角閃過,接着是有人驚叫:“是什麽東西?看不見!”“蛛網?絲線?”“妖術!”

和那人距離很近,近在咫尺,近到透過薄紗,他能看清他的眼睫,段景塵終于看清了這張臉,他忽然笑了起來。

于沨卻愣住了,不解着,腦中空白,段景塵在下一秒撩開了他的眼前的帷簾,一張還有稚氣的笑臉湊了進來,一股青草似的香氣随着他身動,跟着撲進,鑽入了于沨的唇齒。

段景塵眯着眼笑,熱絡、熟稔,對他道:“師兄,你怎麽回來了?”

師兄。

于沨渾身的肌肉都僵硬了,明明是在扶着段景塵,卻覺得自己在向後倒。他想,不可能吧,他想,聽錯了吧,他想,認錯了吧。

然而十六歲的段景塵仍然手欠,在他肋骨上毫不柔軟的掐了一把,又道:“怎麽一月不見,師兄瘦了好多。”

于沨怔然,看着身側此時個頭還不及他高的段景塵,不知說些什麽,輕手将他從這帷簾裏推了出去,這時,被絆倒、捆綁的修士們從地上紛紛爬起,揮着刀棍,再次直沖他們而來。

他将段景塵攔在身後,道:“小心!”

……隐隐像是換了個人,謝欽愣了愣,就見何拐李緩緩動了動嘴唇,說:“數不清了。”

[1]大賓:古鄉飲禮﹐推舉年高德劭者一人為賓﹐也稱“大賓”。

發現與前面的人物有所重字,給小段身邊的兩個人改了名字,請讀者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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