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 10 章

辦公室內鴉雀無聲。

過了一會兒,才有人惱怒道:“淩霄你什麽意思?”

“沒什麽。”淩霄說:“晚上還沒到呢。”白天就開始做夢了。

鐘院長和宋主任有沒有想在醫院裏找女婿的心思暫且不說,但是這些人先入為主地開始挑剔起來,實在是太可笑。

他說不清楚自己生氣的點,也許是他潛意識裏覺得,宋皎月沒有他們說得那麽不好。

她絕不是因為逃避國內高考才出國的,她也絕不該被別人挑剔。

小時候的宋皎月是個什麽樣的女孩呢?

淩霄摸出了那張泛黃的舊照片,兩個小孩子沖着鏡頭比耶,女孩熱情開放,男孩害羞腼腆。照片的背景是椰樹與海灘,海浪和人群的聲音似乎能從舊照片裏跑出來,讓人産生一切如故的錯覺。

但是仔細看中間,卻有一道用剪刀剪開的縫,好像中間有一個人被剪掉了。

淩霄摸了摸照片,又将它小心夾到自己的外科學書裏。

他的長相随母親,青春期之前因為過于精致的五官總被人嘲笑不男不女,直到青春期時抽個到将近一米九才結束了這種外貌歧視。

雖然不在乎,但是幼年小元宵還是受到了惡言惡語的影響。是餃子拍拍胸膛說:“你當我小弟,我罩着你!”

宋皎月在淩霄的記憶裏沒有任何不好,她代表一種絕對光明和希望。

淩霄在自己的口袋裏摸到了宋皎月的身份證,想起她沖自己莞爾一笑:

“反正你在這裏上班,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我有什麽好不放心的?”

“再說了,我當然是相信淩醫生啊!”

騙人。

淩霄盯着她的身份證看了一會兒,似乎是想通過她的照片看透她的真實心理。

不要再想了。

淩霄緩緩舒出一口氣,她已經有男朋友了。

淩霄挂不到夏院士的號,但是鐘院長可以。

宋皎月拖着行李住進了運動醫學科的病房,她在體檢中查出了嚴重的半月板損傷韌帶撕裂以及滑囊炎,需要做關節鏡手術。

檢查結果出來當天,宋皎月自知理虧,低着腦袋準備接受父母的雷霆審問。

結果母親只是沉默,宋皎月再一擡頭,竟然看見她紅了眼眶,宋皎月寧可她罵自己一頓。

這是宋皎月第二次看見母親的眼淚,她一下子慌了神:“媽,我錯了,我不敢了。”

鐘成英幽幽地說:“你這是在拿刀子割我的心……”她幾乎說不下去,一顆心像泡在黃連水裏,發苦發澀。

她這一生要強,沒有向任何人低過頭。讀博時和導師決裂,破釜沉舟地來到另一個城市發展;後來又在原醫院競争最激烈的時候接受了現在醫院抛來的橄榄枝,成了空降的副主任。

然而大主任看她不順眼,處處給她下絆子,她又因為是空降沒有自己的嫡系,在剛開始的三年裏步步艱難,不得已時也做了很多冒進的事情。

她從鐘成英做到鐘主任,又從鐘主任做到鐘院長,在外人眼裏也算是有名聲有地位,敬她懼她。偏偏兒女債,向來算不清。

父親也看着宋皎月嘆氣,最後揚起的手只是摸了摸她的頭:“何苦自讨苦吃!”

宋皎月回答不出來,在國外的那些日子,她總覺得自己的整個人漂浮在空中,雙腳沒有落地感,所以才尋求各種刺激來驗證生命的真實。

宋皎月向父母發誓、保證:“我從此一定愛護身體!保證能将來侍奉在您二老膝下!”

雖然宋皎月嚴重懷疑,以自家爸媽強悍的身體素質,自己有一定可能在未來當老奶奶的時候還沒有爸媽能跑能跳。

在國外的荒唐事情就随着宋皎月的認錯和保證翻篇,那天晚上宋皎月和父母聊了很久,她其實什麽都明白,明白自己的任性和不懂事,只是一直不想承認,她突然意識到父母老去的标志是他們突然開始變得啰嗦。

在從前,老鐘可不會對她說這麽多的話。

她看見老鐘兩鬓的白發,意識到自己輕飄飄的生命上還綴着兩條生命,她從前覺得是負擔,現在明白是責任。

晚上。

宋皎月像小時候那樣,以做噩夢的緣由把母親拉到了自己房間。

鐘成英拍她的手臂哄她,唱着兒時熟悉的童謠,母女倆天南地北地聊天。

宋皎月問母親知不知道沈白媽媽生病的事情,鐘成英沒有瞞她,告訴她沈白媽媽是肺癌晚期。

“今年過年那會兒,你沈阿姨得了流感,原本以為沒什麽事情,結果突然咳了血,再一查就是肺癌晚期……”

“去年體檢的時候也沒有什麽事情,今年就這樣了,誰能想到……都是命。”

倒不是鐘成英冷漠,而是在臨床上工作這麽多年,她早就明白生死有命,有些疾病的發生似乎毫無緣由。

肺癌是起源于肺部支氣管黏膜或腺體的惡性腫瘤[1],易惡化,易擴散。腫瘤不受控制地生長,侵犯正常的肺血管,導致血管破裂,會引起窒息死亡;肺癌也會使得血液呈高凝狀态産生肺部栓子導致肺栓塞引起死亡;除此之外肺癌也會發生腦轉移使得顱內壓升高,引發腦疝。

患者往往不是死于腫瘤本身,而是死于各種并發症。

宋皎月不是很懂這些,作為一個完全的外行人,她只知道問:“那沈阿姨還能活多久?”

“可能撐不了多久,她對放化療都不敏感……”現在已是強弩之末。

從一個醫生的角度來講,鐘成英會勸沈白放棄;但是從看着沈白長大的長輩的角度,鐘成英很難給出什麽建議。

道理誰都懂,但是誰可以在面對至親的時候做到完全理智?

“我和你姜阿姨都在盡力協調了,她現在就在醫院裏,小沈也一直都在,你想去的話就去。”

雖然心裏做好了準備,但是真的看到沈阿姨現在模樣的時候,宋皎月還是茫然了。

是的,那是一種茫然。

宋皎月幾乎認不出面前這個女人,明明她曾經溫柔地抱過自己,身上永遠環繞着溫馨的香氣,說話也如流水一般流暢動聽。

但是她現在病了,腫瘤侵犯了喉返神經,侵犯了她的聲帶導致她口不能言。

腫瘤侵犯、壓迫了上腔靜脈,導致頭面、頸、上肢都有不同程度的水腫。

化療藥物讓她的頭發脫落,讓她的皮膚粘膜變得蒼白……

她整個人都呈現出一種被腫瘤折磨的病人的狀态。

沈白低着頭坐在母親旁邊,眼神失去焦距,仿佛還未從生活的打擊中回過神來。

直到他看見宋皎月身上的病號服務,就像是神經反射一般,他說話的聲音控制不住,大了一些:“你生病了?你怎麽了?”

“沒什麽,住院體檢而已。”宋皎月看到他這副模樣,心裏也難過,可偏偏這種事情最難安慰,她只能說幾句蒼白的語言:“注意身體,阿姨一定希望你不要熬壞了身體。”

後來無論宋皎月再說什麽,沈白都無動于衷了。他似乎因為母親的病情變得麻木,他這幾天簽了很多單子,光病危告知書就簽了三次,但是好在每一次母親都成功活了下來。

不生病的人同樣受折磨,看着親人的痛苦,有時候也會懷疑,到底堅持是對,還是放棄是對?

為什麽偏偏要讓我來做這個艱難的選擇?

沈白凝視着病床上陷入昏迷的母親,無處發洩的恐慌最後變成憤怒。

總要有人為此負責,而他絕對不會放過那些人。

他的傷心必須有出口,哪怕變成仇恨,否則就會變成徹底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

宋皎月回到自己的病房後有些悶悶不樂,淩霄在查房時注意到這一點,他跟在主任後面,朝她望了好幾眼,然而她一次都沒有發覺。

這很反常。

回到辦公室後,大家就開始補病例。雖然外科的病例質控沒有內科那麽嚴,但是總不能不寫。

除了淩霄以外,沒有人知道宋皎月和鐘成英還有宋思禮的關系,只知道宋皎月是主任要親自開刀的病人。

一時間大家難免議論紛紛:

“這種小手術,主任也親自上,到底是何方神聖?”

淩霄在住院系統裏查看她的各項報告,神色凝重:在過去的十年裏,她到底做了什麽?她又不是專業運動員,怎麽會搞成這個樣子?

因為有所思慮,淩霄顯得心神不寧,在自己還沒有完全意識到的情況下,他走到了病房前。

好在他手上拿着病歷本,裏面夾着剛打印好的手術知情同意書,正好來找她簽字。

雖然說明天的手術也是全麻手術,但關節鏡手術已經發展得很成熟,算是一個常規的小手術。按照醫院的新規定可以自己簽字。(不同醫院不同規定)

像一些重大手術,就必須要家屬簽字。

宋皎月見到他倒是蠻高興的,她扯胡話哄人的本領是與生俱來,一張口就是:“淩醫生,我好緊張,但是我看見你心情就好多了……”

淩霄抿唇,不說話。雖然知道她大概率是在哄人,眉眼卻舒展了不少。

“我來和你談一下明天的手術,一些風險和注意事項……”淩霄還沒開始念,手上的板子就被她搶過去,當然也是他自己松了手,所以宋皎月才能沒有阻力地拿過去。

簽名欄留下筆走龍蛇的三個大字:宋皎月。

淩霄看着她,說不出話來,大概是沒想到她不按套路出牌。

“哦,我明白了!”宋皎月恍然大悟,又在名字後面寫下本人兩個字,再寫同意兩個字。

“這下好了吧?”宋皎月一點也沒有一個病人的覺悟,好像一點也不怕:“淩醫生,我算不算你見過最配合的病人?”

淩霄:“……”

淩霄決定還是不要和她争辯,而是低下頭按照風險書上的條例往下讀:“……術中可能會出現出血、藥物的過敏反應……術後可能會出現喉嚨嘶啞、水腫……”

宋皎月這回倒是沒打斷他,笑眯眯地聽他往下說,末了誇他一句聲音真好聽。

淩霄被她攪得心煩意亂,偏偏又不算真的生氣,最後憋了半天說:“你這算是職場x騷擾。”

宋皎月一愣,随即笑得說不出話來,一邊笑一邊給他道歉:“對不起,淩醫生,但我發誓,我絕對不是不尊重你,也不是搗亂。”

“那是什麽?”

“是真的喜歡你呀!”宋皎月仗着單人病房旁邊沒有其他人,肆無忌憚地跟淩霄表達愛意。

她滾燙的愛意幾乎要灼傷了淩霄,淩霄心裏說不出的煩躁。

她明明有男朋友,為什麽要對自己說這些話?還是說這些話對她來說稀松平常,就是玩笑話?

因為她說這些話看上去像喝水一樣自然,所以真實性就變得可疑。

淩霄只能冷着臉說:“明天就做手術了,今晚好好休息,做手術之前要禁飲禁食。”

淩霄把簽好的同意書夾好,雖說走得匆忙,也沒忘幫她把被子疊好。

他走到門口的時候被她叫住:“淩霄。”

淩霄以為她又要耍什麽花招,皺着眉回頭,想要她知難而退。

結果宋皎月只是說:“會不會很疼啊?”她低着頭,看不清神情,只讓人覺得落寞。

淩霄變得愧疚,可是他嚴肅的神情還停留在臉上,一時間整個人的神情都變得極具拉扯。

“別擔心,睡一覺就好了。”

直到宋皎月擡起頭來,淩霄知道自己又上當了。

“淩醫生!你別生氣呀——”宋皎月發誓她不是故意的,但這種事情就好像,她明明一開始不想招惹淩霄,但瞧見他的時候,總想開口逗他。

哎,要是她的年紀再小一些,他大約會把他收作自己的小弟;可惜她今年二十七歲,只想讓他當自己的男朋友。

在關上門的那一刻,淩霄聽見宋皎月說:“我總是覺得你眼熟,說不定是久別重逢。”

淩霄的心怦怦地跳起來,直到回辦公室時還沒有停歇。

他把她明日的手術方案看了好幾遍,心裏才稍微冷靜一些。

明明知道她說的都是假話,卻忍不住相信她還記得。

淩霄忘了,在故事的最開始,其實是他不告而別。

注1:來自《內科學》《外科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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