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 12 章

盤子上的果醬畫舍不得洗掉,被陸在川放進了冰箱冷凍室裏。

江見月吃飽飯後趴在廚房島臺上,後背曬着太陽慵懶地看男人洗碗。

男人的襯衫袖口卷起,露出雕塑一樣的小臂,動作慢條斯理的。白色蓬松的洗潔精泡沫慢慢淹住他的手,又有幾朵氣泡飄到空氣中。

他忽然用手撈起一蓬泡沫,猛地一口氣吹到天上,然後轉過頭來看着她笑。

看見漫天飛舞的氣泡,江見月像個小孩一樣興奮地跳起來去戳那些大的泡泡。于是更多泡沫被吹到天上,圍繞着她,在陽光中變成彩色。

就這麽玩了很久,累了,才又重新坐好趴下,看着男人收拾殘局。

陽光鋪滿他的肩背。

以前江見月沒進過廚房,也沒有過這種體驗,現在只覺得整個人都為了此刻的人間煙火氣在深深地着迷。

當然她也不是故意要當甩手掌櫃的,剛才試着自己刷鍋洗碗了,結果一下就把睡衣打濕了一整片。後來男人就給了她一條幹淨毛巾,讓她在旁邊坐着看。

“你怎麽什麽都會呀?”江見月問他,有點羨慕。

“忘記我是做什麽的了?”男人一笑。

哦,肉鋪夥計,江見月想起來。

“跟你一比我啥也不會。”她有點自慚形穢。

“我在,你不需要會。”男人背對着她,用一條幹淨的白色餐布擦幹剛洗完的盤子上的水。他說得很自然,讓人幾乎都忘了這才是他們在一起的第一天,二十四小時都還沒到。

江見月出了出神,突然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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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不一定會一直在。”她喃喃地。

男人背影一頓,但什麽也沒說。

“哦,我不是那個意思,”江見月隐約察覺到他情緒變化,解釋說,“只是突然想到我家人。我好像還沒和你說過,我是和他們吵架了才一個人來這邊的。現在我覺得……我家人好像都不要我了。”

自從她把哥哥的電話拉黑後,她哥就再沒有別的想辦法找過她,好像忘了有她這麽一個妹妹似的。這件事她只要稍微一想到就會很傷心。

“沒有人會不要你。”男人柔和的聲音突然打斷她。擡頭,一下望進他深黑的眼裏。

“沒有人會不要你。”他又重複了一遍。

就這一句話的瞬間,江見月忽然感覺心裏的空洞被填滿了一點點。這個認識才不過幾天的男人讓她莫名有種宿命相連的安全感,而且已經不是第一次。

“待會兒我送你去上班吧。”她揉揉鼻子,覺得不能光是讓人照顧她,“放心,我會對你負責的。”

女孩子圓鈍的面孔透着淺淺孩子氣,好像意識不到自己随口一句承諾的分量可能會有多重。

“好啊,那你記牢。”陸在川斂起笑,深深看她一眼。

你要記牢。

.

休憩了一早晨,江見月收拾了書包準備去藝術學院,今天是進修課程開始的第一天。

男人似有些不放心地摸摸她額頭:“燒退了,頭還暈麽?”

“有點,但也還好。”江見月仰頭貼着他的手掌。這麽親密的動作,她竟然沒覺得不自在,甚至很自然地在他掌心蹭了一蹭。

“多穿點。”男人大手順勢揉了她的頭。

有一瞬間仿佛他們已經在一起很多年。窗外陽光更燦爛了,把整棟房子像夢一樣照亮。

臨走時,江見月開門看見房前門廊上滿地散落的招聘海報——她之前貼出去的那些,被某人撕下,又被雨水泡過了。

她把它們搜集起來,撿回房子裏。

男人看見了便擡手接過去:“昨晚就想問你,招聘啓事上為什麽要貼自己的照片?”

“哦,這個啊。”江見月翻開海報看了一眼,那上面有她的一張自拍照。

“因為我好看啊,”她聳聳肩,“不放照片都沒人來。畫模很難請的。”她也是沒辦法才利用自己的美貌去吸引路人注意。

“放了照片就有人?”男人問。

“對呀,”江見月一臉天真地點點頭,“我手機上現在一百多個未接來電。”

話沒說完,她看見那一摞殘破海報被男人三兩下卷起,然後送進了靜靜燃燒的壁爐裏。

“诶?”江見月眼看着火舌将它們吞了,都來不及說她本來還想着能不能再回收利用一下呢。

“我來了,不用再找別人。”燒完海報,男人回眸對上她的眼睛。

江見月一怔。

他……竟然還霸道起來了。

.

随後兩人一道出門。

走沒兩步江見月想起忘了東西,轉頭跑回去拿,再出來時遠遠就看見男人面前不知什麽時候站了個亮眼的金發美女,拿着手機似乎在向他索要聯系方式。

她板着臉,大步走過去在男人身邊站定。金發女人看見她,悻悻一笑地走開了。

“她跟你說什麽了?”人走了,江見月的臉還是冷冷的。

“誰?”男人無事發生似地看着她。

“那個女孩。”

“哪個?”

“就剛才那個漂亮女孩!”江見月小脾氣上來了。

見她真不高興,陸在川不再故意逗她了。

“我就只看見一個漂亮女孩,但是不知道為什麽,她好像有點生我的氣。”他笑着用指背刮了下江見月氣鼓鼓的腮幫子。至于什麽別的女人,是真的連看都沒看見。

江見月的小脾氣又下去了。

但還是有一點點不爽,于是她掏出自己手機甩給他。

“我要你電話。”

陸在川很順從地拿起她的手機解了鎖,給她存了自己的號碼。

江見月剛要滿意,忽然又眉毛一挑:“等下,你都不想要我的電話嗎?”

這一次男人頓了頓,才笑着解開襯衫袖扣露出一截手臂遞給她。

“我忘帶手機了,寫給我吧。”

江見月也沒客氣,直接從書包裏翻出筆袋,挑了一支很難洗的油性簽字筆把自己號碼塗在他冷白的皮膚上,而且有點壞地故意寫很大,一整排從小臂一直延伸到腕骨。

寫完她還覺得缺點什麽,又大大地添了自己的名字,還在旁邊畫了一個小王冠,意思是江見月小公主。跟圈地做标記似的。

“好了。”收起筆,她才真的滿意了。

垂眼看見手臂上的塗鴉,陸在川目光一滞。

他還沒有告訴她,其實這串號碼他在夢裏也能背得出。

.

江見月真像自己說的一樣把男人送到了屠夫谷的小肉鋪門口,還囑咐他“好好上班”。

她覺得自己比他大點,應該是成熟穩重關照人的那一個。

雖然過後擠兩小時地鐵去上課,她又覺得差點死路上,恨不得馬上有個人來照顧她。

第一節課是藝術史,課上教授講到文藝複興時期西方寫實藝術與抽象藝術的碰撞。江見月本來在認真記筆記,偏偏隔壁座位的一個金發男生要湊過來打岔,跟她發表見解說所謂寫實根本就不算是真正的藝術。

江見月瞟了男生一眼,沒理睬。她今天本來就看金色頭發的人特別不順眼。

結果那大金毛還以為她是認同了他的說法,又補一句“古典派藝術家不過是人形照相機而已”。

作為一個标準古典派,江見月頓時就不樂意了,小聲跟他辯了幾句。

沒想這下對方直接笑起來,說:“不要緊,像你這樣漂亮的女孩兒,就算不懂藝術也沒關系。”

到這江見月就真的忍不了了。什麽嘛,不僅攻擊她的畫派,又攻擊她的性別,居然還敢歧視她長得漂亮。

她眼尾一斜瞪着大金毛,開學前同學聯誼的時候她看過這人的作品,只能說對某些聲稱是當代藝術的玩意嘆為觀止。

“怎麽,一定要像你一樣頭上頂着馬桶滿街跑到才叫藝術嗎?”毫不留情地炝了一句。

金毛終于被她怼得不說話了。但他倆也都被教授從教室裏請出去了。

課上不成,心情正郁悶的時候,江見月又接到許明明電話。

許明明說朋友圈的裏一個藝術投資人今天從國內到倫敦,問她有沒有興趣認識一下。

這倒是個好消息,畢竟藝術圈就是個圈,想要混得好人脈很重要。以前在家時一切有哥哥,她不用操心這些只需要專心創作,現在出來了,什麽都得靠自己。

她沒什麽社交經驗,為了給對方留個好印象,還特地很認真地補了個淡妝。

約好的見面地點在海德公園附近的一個挺大的私人畫廊。據說那個人是畫廊老板,在圈裏小有名望。

江見月到畫廊時對方已經在等她,一見面就十分熱情地自我介紹叫Aaron·王,翻譯過來就是王亞倫。這人說夾英文的普通話,年紀不大,讓江見月覺得挺親切的。

王亞倫先是領着她在畫廊參觀了一圈。裏面開着暖氣,他還很有風度地親自接了她的大衣。

參觀的過程一開始很愉快,但後來他們看了一場現場創作表演,內容是一個沒穿衣服的年輕女藝術家把染了色的牛奶喝下去,然後再刺激喉嚨吐出來噴到畫布上,形成一幅抽象畫。

江見月看得胃難受,必須得坐下休息會兒。

于是兩人來到畫廊內的酒吧,江見月給自己要了杯礦泉水。

緩了緩,她向坐在對面的王亞倫坦白說:“很抱歉,我對剛才那種先鋒藝術一竅不通。如果您喜歡的是這些比較新穎的藝術形式,那我想對于我的作品,您應該不會有太大興趣。”

“哦不不,藝術不應該有太多界限。其實我覺得你很好,特別好。”王亞倫笑容親和,話語間拍了拍她的手背。

“您看過我的作品?”江見月一邊驚訝,一邊悄悄把手縮回來。

“我看過你。”王亞倫此時露出一個模棱兩可的笑容。

“嗯?”江見月一時沒明白他什麽意思。

“你很有名啊,嬌貴的小公主。”王亞倫仍然在笑,但只字不提她的作品。接着他又說起,以前在國內的某場畫展上見過她一面,只不過那個時候她被保護得極好,身邊有專業導師、經理人和保镖,根本注意不到他。

“現在落單了?能這樣見到你,我感覺還挺榮幸的。”說到這,他笑容多少變得有點奇怪。

江見月開始有點不舒服。

她根本不想提起以前的事。不能否認家裏确實給過她太大的支持,她也自知沒有很高的天賦,卻憑空得到了最好的資源。但無論如何,她總還是在盡全力認真對待創作這件事的,不喜歡聽人拿這個開玩笑。

“所以,您對我的作品有興趣嗎?”她刻意問得很生硬,因為已經想快點結束這場對話。

但王亞倫沒急着回答她,而是給自己點了一杯威士忌,手指緩緩撥弄着杯裏的冰球。

“其實我想說的是,女人想要在這個圈子裏立足,靠自己并不容易,喏,就像那樣。”他邊說邊一擡手,指向旁邊展廳裏那個正在嘔吐作畫的女藝術家。

江見月轉頭一看,注意到那個女藝術家周圍的觀衆大多是男人,而且一個個都帶着耐人尋味的表情,不知是不是因為她沒穿衣服。諷刺的是這組作品的主題是“掙紮的女性”。

她心裏突然有點不是滋味。

偏偏王亞倫還在對她笑,又說:“沒關系,你年紀小又剛來,很多不懂的事我都可以幫幫你。咱們也算朋友了。”說着挪了下椅子坐到她身邊,又擡手繞過她後背搭上她另一側的肩。

江見月非常抵觸這種肢體觸碰,後背一緊還來不及躲,就見王亞倫又把一張黑色卡片塞進她的手裏。

“有空來找我,很多事兒可以教你。你這麽漂亮,家裏靠不住的也沒關系,以後路還很長。”

江見月低頭一看,手裏的居然是一張酒店房卡。擡頭再看王亞倫一張意味深長的笑臉,瞬間全身一陣惡寒。

終于聽明白了,這是知道她現在身邊沒人護着,趁機來拿捏她的。先說她不行,又誇她漂亮,最後扔給她一張房卡,指望她像抓救命稻草一樣抓着。

她從沒經歷過這種場面,莫大的屈辱感的讓她鼻子狠狠發酸。

但總不能這時候哭吧。

她蹭一下站起來甩開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抄起面前的水杯恨不得直接潑惡臭男一臉。不過轉念一想還是忍住了,覺得那樣有失風度和體面,就不應該在這種人面前破防。

于是她迅速調整了表情,以一個溫柔而冷靜的姿态将那一杯加了冰塊的水勻速倒在王亞倫的褲子上。

對方顯然是沒料到她這一出,被冰得一下從椅子上跳起來,張大眼睛瞪着她。

她緊接着又把那張房卡輕輕扔到他腦門上。

“你現在冷靜點了吧?”做完這兩件事,她悠悠地說,“其實你說得對,我的路還很長,但是不好意思啊,就你這樣的人,連做我一塊墊腳石都不配。”說完一撩頭發轉身走了。

然而一背過身,眼圈就不聽話地紅了。最後她把牙都咬疼了才在走出畫廊之前維持住腳下鎮定自若的步伐。

到了外面冷風一吹,眼淚刷地掉下來。

她抹着眼淚飛快地拿出手機,可下一秒卻又不知道該打給誰。以前如果發生這種事情,當然是第一時間打給哥哥,但現在不行了。

沮喪地捧着手機愣了半天,她找到那個今天上午剛剛保存的號碼。

那個男人把號碼存進她手機的時候沒有留下姓名,備注的是一個河流的圖标,有卷卷的藍色水波和白色浪花。竟然和FlowingRiver的郵箱頭像是同款。

她心裏一暖,感覺更親切了一點,立刻就給他打過去。

“我在。”電話很快接通。

“……”然而江見月一時又開不了口。

她和他不過才認識一周半,沒有理由在這種時候抓着他訴苦。一方面剛才的事讓她覺得丢人,另一方面,她又覺得他只是一個年紀輕輕在外面打工的男孩子,生活對他自己來說應該已經很不容易了,一定不會想再聽她抱怨什麽。

所以她忍着。

“怎麽了?”電話另一邊的人在詢問。那語氣太溫柔,讓江見月沒有忍住小聲抽了下鼻子。

“在什麽地方,我來找你。”男人的聲音立即微微沉下。

江見月覺得再這樣下去會吓到他,于是盡力調整好呼吸,對他說:“沒事,不用了。打電話是想說……我們晚上一起吃飯,好不好?”

對面沉默了片刻,才說:“好,等你。”

挂了電話後她在路邊長椅上坐下,想一個人好好消化一下情緒。

只不過還沒開始,手機就立刻又收到了郵件提醒,是沉寂一宿的FlowingRiver終于給她回了信。郵件裏沒有文字,只有一張小狗圖片。

在她年紀小一點的時候,FlowingRiver有時會在她不開心的時候發一些可愛小狗的圖片來哄她,因為她特別喜歡狗。後來她長大了,他也就不用這種哄小孩的方式了。

此時此刻又一次看到毛茸茸的小狗頭從收件箱裏蹦出來,她心裏猛地一酸,像一下又變回那個十幾歲的嬌氣小女孩。

于是她抽抽噎噎地抱着手機,噠噠噠地飛速打字把剛才遇到惡臭男被羞辱的事情敘述了一遍,包括那個男的是怎麽摸她手、碰她的肩膀,又是怎麽給她塞房卡,原原本本都說了,最後還委屈萬分地加了一整排哭泣表情包。

寫完這封郵件發出去,她心裏才稍微舒暢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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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見月的郵件發出後大約十分鐘,原本安靜的畫廊中突然回蕩起陌生的腳步。

腳步聲沉穩有力,不疾不徐,能讓人很輕易地想象出其主人的樣子,必定是個風姿卓越且從容優雅的男人。

剛被澆了一褲子冰水的王亞倫此時用白色餐布蓋住裆,正一臉氣惱地坐着等助理送幹淨的褲子來換。

聽見有人靠近的時候他先是極為不耐煩地轉頭去看,然後在看清來人面孔的一剎那,臉上表情歘一下就變了。

“陸,陸先生?”連聲音都瞬間高了三個調,夾英腔的南方口音一秒變回字正腔圓的東北話。

“什什什麽風把您給吹來了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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