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啊,得救了。”江見月趴在肉鋪餐飲區的吧臺上,揉着眼睛。
她也不知道為什麽會這麽想,許明明的叮囑也早被放在了一邊。好像從一開始她就認定了這個男人是個好人,無條件地相信無論多少次,他都一定會再救她。
沒道理,沒依據,但心裏這種感覺很明晰。這奇異的,讓人驚喜的,來自一個陌生男人的安全感。
這是一家很小的店,一側是肉類櫥窗和冷櫃,另一側是堂食的餐桌椅,暖色的燈和桐木吧臺看上去很有煙火氣。此時店裏沒有顧客,大概已經打烊了。
除了那個男人之外,只有三兩個夥計圍在吧臺邊吃飯,江見月闖進來時他們都愣愣地看過來,像是被她的狼狽樣吓了一跳。
江見月也不見外,湊到暖氣旁邊一邊擰自己滴水的頭發一邊斯哈斯哈:“這兒好冷啊。”
“後面有備用工作服,不嫌棄的話可以先換上。”這時男人從冷櫃後走出來,擡手指向店內後廚的方向。
“不嫌棄,謝謝!”江見月眼睛發亮,渾身濕衣服太難受了。
後廚另一邊有一扇小門,裏面應該是休息室一類的地方,燈光有些昏暗。
靠近時,江見月看見門內漆黑一片,不自覺腳步一頓,後背撞上了跟在身後的人。
“害怕了?”男人虛扶了一下她的肩,淡淡的嗓音從身後傳來。
“不是怕你。”江見月扭頭解釋,“我小時候被壞人綁走過,後來就一直有點怕黑黑的地方。”不知為什麽她心裏毫無顧慮,覺得什麽都可以告訴面前這個人。
男人卻神色不明地看着她:“那你怎麽還敢一個人來這種地方?”
江見月又從他眼裏捕捉到和在機場時一樣的神情,領會到他是在說自己缺乏安全意識。忽然覺得他很像哥哥啊,看着嚴厲,實際上是在關心她。只不過她哥說這些話她就很煩,現在換一個人,就覺得親切。
“敢啊,不是遇見你了嗎?”她嘻嘻一笑,挑起眼尾看着身後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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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眼睫烏黑,瞳色清亮覆着水光,擡高的眼尾像是在挑釁,有點不知天高地厚的感覺。
“真當我是好人?”陸在川喉結微動,嗓音沉下去,目光也突然變得深不可測。
這下,江見月一愣。
說實話,異國雨夜,月黑風高小黑屋,她要完全不虛是不可能的。忽又想起許明明先前那些危言聳聽,她不自覺把呼吸都屏住了。
不會吧,真的信錯了人?
然而此時,她看見男人一雙薄唇微微勾起,擡手開了燈。
燈光坦白亮起,江見月發現面前的小黑屋不過就是個普通的辦公室,這才反應過來剛才這個男人是故意在吓唬自己。
“你好煩啊!”她臉上挂不住地紅了一片。
男人眼中一層淺笑,拿了衣服給她。
江見月身上穿的是一條羊絨連衣裙,被雨水淋透之後變得又沉又緊繃,背後拉鏈澀住怎麽都解不開。
她努力了一會兒逐漸煩躁,轉頭開門看向外面的人:“我拉鏈卡住了衣服脫不下來,麻煩你幫我一下。”
提這個要求的時候,她并沒有因為對方是男的而覺得有什麽不方便。平時男模畫多了,對于性別隔閡越來越麻木,再說她這個人,幾乎一門心思地癡在創作上,對于男女那些事沒有什麽感覺,有點像個沒開竅的小孩。
所以她不知道,這幅場景在另一個人眼裏是什麽樣子。
陸在川看見斑駁的木門半掩,燈火昏黃,女孩将自己的衣裙胡亂扯落了一半,偏着頭,讓潮濕卷曲的發尾貼在肩與鎖骨上。因為濕和冷,她的雪色皮膚泛着紅暈,口中的呼氣變成白霧。
真的是,不知天高地厚。
“自己想辦法。”他垂眼切斷視線,背過身去。
“那算了,我不換了。”江見月沒想到這人命都肯救,這麽一個小忙卻不幫了,一下來了脾氣把衣服一放。這也不能怪她,以前在家,但凡難穿點的衣服都有人幫她穿幫她脫。
窗外吹來一陣風,凍得江見月牙齒打架。她一邊發抖一邊悄悄回頭看門外,發現那人竟已經走了。
眼淚又快出來了,她怎麽這麽慘。
就在她一邊自我憐惜一邊拼命脫裙子的時候,頭頂忽然一沉,一條寬大的浴巾蓋下來。
“我幫你,別感冒。”男人的聲音,帶點無奈。
也不知那該死的裙子是認人還是怎麽的,一經他的手,卡死的拉鏈滋的一聲就滑到了底。厚重的裙子落下來,江見月感覺身上一輕。
本來沒覺得有任何不妥,但就在這一刻她的腦子裏忽而閃過一雙手,仿佛看見那雙性感的手帶着些微力道拉開她背後拉鏈的樣子。
很奇怪啊,身體明明已經被大浴巾遮嚴實了,心裏突然後知後覺地害羞。
“可以了你出去吧!”她回手便将人推出去了,非常不留情面。
陸在川沒生氣,倒笑了笑。
關好門,江見月拍拍自己莫名發熱的臉,哆哆嗦嗦地拿衣服來穿。那是一件很幹淨的白襯衫,又寬又大,帶着肥皂的香味,她穿好之後突然覺得很喜歡。
“哎,這件襯衫是你的嗎?”隔着門,她問外面的人。
“不是我的你就不穿?”男人語氣淡淡。
噗,仗着有扇門遮擋,江見月偷笑,聲音只有她自己能聽見。
“就不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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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了幹爽的衣服坐在暖氣邊,江見月肚子更餓了。
看見店裏吧臺上擺着一份沒動過的員工餐,她便轉頭問男人:“那個是不是你的呀,能不能給我吃?”
不知道從哪句話開始,她聲音裏多了點理所當然,有點像是在跟他撒嬌了,甚至都有那麽點“既然你幫了我,那我就要賴上你喽”的意思,只不過她自己完全察覺不到。
“那個涼了,你等等。”男人神色平淡,簡單一句話後便轉身去了後廚。
不多時再出來的時候,手裏多了個熱氣騰騰的餐盤。
江見月一看,竟然是一碗賣相漂亮的雲吞面。
還記得小時候,父母過世之後沒人照顧她,上大學的哥哥就把她帶去了港島,讓她借住在陸家。那時候她一個人在陌生的地方心情很差,又水土不服,每天都不肯吃飯,後來陸家人特地請了酒樓老師傅給她煮很清淡的鮮蝦雲吞面,才把她哄好。一直到現在她長大了,每每胃口差不舒服,家裏的阿姨還是會給她煮一碗雲吞面。
此時此刻,沒想到。
店外雨聲陣陣,風吹得gg牌搖搖欲墜。江見月縮着腿窩在暖氣旁邊,攏起半幹的頭發,忽然從一碗雲吞面裏找到家的感覺,又或許比家更親切。
“好香,你做的?”她捧着碗,擡頭看對面的男人。氤氲的熱氣從碗中升起,從她這方繞到他那裏。
男人正抽了紙巾擦手上的水,聽她問時只是笑了笑,卻不作答。他那雙手不知是被燙到還是怎麽,指尖有點發紅。
這時候有個店夥計在一旁插嘴:“對,他親手做的。”
“親手做的啊。”江見月埋頭吃得格外認真。
綿延好幾天的饑餓感終于在這一刻被填補。也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什麽,那碗雲吞面的味道竟然跟記憶中在港島吃到的一模一樣。
吃飯期間,她聽見男人和店夥計用法語交流。她法語不好,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麽,只是模糊捕捉到一個名字——Duchamp,杜尚。
就着雲吞面,她讓這個名字在唇舌間反複流轉,越念越覺得很适合那個人。
“你叫杜尚,對吧?”她擡起頭看着他。
對方手裏動作頓了頓,一旁的夥計也愣愣盯着她。
“我就知道。”江見月覺得她猜對了。
一邊吃下碗裏的最後一個雲吞,她一邊咀嚼着這個法式發音的名字,但是因為嘴裏塞得太滿,她把“champ”念成了“香”,杜尚變成杜香。
“那,我可以直接叫你‘香香’嗎?”她自己也覺得好笑,故意這麽問。
沒想到,男人居然平靜地說“可以”。
好像無論她叫什麽,他都會答應。
得到這個意料之外的答案,江見月心裏忽然一陣開心。
有了昵稱,就算是朋友了呀。
“嗯……香香,那就謝謝你的款待還有你的衣服啦。”她起身,帶點做作地向男人淺鞠了一躬。說罷轉頭見外面雨已經停了,便抓起自己先前換下來的衣服轉頭推門跑掉。
“回頭見!”遠遠扔下這麽一句。
她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麽要跑得這麽快,就是一下子覺得好像有點太高興了,需要吹吹冷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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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女孩腳步輕快地跑遠,店內的氣氛一瞬間變得十分詭異。
所有店員都在面面相觑欲言又止,但沒有一個人真的開口說話。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一串啪嗒啪嗒的腳步聲。只見一只矮腳臘腸犬邁着小碎步走到吧臺旁的男人腳邊,歪頭疑惑地盯着他看。
陸在川彎下腰,用指尖輕輕地搔了搔狗頭。
“Duchamp,名字借我用一用。”
另一邊,幾個店夥計憋了好半晌,其中一個才壯起膽子問:“先、先生,敢問那位小姐是……”
“是我前世欠債的小祖宗。”陸在川透過印花玻璃窗看着江見月離開的方向,嗓音低沉柔和。
“怕她一個人不安全,麻煩各位多照看。”
在場所有人這時紛紛露出大徹大悟的表情:哦,所以他一夜之間買下并清理了整片街區,是為了這位小祖宗的安全。
好的,現在他的小祖宗就是方圓百公裏所有人的祖宗了。
陸在川,年紀輕輕就殺進全球富豪榜的人,原來這樣的人也會苦等另一個人,甚至不惜半夜下凡來肉鋪扮夥計,還跟狗搶名字。真相甚至令人想哭。
這邊衆人還在驚嘆中,另一邊門口的鈴忽又響了。
叮鈴一聲,小祖宗不知什麽時候又折回來,從外面探進半個身子朝陸在川吐了吐舌頭,把聲音拖得很長:“香香,路上好黑呀,你能不能送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