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陸在川回身去取外套的時候,沒想到會跟追出來送外套的江見月撞個滿懷。
好像他們的腳步都有點急躁,這一下撞得蠻重,衣服互相摩擦發出悶響,類似爐火中的木材被翻動的時候那種火星和灰塵一起濺起的聲音。
“沒事吧?”他擡手扶住面前的女孩。
這時候的江見月低頭捂着臉,顧不上說話。
剛剛她的鼻子正正撞到男人胸口,疼得眼淚都出來了。
緩了緩她還是忍不住,喉嚨裏發出小動物一樣的嗚咽聲。
“嗚嗚……你怎麽這麽硬啊。”
“我什麽?”對方像沒聽清她說話,湊近了點低聲問道。
“我說你怎麽……”江見月因為太疼了,一時有點生氣地擡眼瞪着他。但嘴裏的話重複到一半,她終于發覺了裏邊的歧義。
“呃,我是說你……身上硬,撞得人家鼻子疼。”她聲音陡然一收,尴尬道。
男人聞言,微微俯下身來看着她的臉,忽然用食指輕輕一碰她的鼻頭。
“對不起啊小鼻子,哥哥下次軟一點。”嗓音裏帶一絲笑。
月光灑落眼角,讓他那雙微微收窄的眼睛看上去似有似無的輕佻。
江見月這時候才回過味來,他根本就是故意要她重複那句話的。這種時候竟然還想着逗她玩。
按理說她作為藝術生,又常跟各色男模打交道,平時大家開起玩笑來尺度再大都有,她從來不覺得有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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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一刻,她分明都能聽到自己體內血液往臉上湧的聲音。
這個人,這個男人!
好心好意出來給他送衣服,反而被他開玩笑。
“你!”她話也不想說了,幹脆把手裏的皮夾克用力往對方身上一丢,然後轉身就走。
“等一下。”
“等等,小鼻子。”
身後接連傳來兩聲,江見月才不情不願地停下來,扭扭捏捏回過頭。
“你有話快點說,我已經很冷了!”
外面風涼,她出來得急沒穿外衣,身上就一件松松的白襯衫,還是他給的那件。這時候她已經凍得縮起脖子,兩只手把自己抱得緊緊的。
男人走上來,把手裏的夾克披在她身上。
“給你穿,別感冒。”說着又将衣襟拉緊,把她整個人裹起來。
衣服寬大,在她身上像件半長大衣,立刻擋住了冷風侵襲。
“我走了。”男人這時隔着夾克拍了拍她的背,然後真的掉頭離開了。
江見月靜靜地看着風掀起他襯衫的衣角,月光灑在他肩頭。這道身影在走出視線之後,又在她的腦海中徘徊了許久。
回到房裏,爐火依然在噼裏啪啦地燒。
窗外不遠處的屠夫谷徹夜亮着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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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見月獨自在異國他鄉的第一夜過得意外安穩,既沒有噩夢也沒有寒冷。清晨叫醒她的,是雨後的清澈陽光。
男士夾克散發着淡淡皮革氣味,被她當做蓋毯壓在身上。承着它的重量,渾身有種令人安心的被保護感。
江見月平時不是個喜歡賴床的人,但今天由于貪戀這份重量,她醒來後又在床墊上懶散地窩了很久,直到放在床尾的手機突然發出特殊的提示音。
這個聲音屬于一個很重要的人。江見月一聽見就立刻從被窩鑽出來,拿起手機打開郵箱,果然看見那個熟悉的河流圖标在閃爍。
這個圖标的主人,是第一個正式收藏她畫作的人。
那年她才上中學,還只是一個剛喜歡上古典油畫的小姑娘。她的美術老師在倫敦一間小畫廊辦畫展,也将她的一幅畫帶來參展。當年的她對自己的手筆并沒有太多自信,還因為走後門偷偷覺得羞恥來着。
但是,就在那場畫展之後,她很意外地得知自己的畫竟然被人買走并收藏了。那位陌生買家還給她留下一封信,信中是優雅的手寫字體:
“In this morning and every morning,a man fell in love with your delicate brushwork(在這個清晨和未來的每個清晨,都有一個人愛着你細膩的筆觸)。”
雖然已經過去了近十年,江見月至今還清楚記得第一次讀到這封信時那種震撼又感動的心情。這個素未謀面的人像對待一件真正藝術品那樣對待她稚嫩的畫作,所以就在那一刻,她決定往後一生都不會放下畫筆。
信中留下的落款是FlowingRiver,翻譯過來是“流淌的河”。江見月很喜歡這個意向,很長一段時間都念念不忘。後來她通過畫廊老板聯系上了對方,此後兩人一直保持着書信聯系,一開始是手寫信,後來變成電子郵件。
她沒有見過FlowingRiver本人。但由于所有來信中使用的都是十分正式的英文,所以在她的想象裏,他應該是個飽讀詩書的英國老爺爺,有點社恐,一個人住在古老莊園中,每天下午戴着老花鏡邊看書邊喝紅茶。
她跟他漸漸變成無話不談的好朋友,什麽事都會跟他分享。
他給她的信通常很短,但語言總是又溫柔又包容,有時也帶點小幽默。這些年來每一次她不開心的時候,總是能從他那兒得到安慰。有時她覺得,他就像一顆在遠方守護着自己的星星。
雖然這個社恐老頭一直不願意和她見面,但她仍然覺得遇見他是莫大的幸運。
江見月愉快地打開今天的新郵件。
來自FlowingRiver:“相信今天倫敦的天氣不錯,非常适合你這只自由的小鳥。我已經能看見你開心的樣子。如有任何需要幫助的地方(雖然我認為你完全有能力勝任一切),記得告訴我。”
一如既往簡單又板板正正的文字,江見月反複讀了幾遍,心情大好。對了,他常常在信中叫她“小鳥”,而她也莫名很喜歡。他們兩個就是一條河,和一只鳥。
窗外陽光很應景地照進來,鋪滿整個房間。
回完郵件後江見月梳洗整齊,然後迅速羅列了一下目前的待辦事項。
首先是房子泡水的問題。
昨晚那個肉鋪小夥計送她回來的時候,她跟人吹牛說聯系了房東來修,其實心裏根本沒譜。她上網查了一下,這種情況不給房東賠錢就算好的了。
沒想到今天她試着一聯系房東,對方竟然真的大發慈悲答應來修,不僅要修水管,還要直接給她換新地毯,甚至還要添置全屋家具,連牆也要重新刷一遍。
兩天的火速施工下來整棟房子煥然一新,變成溫馨小窩,并且還沒有漲房租。
江見月差點都以為自己遇見了心軟的神。
開開心心收拾好新家之後,她馬不停蹄去皇家藝術學院報到。
這邊的進修課程她感興趣很久了,這也是她這次選擇來倫敦的原因。
登記交費後,她去圖書館按教授給的書單借了書,然後坐下來一邊看,一邊在頭腦中整理自己的接下來的創作計劃。
她的創作方向一直很明确,就是追求單純極致的畫面美感和意境。當然,這個聽着簡單,落到實處就很難了,比如之前那個讓她不停陷入瓶頸的大問題——找不到滿意的畫模。
她的畫風是基于最傳統的寫實,所以畫模本身的氣質給作品帶來的影響很大。一想到這個她就苦惱,趴在桌上用手機刷臉書,想看看有沒有比較出名的本地畫模可以嘗試合作。
刷了半天也沒有結果,反而肚子餓了。
江見月摸摸肚子想起前幾天晚上那碗雲吞面,又想到替她煮面的那雙手,于是麻利收拾了書本離開圖書館,去找回家的地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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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家時已經是傍晚,屠夫谷小肉鋪又亮起了燈。
門一推開,還是“叮鈴”一聲。
“香香?”江見月的聲音幾乎蓋過了鈴聲,一點也不見外。
店裏像之前一樣安靜,雖然是飯點但也不見什麽客人,只有一班夥計守在裏面。聽見那一聲“香香”的時候大家都是一臉想笑的表情,只有被叫到的那個人面容平靜地擡了擡眼,就像那本來就是他的名字。
他甚至還回了她一句:“來了。”
聲音裏帶着點懶散,好像和她很熟。
江見月把手裏的一摞書放下,甩甩手然後一屁股坐在她之前的座位上,趴在吧臺上用慘兮兮的聲音說:“麻煩給我一杯水,我快死了。”
怪她自己,不小心撞上晚高峰。擠一個多小時地鐵對她來說堪比極限運動,差點又低血糖了。水杯遞過來的時候她都沒端穩,把水弄灑出來一點,發現是熱的。
男人重新拿過杯子,用了一張四折的白色餐巾墊在杯底,才又推倒她面前。
江見月的眼睛跟着他的一雙手由遠及近地移動,然後聽到他問:“需要吸管嗎?”
只有那些喜歡裝可愛的小女生才會用吸管喝白開水,她心想。
“要。”她點點頭。
眼睛繼續盯着面前的那雙手,看着它們慢條斯理地抽出吸管、撕開包裝,然後放進水裏。無名指上的痣若隐若現,水裏鼓出一個泡泡。
江見月覺得嗓子越來越幹,索性直接擡頭銜住吸管,就着這雙手咕咚咕咚地喝水。水溫剛剛好,入喉的那一瞬間她甚至幸福得閉了閉眼。
她這個樣子完全就像個剛在外面吃過苦頭又逃回窩裏的小動物,趴在櫃臺上歪着頭,鼻尖和臉帶着冷風吹的紅,頭發微亂,一副很容易讓人心疼的模樣。
至少,是讓某個人心疼了。
吧臺另一邊的男人沉默不語地看着她。
“你那是什麽眼神。”感覺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江見月很敏感地撥弄一下頭發,小聲嘟囔,“要不你去擠擠下午六點的地鐵試試,恐怖死了。”
“好啊,明天你約我。”陸在川收回目光,淡淡應道。
江見月癟癟嘴,沒當真。
然後又聽見他問:“想吃什麽?”
“你怎麽知道我是來吃飯的?”她立刻坐坐直。
男人一擡眼接住她目光,同時推過來一張菜單:“我們這裏就這些東西,你不來吃飯,還想吃誰?”
“吃誰?”江見月一手托腮,眯着眼睛仰頭看他。
吧臺上方的暖調燈光讓整個氣氛十分慵懶,偏偏把人襯得過分好看。睫毛的陰影、襯衫的褶皺、束緊的袖口,旋身時隐約可見的背部肌肉曲線,還有沒進領口的鎖骨結構……每一處細節都讓目光忍不住停留。
對啊,她還想吃誰來着?
江見月出了片刻的神,忽然勾起嘴角。
“我想吃雲吞面。”她丢開菜單,決定先溫飽了再說。
“菜單上可沒有這一道。”男人不動聲色地笑了笑。
“少來,”江見月揚起眉毛,“那就給我上隐藏菜單吧,反正我不想吃跟別人一樣的。”
話語間她的神态裏不經意流露一絲大小姐的驕縱和霸道,但坦白不加掩飾的眼神又讓人覺得嬌憨可愛。陸在川點點頭,一瞬間目光裏閃過寵溺般的刻意順從。
“隐藏菜單麽,好的。”
“哦,還有啊,”這時候江見月突然敲了敲吧臺桌面,很計較地盯着他,“我不會付錢的噢!你請我吃,你欠我的。”
男人帶笑的目光掠過她的臉,沒說話。
“你不會忘了吧?”江見月理直氣壯繼續道,“之前在機場的時候你拿了我整整一百三十五刀,只給了我三個鋼镚!算起來你還欠我……”她算了算,算不清楚。
随便說個數:“好幾十塊錢呢!”
“這樣啊,欠得可真不少。”男人一聲低笑。
“我是認真的。”江見月怕他以為開玩笑,“你得請我吃好多碗雲吞面,別想騙我啊。”
是呢,現在的小姑娘不好騙了。
陸在川垂眼壓住笑意,轉身去了後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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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熱騰騰的雲吞面足夠江見月滿血複活了。
男人還另外做了一份姜撞奶給她作為飯後甜品,真的很巧,也是她從小就特別愛吃的。
“啊……好吃,謝謝!”刮幹淨最後一點碗底,她幸福地嘆了口氣。
溫飽過後,就開始想別的。
她托腮看着燈下的男人,發現他抽了張餐巾按住右手食指,似乎是剛才磨姜汁的時候不慎蹭破皮了。
還細皮嫩肉的呢。
“香香啊,你有沒有興趣試試做兼職?”她問他。
“那要看是什麽樣的兼職了。”男人語氣平平。
但江見月深感有戲。
“那你聽我說,”她認真道,“其實我是一個畫家,現在需要找一個畫模,你看大概就是這種風格……”邊說邊從包裏抽出速寫本,翻開來展示出一些草圖。
這時候旁邊一個很年輕的女店員突然興趣滿滿地湊上來打岔:“哇哦,你畫得太棒了!我可以做你的模特嗎?我一直都特別想要一幅這樣的畫像,就像《泰坦尼克號》裏Jack給Rose畫的那幅!”
“不好意思啊,”江見月合上速寫本,扭頭抱歉地看着女店員,“我可以單獨為你畫一幅,但是我的作品需要的是一位男性模特。”
“為什麽不畫女孩子?幾乎所有名家都畫女人,像達芬奇的《蒙娜麗莎》。”女店員看她的眼神變了變。“難道你歧視女性嗎?”
“不,”江見月搖搖頭,表情變得認真又嚴肅,“你說的那些大師作品我也很欣賞,但是每次看到都忍不住會好奇,想知道他們畫中的那些女孩都叫什麽名字。”
女店員一聽噗嗤笑了,“這誰知道啊,像《蒙娜麗莎》主人公的真實身份至今也還沒有定論。”
“對啊,沒人知道。”江見月沒有笑,談及創作相關的時候她從來都是很認真的。
“你知道,在幾個世紀以前只有男人才有資格成為畫家,極少數的幾個女畫家還被人視為異端。而那些普通女人呢,對于她們來說能做到最接近繪畫的事就是成為畫模,像一件靜物一樣為男畫家展示自己的臉和身體,然後不知什麽時候又被像靜物一樣換掉。她們中的大部分出身很低,沒有辦法決定自己的去留,最多最多,她們會短暫地成為——”
“畫家的情人。”
此時,吧臺另一邊一直安靜聽她說話的男人突然開口接下了她的話。他的嗓音帶有磁性,存在感很強。
江見月一怔,回頭看見男人眸光深邃,似笑非笑。
“嗯,短暫地。”她表情依然嚴肅,直視着那雙幽深的眼睛。“等她們老了醜了,或者等畫家們厭倦了,這些女孩就會被抛棄,重新變回農婦,甚至技女。”
“喔,我懂了!”這時一旁的女店又急忙插話問江見月,“你是想‘報複’?你是女畫家,所以決定畫男人,讓他們來為你展示自己的臉和身體,或許也短暫地成為你的情人……然後被你抛棄?”說着笑起來。
江見月沒有附和女店員開的玩笑。她的想法當然不像“報複”這麽簡單粗暴,但要真正解釋明白就得寫上好幾篇論文了。
只有對面的男人仍然看着她的眼睛,好像很清楚她此刻心中的想法。
在他的注視下,她心裏某些異樣的感覺又開始蠢動。
“所以……你願意嗎?”她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