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倫敦的風一向不近人情。
扔下吃飯的錢之後,江見月氣沖沖地走在路上。
現在她不欠那個人的了,當然也就更有理由生他的氣。那個人,那個忽冷忽熱的男人!
腦子裏不斷閃回前幾次見面時的場景。說起來,他只是一周前才認識的陌生人,但是不知為什麽,似乎又從一開始就有些不一樣。
她在他身上分明能找到一種難以言說的親切感。一開始她覺得也許是被他幾番救過又幫過的緣故,吊橋效應在她身上發生了作用,再想,又可能被家裏人傷透了心導致她把對哥哥的依賴轉移到了他的身上。但是不管怎麽想,都覺得不對。
她感覺,就像是和他已經認識了很久一樣。
剛開始意識到這一點她是很高興的,因為她相信一點點玄學,覺得這種仿若前世今生的熟悉感讓人很安心。
不過現在看來都是扯淡。
果然就像許明明之前告誡她的——別誰都相信,成年人交朋友沒那麽容易。
暴走了一陣,江見月累了。
夜涼如水,仿佛整個天空都充滿一種凄凄然的失落感。
她的腦子裏一片茫然,沒能理清楚對那個陌生男人莫名其妙的感情,只是突然後知後覺地體會到獨自離家的心酸。按理說,若不是孤獨無助到了這種地步,她萬萬不可能對一個陌生人産生不切實際的依賴心理。
在路邊長椅上坐着歇了一會兒,她平靜下來,內心反省一下,又覺得自己這樣很沒出息。既然已經離開了家想要獨立生活,就應該盡快把生活經營起來,如果随便一個人都能攪得她天翻地覆的話,那還怎麽搞。
想起FlowingRiver在郵件裏說的“我相信你完全有能力照顧好一切”那句話,她都慚愧了。
稍微整理好心情,她決定抛開別的先專心創作,無論如何,她還要作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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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個很标準的行動派,她想到的事立刻就要做。
今天早些時候她就一直在考慮畫模的事,本來滿心期待某人會答應她,沒想到最後竟然說翻臉就翻臉地拒絕了。她必須得馬上找到合适的畫模,好盡快忘了這件事。
于是她當即打電話給許明明,動用了朋友圈最強關系網,很快聯系到整整一打本地專業畫模到家裏來試畫。
就不相信還真的非他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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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陸在川出來的時候雨已經很大了。
水滴密集地敲在傘面上,帶來一種讓人心裏揪住的緊迫感。一想到某個小姑娘剛才生他氣的樣子,這種感覺就冥冥中變得更明顯。
但他沒想到的是,等他來到江見月租住的那棟老宅門前,看到的會是脫在門口的男士運動鞋,以及窗戶裏一閃而過的高大人影。
“辛苦你,衣服脫一下可以嗎?嗯對,還有褲子,謝謝……”女孩冷靜又很有禮貌的聲音從敞開的窗口傳出,跟雨水一起拍打在傘面上。
陸在川本來想走的,一轉身卻被人撞了下肩膀。
“Sorry,mate!你也是來面試的嗎兄弟?”撞他的是個有點話痨的瘦高男孩。
“面試?”陸在川停下腳步。
“啊,有錢小妞想要年輕的男性身體。”瘦高男孩很輕佻地一聳肩,擡下巴朝老宅的方向指了一下。
“……”陸在川無言地握着傘。
必須得承認,他已經不知道有多久沒有像這樣,僅僅因為聽到關于一個人的一句話就愣住。原本還以為早沒人能讓他這麽在乎了。
瘦高男見他不說話還以為他英語不好聽不懂,連說帶比劃地又補充了一下:“用來畫畫,you know?”
說話間周圍陸續又傳來腳步聲。一看,來的清一色是面容清秀的年輕男人,聚在房前竟然有一小群。
陸在川怔了片刻,然後放低傘面擋住臉,低頭一笑。
他在想什麽呢。
吃誰的醋。
“為什麽大家都這麽晚來面試?”他問那個瘦高男孩。
“Well,”對方又聳了下肩,無所謂道,“藝術家晚上都不睡覺,很正常。”
陸在川點點頭,轉身準備走。
當然,她有她的自由。
他無權幹涉或打擾她,即便心中已經有沖動在侵襲。
“你走啊?”瘦高男見他要走,替他惋惜,“但是他們說裏面那個女畫家超辣,你确定?”說着帶點痞氣地往老宅窗戶裏晃了一眼。
窗戶有紗簾遮擋,從外面看不清裏面的人,但那光影朦胧的薄紗上分明映出來一道倩影。水中看月一樣,反而更容易引人遐想。
陸在川默默調轉腳步回去,站在窗側,撐着傘。
雨還在下,時而猛烈砸在傘面上,時而又綿綿飄落,溫柔像少女在低語。
就這麽下了一整夜,傘下的人也站了一整夜。
到清晨曙光初現時,最後一個來試畫的男模離開那棟房子,臨走還看到一個筆挺的身影守在窗前,沉默地撐着一把黑傘。
一直等到窗戶另一邊的江見月精疲力盡地趴在壁爐前的地毯上,在晨光中睡着了,他才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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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兩天,江見月都在不停地試畫,試圖找到那個與她契合的畫模。學院的課程還要過一陣子才開始,所以目前她就一心撲在這件事上。
然而有時候越着急,事情就越不順利。在面過無數畫模之後,她仍然沒有辦法找到理想中的那種共鳴,也嘗試過沉下心來從零開始培養這種感覺,但最終失敗無法繼續畫下去。
之前她就算是挑,也還沒這麽難,但現在就像中邪了一樣,怎麽都不行了。
她反省了一下,覺得可能是那些專業模特太專業了,身上缺乏故事感,于是破罐破摔地去印了一百張招聘素人畫模的大幅海報,沿着地鐵線從倫敦城裏一路貼到家門口,貼滿舊街小巷所有可能有故事的地方。
就不信找不到一個合适的人。
貼了一整天,晚上回到家的時候她身心俱疲,攤在地毯上一動也不想動。地上到處都散落着半途而廢的素描稿,幾乎鋪滿了整間房,畫上形形色色的人,每一個都是那麽陌生。
江見月心裏氣悶,把這些廢稿搜集起來全部扔進壁爐裏去燒。
壁爐還一直燃着。由于她既不懂得該怎麽把火熄滅,也不知道怎麽再把它重新點起來,就只能不斷地往裏面加柴,導致火越燒越旺,室內溫度很高。
她穿着夏天的真絲睡裙趴在壁爐前,時不時就被火光照得出神。
稍一分心,就又又又一次想起那個替她将這一把火點燃的人,仿佛還能看見那個男人被火烤紅的手,和在爐火前沉靜深邃的眼睛。
江見月當然知道自己這幾天一直都有想到他。很顯然,他就是那個讓她再也無法接受別的畫模的原因。正是因為意識到了這一點,她才覺得尤其挫敗。
她覺得自己簡直有病。
為了擺脫這種自我糾纏,她搬來一本巨厚無比的西方美術史詳解,從《沉睡的維納斯》看到安格爾的《泉》。
不知道是不是壁爐的火光照在書頁上太纏綿,這些已經不能再熟悉的經典名作竟然又被她看出一絲新的感覺。
她想到那些生活在幾世紀前的美麗少女,畫中的她們是神和仙女,而畫外的她們是畫家的情人。
“畫家的情人。”
幾天前,這幾個字從那個男人口中說出來。
故意說給她聽。
江見月擡起頭,入眼的是壁爐裏跳躍的火焰。
所以,一個情人在畫家眼中該是什麽樣子?火焰中她的眼前逐漸浮現出畫面——
他的體态松弛舒展,因為你的目光他早已熟悉,在你看他的時候他或許不看你,但偶然間目光相接,你會發現他的眉眼中既有溫情,也有挑釁逗引,他可以在你的筆下沉沉睡去,醒來時看到你,眼裏飽含情雨……
一閃念間,忽然懂了。
因為是情人,才畫得格外美。
因為是情人,落筆處才如此溫柔如此精細。
因為是情人,畫家将自己的一部分也畫了進去,留在畫裏。
因為,是情人。
江見月卧在柔軟厚實的地毯上,把頭緩緩埋進書裏。
這一刻來得很突然,但是她終于懂得那種讓她一直尋而無果的感覺是什麽。
無關故事,甚至也無關美,只是出于生命本能的索求和貪欲,恰好又在蠢蠢欲動的年紀。
身旁的爐火像心髒一樣跳躍,熱度覆蓋在皮膚上,如同幹燥又滾燙的手掌。輕薄的絲綢睡裙緩緩滑過腰際,像少女拆開了給自己的禮物。飽滿的抱枕被擠壓在膝蓋之間,木柴在火焰裏噼啪炸響,窗外雨聲漸漸與呼吸交織在一起。
在一片迷離中,她睜開眼睛望進爐火裏。
想一想是多麽好笑,她一本正經地想在畫作裏探讨神與人欲,卻遲遲沒能發現這個顯而易見的事實——她沒有病,只是
實在難忍心中的傾訴欲,她翻身爬起來,抓起手機開始飛快地打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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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FlowingRiver:
親愛的朋友,我想必須要告訴你,我戀愛了,像每一個懷抱幻想的傻姑娘一樣,在陌生的地方愛上了陌生的人。
從見到那個人的第一面起,他就住在了我的眼睛裏,給我一支筆我就可以立刻畫出他的樣子。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一件幸運的事,畢竟我還太年輕,沒有辦法分辨沖動和愛情。
也許明天我就會醒來,也有可能從此以後,我的餘光中都再也住不下第二個人。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此時此刻我是這麽沉迷。
我又開心,又恐懼,以至于一想到這個渾身都會發抖——你會笑我嗎?
很遺憾的是,這些應該只是我的一廂情願。
那個人對我的淪陷一無所知,而且似乎也沒那麽喜歡我……雖然我也想不明白怎麽會有人不喜歡我。
總之,我不知道該怎麽面對這場草率的單戀。我怕我愛上的是一個幻象,更怕永遠都忘不了這個幻象,但同時,我又是這麽沉迷。
落款:一只笨蛋小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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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裏,屠夫谷的小店仍然安靜沒有任何顧客,所有桌椅都幹淨整齊,好像在等同一個人。
陸在川獨自坐在窗邊。手機提示音響起時他正拿起茶壺,而等到讀完了那封郵件,茶水已經溢滿桌面,灑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