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吧臺上方暖黃的白熾燈忽然“滋滋”閃了幾閃,變暗了一些。

不知誰把暖氣調高了,暖氣片不斷散發出幹燥的熱意,以至于明明是深秋的夜裏,空氣中卻莫名有種盛夏的情緒。滾燙茶杯中的白色霧氣悠然升起,在兩雙注視對方的眼睛之間來回游移。

原本熱情參與對話的女店員此時敏銳地收斂了表情,默默退開了。誰都能感覺到不知從哪一秒起,氣氛突然間變得有點奇怪,連旁觀者都能明顯感覺到心緒飄搖。

在這種氛圍裏,江見月挑起眼角,将目光推進了一截,帶着點連她自己都意外的強勢。她說不清這種突如其來的感覺是怎麽回事。明明從小到大一切對她來說都唾手可得,從沒想過有一天,面對一個人,她會覺得非要不可。

那個曾經讓她怎麽找,也找不到的畫中人。

從來沒誰有資格像這樣,讓她像個要糖吃的小孩一樣癡癡等一聲“願意”。

而偏偏這種時候,她面前這個糖果人還在故意饞她。

男人唇角隐着笑,卻遲遲不開口。

她一直等到不耐煩了,嘴角開始向下,心裏開始生氣的時候,才看到他收窄了眼角,忽然露出笑容。那笑容裏帶有一絲順從意味,也有莫名的克制。

他是故意的嗎?故意抻着她。

江見月突然覺得臉發熱,後悔剛才不應該表現得那麽明顯。

“你怎麽說嘛?”她微微揚起下巴,雖然是問句但語氣反而顯得更霸道了。

不管了,是她的就是她的。

兇巴巴地問完,終于看見男人的薄唇微動,似乎說了個什麽字。

只可惜這個字被猝不及防響起來的電話鈴聲蓋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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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機在包裏不停地吵,無情打破了空氣中讓人心中悸動的氛圍。一切突然恢複正常,白熾燈安靜亮着,暖氣溫度适宜,茶水已經微涼。

陸在川斂起聲音微微垂眼,一手解開袖扣将衣袖卷起,然後提起水壺為江見月的茶杯裏添熱水。做這些的時候,他的嘴角仍帶着一抹笑意。

另一邊,江見月有點惱火地翻出手機,一看來電顯示頓時更煩躁了,皺着眉冷冷地接起來:“喂,陸逾明,再騷擾我就把你也拉黑。”

在一周前那場莫名其妙的訂婚宴之後江見月就跟家裏所有人徹底翻臉了。之前她哥江見君被拉黑了,現在就換成陸逾明給她不停打電話。

“陸逾明,你總不會也覺得我倆有戲吧!”江見月沒好氣地對着電話。

她跟陸逾明彼此很熟了,也不用太客氣。兩人幾乎是一起長大的,原本在她心裏陸逾明僅次于江見君,是一個可靠的哥哥。她對早早離世的父母沒有太深刻的印象,從小精神上最依賴的就是這兩個哥哥。

所以可想而知,當這兩個人沆瀣一氣把她變成生意利益上的一環,且完全沒有考慮她本人感受的時候,她得生氣難過成什麽樣。

“陸逾明,你別說了,我現在一聽你說話就讨厭!”陸逾明在另一頭不知說了句什麽,江見月根本懶得聽,只是沖着手機發脾氣。

“我沒告訴你我現在不想跟你們家扯上一點點關系嗎?你聽好,現在任何一個姓陸的人來煩我我都覺得惡心的,OK?”說完狠狠挂斷電話。

“惡心!”還補了一句。

挂完電話,江見月瞪着牆壁又繼續生了幾秒鐘的氣,接着才連做好幾個深呼吸調整好情緒,想起接電話之前沒說完的話。

“香香,你剛才說……”她重新看向吧臺對面的男人。

然而話還不及問完,卻明顯感覺到兩人之間的氣氛已經和剛才不一樣了。

此刻男人靜立燈下,還是看着她,但一雙深黑的眼睛已經隐在眉骨下方的陰影裏,裏面的情緒晦暗難以捉摸。他什麽也沒說,只用一只手将添過熱水的茶杯輕輕推至她面前。

水汽繞過他的手,燈光刻畫出硬朗的腕骨線條,指間的痣被淨白的皮膚襯得十分明顯,此時此刻卻顯得冷而疏離。

明明是遞茶的動作,卻帶着拒絕的姿态。

他不願意。

墊在杯底的餐巾上洇開了幾點茶漬。

江見月有點不死心,重新問他:“我剛才問你願不願意做我的畫模,你怎麽又不說話了?”

她能感覺到對方的态度明顯有變化,又不知道為什麽,心裏覺得很無辜。明明就只是接了一個電話的工夫。

可男人根本就不回答她的問題,直接轉身從她面前走開了。

看着他背影,她本來已經被陸逾明搞差的心情一下子又往下沉了一截。

“香……”到嘴邊的話被她咬住了。突然感覺不再适合用那個帶點惡作劇性質的昵稱去叫他,因為很明顯,這個男人眼裏那種溫柔又帶點縱容的笑意消失了。

明明三分鐘之前他還在看着她那樣笑,而現在,初見時的神秘感一瞬間又回來。本來還以為……

“算了。”江見月再沒更多耐心,起身一把抄起自己的東西轉身就走。心裏一股突然爆發的情緒讓她每個動作都風風火火,走得飛快。

開什麽玩笑,她活這麽多年什麽時候看過這種臉色,受過這份氣。任何時間任何地點,從來沒有人對她這麽愛答不理過。對,她驕傲,脾氣不好,但那是她足夠有資本,身邊人都願意寵着她——至少以前是。怎麽會有人敢對她說翻臉就翻臉啊?她欠他的嗎!

奪門而出到一半,她突然腳步一頓轉過頭,掏出一大把硬幣紙幣,也不看金額就一股腦重重拍在吧臺上。

“吃飯的錢!才不欠你。”冷冷扔下一句,她才又頭也不回地沖出小店。

店裏瞬間安靜下來,原本溫馨活躍的氣氛消失殆盡。

一枚硬幣在吧臺上打轉。細小的嗡嗡聲斷斷續續,直到硬幣從桌邊掉下去。

陸在川沉默不語,低頭将硬幣撿起。

這一秒,一如當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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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零五年左右,江山明月舫正在鼎盛時期,海城港口紙醉金迷。

當時江陸兩家人的關系還十分密切,常常一同聚在舫內一住就是好幾個月,像一個大家庭那樣相處。

那時候的陸在川,還不姓陸。

第一次跟着母親去見陸家人,正是在江山明月舫上。在那之前他已換過好幾任父親,具體數目記不清,唯一印象深刻的是這一次母親拿到親子鑒定報告時臉上狂喜的表情。總之,他突然就被告知自己是個流落在外的“小少爺”。

這幾個字落在當時的他身上自然帶有諷刺意味,因為他是那種看到地上有硬幣都一定會彎腰去撿的孩子。

那一天,他的手裏正好就捏着一枚撿來的硬幣。

江山明月舫的頂層有一片私人區域,是江見月專屬的游樂區。因為他也是個小孩子,所以就被大人領到了這裏。

他還記得那天,陽光明媚得像宮崎駿動畫片。

踩着色彩豔麗的羊絨地毯,他踏進一間裝飾精美的小畫室,看見一個穿紅皮鞋的小女孩吊着腳坐在漂亮的高背椅上,正用手指頭蘸着顏料往畫板上抹。

她看起來比他小幾歲,穿着白色小紗裙,坐得又高又遠像個公主。在他進門時,她明明朝他看了一眼,但又好像根本沒看到他,一臉高傲的樣子什麽話也沒說。

偏巧在那個時候,身旁的母親發現了他手裏沾灰的硬幣,立即奪走。

“撿它幹什麽,丢不丢人。”說完又從他背後推了一把,“去,乖一點,好好陪妹妹玩。”。

早在來的路上,他就被反複交代過江見月作為江家小女兒,是兩家人共同的心肝肉,尤其受到陸家老爺子的疼愛。所以只要把她哄開心,什麽都好說。因此他的母親甚至還找借口叫走了陪江見月畫畫的人,十分刻意地把他和她單獨關在畫室裏。

但他沒有興趣,站在進門的地方一動也不動。

從有記憶以來,他就一直跟着母親四處輾轉,所謂“親人”換了一波又一波,早就養成了不愛與人親近的疏冷性格,更不可能去主動讨好任何人。

另一邊的江見月在很專注地繼續塗塗抹抹,也不理他。

兩個人就這麽僵了不知道多久以後,他看到她把整張畫板都抹完了。這時候,她突然轉過來歪頭看着他,看了會兒又從她的高背椅上跳下來走到他面前,仰頭問他:“小哥哥,你剛才撿的是什麽呀?”

小哥哥。

小姑娘說話奶聲奶氣,完全沒有他以為的那麽高冷。

原來剛才母親說的話她也都聽見了,只是乖乖把自己的畫畫完了才來問他,也不是故意不理他。

意識到誤會了她,他心裏有點難為情,但臉上還是繃着。

半晌才開口回答:“是硬幣。”

“噢,”小姑娘聽完眨巴眨巴眼睛,不解,“為什麽要撿呀?我有好多。”說着轉身跑到一個小櫃子跟前抱起一只粉紅色小豬存錢罐,又跑回來。

“給你一點吧。”她邊說邊把存錢罐遞給他。小豬肚子裏的硬幣叮叮當當響。

他皺起眉,搖頭。一瞬間心裏很涼。

她這樣給他錢算什麽,被大人發現了又會怎麽樣?

和別的小孩子不一樣,他見多了大人嘴臉也知道人情冷暖,很清楚她的東西他不該要,也不惜的要。

“你幹嘛不要呀?”小姑娘顯然不懂他在想什麽,用一只沾滿顏料的小手往他身上抓。

“你走開。”他嫌惡地往後躲,一不小心讓自己後背重重撞在牆上,碰掉了牆上挂着的一幅畫。

畫框玻璃發出清脆的破裂聲,把他們兩個都吓了一跳。

他扭頭一看,頓時感覺後頸發涼,因為挂在這裏的東西不用說,必然很貴。

更要命的是還不等他回過神,身邊那個滿手顏料的小女孩就已經扔了小豬存錢罐,嘴一扁就開始哭。

當時,他都覺得他可能會死在那個地方。

果然一眨眼的工夫就有大人聞聲沖進畫室,用刀一樣的眼神看着他。

他看一眼旁邊正在哭的小姑娘,然後主動低下頭認錯。該怎樣就怎樣吧,也不是沒挨過打。

“對不——”

“哇……是我摔壞的啦!”

然而他的道歉聲才剛出口,就立刻被女孩尖尖的哭聲蓋過去。

再看,那小姑娘哭得委屈極了:“嗚嗚……人家想把畫畫拿下來給這個新來的小哥哥看一下,就一下子摔壞了啦……”

這下子原本正要發作的大人們都瞬間熄了火,改成一臉的痛心疾首地說:“诶唷我的小祖宗啊,這可是克裏姆特,真跡啊!”

但小姑娘不管不顧,哭得越來越大聲。

見此情形他愣住了,好久都沒反應過來。因為平時他只有扛包的份,是不會有人維護他的。跟着母親栖息在不同男人家裏的生活本來就不容易,他早都忍慣了,但今天闖這麽大的禍,沒想到竟然……

很快,越來越響亮的哭聲把江見君給引了過來。

“一幅畫而已,不要大驚小怪。”那時的江見君剛成年,但眉眼間已帶着威嚴。他一開口,其他人紛紛起身颔首,也不敢再說什麽。

來到小姑娘面前蹲下,江見君的語氣才柔和下來,問她:“我們月兒有沒有受傷,嗯?”

小姑娘這時候不哭了,用一雙紅紅綠綠的顏料小手抓着她哥哥的衣領,然後扭過頭來看了看站在後面的他。

甚至還偷偷沖他眨了下眼睛。

啊,原來是個心機小鬼。

他明白過來了,突然想笑。

但他沒有真的笑出來,而是直視着江見君坦白說:“不是她,是我碰掉的。”

注意到江見君的目光似有幾分詫異,他便又重複一遍:“畫是我不小心碰掉的,對不起,我賠。”

別開玩笑了,總不能真的讓個女孩子替他扛。

但是那個女孩一聽不幹了,一臉“那人家豈不是白哭了”地瞄他一眼,然後眼睛一閉又開始哭。

“哇嗚嗚……就是我就是我……”穿小紅皮鞋的腳在地毯上跺啊跺,比之前還更傷心。

他一邊被她弄得不知所措,一邊又想笑。

最後還是江見君把小哭包抱起來,貼着耳朵一遍遍地哄:“別怕,別怕,哥哥一點也不在乎是誰弄壞了那幅畫。咱們去吃冰淇淋好不好……”

于是小姑娘很給面子地把哭聲收住,又扒着她哥哥的肩膀低頭來看他。

江見君也跟着看過來,問他:“你就是阿川?”

他默然點點頭。

面對陌生人,那時候他總是很拘謹。

“你也別怕,一起來吧。”江見君沒再說什麽,騰出一只手臂彎腰将他一并抱起來,就這麽離開了畫室。眼淚未幹的小姑娘縮在哥哥懷裏,咧嘴給了他一個勝利的笑容。

之後他們倆被帶到餐廳,面對面坐着,一人一個冰淇淋球。

他不吃,只坐着看,看對面小姑娘吃得腮幫子都沾上巧克力醬,像只小花貓。

躊躇半晌,還是沒忍住問她:“剛才為什麽騙人?”

“因為沒人敢揍我呀。”女孩咬着勺子,含混不清地嘻嘻笑,“陸逾明他們就老是挨揍,我就說是我嘛……”

她的意思是,這種事兒還沒少幹。

還挺仗義。

還挺得意。

他終于放松緊繃的臉笑了一笑,但還是不知道說什麽。那時的他沒有朋友,也完全不擅長交朋友。

不過對面那個倒是很自來熟,馬上又跟他說:“等下我們去跟陸逾明他們打仗,換你保護我喔。”她口中的打仗是一種小孩子之間類似沙包躲避戰的游戲。

小姑娘說完不放心,又伸出小手指想跟他勾一勾。

“換你保護我喔!”

他慢慢伸出手,終于還是勾上了那截軟軟的小指頭。

“好。”

那天下午,和一幫男孩子的打仗游戲他幫她贏了。以後的很多場也都贏了。

後來他們一群小孩子一塊玩的時候,無論是誰犯了錯他都主動站出來攬責,于是小姑娘再也沒有因為誰而白白灑眼淚。

又後來,江父江母接連去世,江見君接手江山明月舫,與陸家關系漸疏。他和她見面便少了。

再往後,巨舫不複當年盛況,逐漸衰落直到停業,就都只是聽說了。

他離開陸家多少年了,到今天已經不太記得。

只是常常感覺只要一轉身,那個穿紅皮鞋的小姑娘還依然在他身後,眼中含淚又帶點狡黠地看着他——

“說好了你保護我喲!”

“好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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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店外忽然風聲蕭蕭,打斷陸在川的回憶。

他看着手裏剛撿起的硬幣,沉默良久,忽然笑了笑。

人長大了,脾氣也變大了。

比小時候還難哄。

現在的他早已經不是當年那個拘謹的小男孩。他走過了很多地方,也擁有了很多力量,只是一回到她面前卻又恍如昨日一般,仍舊不知道該拿這個小姑娘怎麽辦才好。

他們已經不玩打仗游戲了,所以他不知道她現在喜歡什麽,想要什麽。

或者讨厭什麽。

外面夜色深黑,風聲越來越大。

先前那個女店員終于忍不住,上前小聲提醒說:“先生,下雨了。”

陸在川這才徹底回過神來,抄了把傘推門追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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