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雨後的夜空放了晴。這裏是城郊,空氣清冽,月光明澈得可以在地上投下影子。
江見月踩着影子,聽見自己的鞋跟與路面發出的“嗒嗒”碰撞聲。她的影子身旁還有另一個影子,被月光拉扯得瘦長,但仍然具有絕好的輪廓。
因光線的角度,影子與影子之間互相遮擋了一部分,好像它倆牽着手。
江見月記得上一次有這種心情似乎還是小時候。在年少無知崇拜陸逾明的那個時期,她也曾這樣傻傻地開心,偷偷地雀躍,僅僅是因為能和某人并排走。
身旁的人很安靜。走了一會兒,是她先忍不住開始說話。
“香香,你是做什麽的啊?”問他。
“你不是看到了。”男人語氣平淡自然。
他指的應該是肉鋪,江見月心想,同時轉頭看了看他。
今天他沒有戴口罩了,露出仿佛被某位雕塑大師精雕細琢過的側顏,刀鋒一樣的鼻梁,硬朗而收斂的下颌線,連接着線條清晰的脖頸和肩。
她忽然掩嘴輕笑。笑聲散開,像積在路面的小水潭裏冒起的泡泡。
“你笑什麽?”男人的聲音也随之柔和下來。
“不像啊,”江見月直言,“你一點兒也不像賣肉的。”
剛說完,她發覺到自己話裏有潛在的雙關性,于是邪念一閃地用眼神把他從上到下一掃,又改口:“不,我收回我的話。你其實……”
“喂,”身旁男人及時出聲打斷她,擡手拍了拍她的後腦勺,“你好好說話。”
江見月擡頭去看他的臉,而他凝視着前方的路。月光照在他臉上,暴露了咬肌收緊的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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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哪,他該不會是害羞了吧。
路面的小水潭冒出更多泡泡。
“好了好了,不逗你。”江見月收起表情正經道,“其實我平時不這樣。”
“最好是。”
“嘿嘿。”江見月聳聳肩,做了一個乖巧中帶點傻氣的表情。說真的,她平時真的從來不這樣,也不知道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大概就是覺得好玩,心癢。
笑了一會兒,她把話題拉回正軌。
“那香香,你是從國內出來打工的?”因為他說的是很流利的普通話,所以她這麽猜想。
男人沒有立刻回答。
只要他不說話,江見月就當自己說得對。
“那你一個肉鋪小夥計,怎麽會那麽厲害?”她提起先前機場發生的事。如許明明說的,會徒手拆槍的不可能是普通人。
“你出國以前當過兵嗎?”她眨巴着眼睛,又猜。
良久,身旁“嗯”了一聲。
江見月在心裏誇自己真聰明。話說到這她心裏已經有了比較完整的人物肖像——家境貧寒的年輕退伍軍人為了生活漂洋過海來打工,在一間城郊肉鋪做苦力。
“這邊工作很累吧?”以她平時的生活環境,對出國務工人群了解很少,但想想也知道一定很不容易。
這時扭頭再看看身旁這個男人,心裏又有和之前不一樣的感覺,怎麽說呢,就是……挺心疼的吧。
他已經不是陌生人了,退去那一層神秘感之後看上去要比先前年輕不少,烏黑的短發被風吹動,顯得很柔順,再加上穿着随意,白襯衫外罩一件簡單的黑色夾克,被風吹得鼓起來,有種不加遮掩的少年氣。
“香香,你年紀應該很小吧?”江見月打量了一番,肯定地說,“我覺得我比你大,你好像應該管我叫姐姐。”
面對她的趁機占便宜,男人淺淺一勾嘴角,沒有回應。
她不在意,很認真地補充道:“以後我會多多照顧你的。”
“好,大姐姐。”這時男人終于嗓音帶笑地回答了她。
江見月頗為滿意,也聽不出別的意思。
說話間兩人走近了租住的那間老宅。
江見月發現門口的那一小段路沒有燈,黑得吓人。之前出來的時候被饑餓驅使着還沒怎麽害怕,現在覺得恐怖了。
“幸好有你在。”她輕輕拽住男人袖子,往他身邊縮了縮。
沒想下一秒,男人走着走着忽然定住,眼睛死死盯住前方黑暗處,微微開口似要說什麽又說不出來,像是突然看到了什麽極其可怕的東西。
“怎麽啦!”江見月後背一涼,哆哆嗦嗦地戳戳他。
然而戳了兩回,都沒見他有反應。
一瞬間她想到無數恐怖片場景,什麽惡靈附體之類的,頓時把自己吓得手腳發麻。
“香、香香,你怎麽了嘛?求你別吓我……”說話聲音都變成抖抖的了。
就在她又快要哭出來的時候,身旁渾身緊繃的男人忽然松懈下來,發出一聲低低的笑。
“大姐姐你膽子這麽小,是怎麽活下來的?”
江見月慢慢回過味來,氣得想打人。結果她手軟腳軟地不僅沒有打到對方,還左腳絆右腳一整個人向前撲倒了。
下一秒,跌進男人臂彎裏。
四周太黑,只有觸感明顯。她感覺到男人結實的手臂承托着自己的呼吸,又隐隐察覺到他胸口心跳的頻率。
心突然就莫名慌起來,剛才路上那個厚臉皮調戲男人的勁兒蕩然無存。
“咳,”她趕忙站好,在他肩上胡亂拍了幾下,“以後不許吓唬我。”
雖然是一句警告,但聲音和語調卻都是軟的,連她自己聽了都覺得奇怪。
她悶不吭聲,拿鑰匙開門。
房門打開時,屋裏還彌漫着潮氣,兩人都是一個不小心就踩進了沼澤地一般的地毯裏,踩得地毯咕嘟咕嘟地往外冒泡泡。
“你就住這種地方?”男人擡起腳,問她。
“呃,爆水管了,”江見月尴尬,同時也死要面子,“但是沒事,房東明天會叫人來修的。”
男人聽了沒說什麽,點點頭轉身要走。
走前,他擡手指了指客廳窗戶的方向,告訴她:“需要幫忙的話,去那兒找我。”
江見月聞言回頭一看,居然直接就透過窗戶看進了屠夫谷,連剛才那間小肉鋪門口的招牌都能清楚看到。
“原來直線距離這麽近!那你剛才幹嘛故意帶我繞遠路啊?”她吃驚地看着他。
“你那麽多問題要問我,路太短怎麽問得完。”男人在淡笑中與她短暫對視。
他聲音很平淡,像随口開了一句玩笑。但是江見月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突然有種不一樣的感覺,而且這感覺已經是今晚第二次,也可能第三次出現了。
忽然不想讓他走了。
“哎。”她不經思索拉了下男人的衣服,把人從門外扯回了屋裏。
回過頭又發覺有點不妥,支吾幾聲好歹挖出個借口來。
“你會不會……剛好知道怎麽給壁爐生火?”
男人回身看着她,頓了頓,接着默不作聲地脫下外套卷起襯衫袖口,來到壁爐前拾起地上的木柴扔進去。
噗簌一下,壁爐裏騰起一團煙霧。
很快,爐火燃起來。
一開始是幾簇懶散的青色火苗,後來越燒越旺,将牆壁和地毯映得一片赤紅,構成一副色彩濃郁極具質感的畫面。
江見月看見男人赤着小臂用火鉗撥弄壁爐中的柴,火光融進他的皮膚,逐漸燒紅他的手。那麽好看的一雙手,仿佛不遺餘力地就将火升起來。
他很專注地看着爐中火焰,本來就已經足夠精致的側顏此時被光影打磨得像一尊黃金比例的完美雕塑,當然又比任何雕塑都更生動迷人。
江見月看得出神,恍惚間像是穿進一幅古典油畫裏,去到某個時光緩慢的年代。
不知道在平行世界,是否會有另一個他和另一個她,他們一起住在這棟古老房子裏,已經相依為命很多年。在那個世界,地毯沒有變成沼澤,牆壁上會有小花朵,他們也許養着一只小狗,每到這樣深秋的夜裏就一起依偎在爐火前打盹。
房間內溫度升高,地毯的水汽被蒸發,空氣漸漸變得有些悶。然而越悶,這種不真實的感覺越明顯,江見月就越是出神地陷人幻想裏。
直到對方放下火鉗起身,她才回過神來。
下一秒,目光猝不及防碰在一起。
“謝……”
“我——”
兩個人的話都意外被對方截住,緊接着又都下意識收斂起來等對方先說。
但偏偏一時間誰都沒有開口,只有火光在搖曳閃動。
江見月看見男人整理袖口的手頓了一頓,停在一個略微緊繃的姿态。她自己同樣也忘記把眼睛從他身上挪開,就那麽楞楞地盯着他看。
爐火太旺,把目光都照得透明了。
過了不知多久,她終于察覺到男人的薄唇微微一動,自己也意識到應該說點什麽了。然而下一秒兩人雙雙開口,又引發了新一輪的碰撞和安靜。
其實也不算完全安靜了,因為壁爐中在不斷傳來的柴火燃燒的噼啪聲,細聽,還有火星濺起、灰塵翻卷的聲音。
再細,還有呼吸聲心跳聲,緊張時的吞咽聲。
最終也不知是誰先感覺到這樣下去可能不行,兩個人同一時間避開了目光。
“別忘了開窗通風,注意安全。”男人動作利落地扣好袖口,又擡手推開一扇窗。
“喔,”江見月順勢扭頭盯着窗外,看着遠處屠夫谷裏小肉鋪的那一抹燈火。
“我剛剛是想說……謝謝你,嗯,又要謝謝你了。”她心還在莫名一下下地跳,只能努力裝得不在意。
“不用。”男人淺淺一搖頭,聽上去是真的不大在意。兩個字說完,他就直接扭頭走出門去了。
江見月感覺到他語氣平靜得就像什麽也沒發生似的,就也沒有再說什麽,只是有點發愣地目送着他離開。
那一道修長的背影看不見了,只剩一只過分好看的手扣着門邊從外面把門帶上。他背身替她關好了門,沒有回頭看她一眼。
她覺得如果把兩人的位置換過來,自己應該不可能做到像他一樣鎮定,這麽說走就走的。所以又一次,莫名的失落感湧上心頭。
只是身後的爐火還在燒,又讓她覺得今晚這一團奇奇怪怪的事情似乎還遠遠沒結束。這種感覺太強烈了,以至于她不自覺地把整個房間都巡視了一遍,試圖找到一個讓它繼續下去的理由。
然後她發現壁爐前躺着一件黑色夾克外套,很顯眼,他卻忘了帶走。
抓起這件衣服,她想也沒想就推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