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 44 章

跑下樓的時候,江見月碰到陸逾明。

陸逾明顯然是看出來她臉色不對,有些疑惑地問她怎麽是一個人。

“沒什麽。”江見月此刻情緒混亂不願意多說,也不知道該怎麽跟人說,胡亂應付了一句就飛快地跑了。

離開陸家後她一個人開着車,渾渾噩噩中不知不覺就回到家裏。

一下車,冬夜裏的寒風就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但家裏亮着燈,遠遠地就透出暖意。江見月進門踢掉鞋子,木木然地往自己房間走。

路過書房聽見裏面忙碌的腳步聲和家具搬動的聲音,她知道是江見君在裏面,于是打算推門進去。只是門被推開之前,又聽見裏面人說話。

“江見君,你放下,不要搬這麽重的東西。”顧雨停柔軟的聲音極具辨識度。

“這,不重吧?”江見君一邊說着,一邊将什麽東西放下了,也許是一把椅子。

江見月不願打擾到他倆,便收回了準備推門的手。

這樣的對話最近在家裏常常發生,因為江見君自從賦閑在家專心修養以來就變得十分關注各種生活細節,比如熱衷于把家具的位置換來換去之類的。有時候他大概會忘記自己是個病人,做起家務來非常不珍惜體力。

“醫生說過你現在應該躺着休息,不能過量運動,不能搬重物,也不能……”書房內,顧雨停很清晰地背誦出一長串注意事項。這些已經是她的新口頭禪了。

“就連抱你也不行嗎?”江見君似乎找到很有力的理由打斷她。

“不行哪,我有整整九十五斤,所以你不可以再抱我了。我的意思是你可以擁抱我,但不能抱起來,更不能像以前一樣舉高高……不要胡鬧,快放我下來!”

“可是你喜歡舉高高。”随着江見君略顯遺憾的語氣,書房裏傳來女生雙腳落地時“咚”的響聲。

“誰說的,我現在已經不喜歡了。”顧雨停聽上去有點小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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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時候變的?”

“剛才。”

“哦,這麽快。”江見君發出慵懶的輕笑聲。伴着這笑聲,他忽然又問:“那一個羸弱的我,你還會喜歡嗎?”

“羸弱?”顧雨停似乎也被逗笑,“江見君,這兩個字和你一點也不搭。”

“可是是真的。很快我就會變得比現在更沒有力氣,可能卧床,可能再也抱不動你,和以前判若兩人。這樣的落差,這樣的我,你還會繼續愛嗎?還是說,你會更愛從前的我。”江見君說得很平靜。

書房門外,原本轉身準備離去的江見月聽到這一段對話忍不住悄然駐足,心裏掠過一絲一絲的痛楚。她當然記得從前的哥哥是多麽健康漂亮,又充滿生命力。

然而她聽見書房裏,顧雨停依然在笑:“江見君,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的智商接近一百六,竟然還會問我這麽簡單的問題。”

“聰明的人就不可以偶爾患得患失一下?”江見君發出刻意誇張的嘆息聲,“過來,抱着說安心點。”

于是書房裏隐約傳來一陣輕柔的衣服摩擦聲。

以及顧雨停淡如微風的嗓音:“江見君,如果你足夠聰明就不會患得患失了。我愛的是你,又不是你帶給我的美好回憶。沒有哪個小笨蛋會真的愛上回憶的吧,嗯?”

書房外,江見月怔了一怔。

而房間裏顧雨停接着說:“以前是挺好的沒錯,但是我對從前那個你的愛難道不是源自我對你本人的愛麽?假設我已經不愛現在的你,自然也不會再愛回憶中的你。所以只要我還覺得過去是美好的,就說明我還在愛着你。我不愛你了,回憶自然也褪色。”

“我的哲學家小姐,你說得很有道理。”江見君的聲音聽上去像是悶在另一個人懷裏,“可我問的是以後,在我變得面目全非的那個時候。”

“傻哪,我們的時間是線性的,意思是無論你變成什麽樣子,過去現在和未來的你都是同一個你。所以你不需要預測未來,只用問我在當下的這一刻,有沒有正在愛你。”

“那有嗎?”江見君立即問道。

“有哇。”

“現在呢?已經過去一瞬間了。”

“哈哈……”顧雨停笑起來,“你猜呀?”

“別這樣,我不敢猜。”

“江見君,還有你不敢的事情呢?”

“本來是沒有的,遇見你之後膽子就變小了許多。”

“怪我?”

“哪兒敢啊……”

書房內兩個人的對話始終在平靜輕松的氛圍裏,絲毫沒有因為談及到令人心碎的疾病而沾染任何沉重的氣息。唯有書房外的江見月,一個人邁着沉沉的步伐悄悄離開。

沒有哪個小笨蛋會真的愛上回憶,對嗎?

她回到自己空無一人的畫室。

白天裏前窗戶忘了關,不知什麽時候外面刮進來的大風,将她擺在大廳中間的那幅畫掀倒了。泛着光澤的大幅寫實油畫靜靜躺在地板上,仿佛是另一個時空的入口。

江見月放下包,想要把畫給扶起來,然而走近時清晰看見畫中人映着爐火的臉,忽然間就毫無征兆地眼淚決堤。

她整個人蜷縮在畫布上,讓自己成片的淚水流進畫中人的眼裏。

沒有哪個笨蛋會真的愛上回憶。

如果回憶是美好的,那麽我還愛着你。

兩只小狗見主人回來,嘤嘤叫着圍上來,一點點舔掉了她的眼淚。

她抱着它們,最終伏在那幅畫上精疲力盡地睡着了。

夢裏,她穿越回漫長的過去,找到了那個安靜的,影子般的小男孩,牽起他的手說了聲“對不起”。

對不起,也許是我先傷害的你。

早晨,江見月又被電話鈴聲吵醒,半夢半醒中慌忙接起來,才聽出又是陸逾明。

“你再這麽失望,拉黑我算了。”陸逾明聲音裏透着無奈。

“……什麽事?”江見月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

“人呢?”陸逾明問。

“在畫室,我沒事。”她全身僵硬地從畫布上坐起來。昨晚竟就這麽躺在畫上睡着了,現在只覺得身上酸疼得要命。

然而陸逾明關心的好像根本不是她。

“沒問你,我昨晚一路跟着你回去的,知道你沒事。阿川,人呢?”他重新又問。

自陸在川回歸陸家以來,陸逾明終于不用再一個人扛所有事了,所以每天都把人看得很緊。

“你倆鬧別扭我不管,別影響公司開早會。”他對江見月說。

聽陸逾明這麽問,江見月一愣:“他……不在麽?”

“不在,找一晚上了。”陸逾明說。

江見月聞言,腦子裏瞬間閃過昨晚發生的一切。

他,不會還……

她連挂電話都顧不上,扔下手機就抓起車鑰匙往外跑,上車後直奔陸家老宅去。

老宅中走廊悠長,她跑得氣喘籲籲才到盡頭,找到昨晚那扇門。猛地把門推開,借着窗口漫進的朦胧晨光她看見,那個身形修長的男人還依然靜靜地躺卧在地上。

“陸……”她驚叫一聲連忙撲過去看他,聲音啞得失語。

正是一年裏最冷的幾天,偏偏空置的客房裏暖氣開得低,空氣又幹燥。男人雙臂垂在身前,手腕仍然被皮帶緊緊束縛住,已經出現了猩紅色的淤痕。

她指尖接觸到他身上沒有遮蓋的皮膚,傳來的觸感是冰涼的。

他明顯就是一整晚都保持着這個極其不舒服的狀态。她開門時發出了很大的響聲,可他卻一動也不動。

“阿川?”江見月跪下來,輕輕碰了碰他的臉。

深色絲綢的領帶仍然裹覆着男人的雙眼,讓人看不出他是否是醒着的。江見月擔心他這樣一整夜已經被活活凍暈過去了。

“你醒醒。”她想揭開蒙在他眼上的領帶,一碰到才發覺領帶是濕的。

就在她愣住的這個時候,又有新的溫熱液體從他眼眶中浸透出來,将那曾薄薄的布料洇得更濕了。

江見月一把扯下那條領帶,視線中猛地撞入一雙通紅潮濕的眼睛。

“你沒睡着?”她自己的眼睛也瞬間濕了。

而就在模糊一片的視線裏,她看見臉色蒼白的男人竟然微微勾起了嘴角。

“知道你會回來,一直等你。”帶着笑,他嘶啞着嗓音開口說。

“你憑什麽就知道?我要不呢……”江見月用力擦了下眼淚,難以置信地盯着他。

男人用一雙深紅濕潤的眼睛承接着她的注視。他此刻的目光就像濕熱沼澤,讓人無法脫身。

“就憑我綁了你最喜歡的人。你不來,他會哭。”他說着,輕輕擡起被縛的手。

“你!”到這時,江見月才像突然醒來一樣,手忙腳亂試着去解開纏在他手上的皮帶。

然而努力了半天,她發現是徒勞。“好緊!你……”她忍不住心裏酸脹的感覺,帶着濃濃的哭腔。

怎麽會有人這麽壞,怎麽會有人這麽傻。

還以為昨晚他只是在吓唬她,沒想到他不知使了多大的勁,以至于那條皮帶現在深深勒在肉裏。他從一開始就沒想着能自己解開,就沒打算一個人離開這個房間。

“什麽笨蛋會真的把自己綁起來啊!”她使盡渾身力氣都沒能拆開那條皮帶,急得又哭出來,“陸在川,你這個玩笑開得太過分了!”

“玩笑?”陸在川再次擡起被皮帶紮得已經僵硬的手,輕輕勾住她下颌。

他就是那個笨蛋,挾持自己,因為沒有更多籌碼。

就像另一個笨蛋,愛上回憶,以為自己沒有當下。

這麽傻的兩個人,哪會有心思開玩笑。

“寶貝,我跟你,從來都是認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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