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十六
十六
“太醫?”池熙元從躺椅上坐起身子,“袁公兒大晚上進宮請太醫?”
他用帶着些許稚氣的聲音說,
“這還是第一回啊。”
“讓他進來。”
丫鬟應下要走,池熙元又招招手讓她回來,自己起身打開內室的門,看着深夜裏那人跪在外室,烏黑的發頂,
“袁公兒這麽晚來看本王,還是第一次。”
池熙元扶他起身,看見他煞白的臉和額頭的汗珠,心裏咯噔一下,沒了打趣的心思,馬上揮手道,
“把整個太醫院都叫起來待命!”
一個小太監匆匆跑出去傳命,袁意平也站起身,雙手作揖,
“謝太子,并非微臣有意叨擾,而是郦國五皇子中毒,命懸一線。”
“郦國五皇子?住你府裏那個?”池熙元眉頭一皺,胳膊張開,一個丫鬟上來給他披好外袍。
他兩步走下階梯,還算有點帝王風範,
“走,看看去。”
“在你袁府還能中毒,蹊跷得很。”
袁意平跟上他,出了東宮,而後親手将福至懷裏的人抱起,快步往太醫院去。
太醫們已經站着候命了。
“你們,快,給他看看!”
袁意平把那被子裹着的皇子放在床上,丫鬟們給太醫院點上燈,池熙元這才看清這皇子的臉。
“看起來也不過十五六歲。”
“你深夜進宮…”池熙元轉身,還想說什麽,卻看見袁意平的表情很凝重。
“你放心。”池熙元咽下想說的話,拍拍袁意平的肩,
“他越是傷得重,我越要把他從閻王爺手裏搶回來。”
“之後先讓他在宮裏住一段時日,免得今後再有什麽事,和你袁府扯上關系。”
袁意平終于擡眼,而後深深鞠一躬,
“謝太子恩典。”
“你我之間,客氣什麽。”
池熙元笑笑,
“你現在可以回府等消息。”
袁意平搖搖頭,門縫灑出來的光在他臉上微微發顫,
“不回了。”
“微臣就在太醫院。”
“五皇子何時醒,微臣何時出宮。”
池熙元睜大眼睛,有些驚訝的樣子,
“你這樣在意…因為他和契國太子的事,是奉父皇之命?”
袁意平低眉,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道,
“正如殿下方才所言。”
“他才十六,本該嚣張桀骜的年紀。”
那太子殿下聽了,手指不動聲色扯一下身後的床簾,
“還記得那年彩燈節我墜樓受驚,你也在太醫院外面守了一夜。”
“還以為,你只會對我和姑姑這般挂念。”
又或者說,這小皇子如今也成了你記挂的人。
“太子受驚,臣理應…”
袁意平微微躬下身子,看着那太子殿下與自己擦肩而過,大步跨出門檻。
“不必說了。”
“我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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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弦琰睜開眼睛,喉嚨襲來可怕的幹裂感,他張嘴,卻疼得半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一個丫鬟發現他醒了,趕忙上來遞水。
少年的視線落在陌生的臉上,下意識的防備感讓他抓緊被單。
那丫鬟很得體地行禮,跪着将水遞到床邊,不和他對視,
“五皇子,太醫吩咐了,若皇子醒來請先喝水。”
太醫…
莊弦琰愣一下,支撐自己的身子微微坐起來。
環顧四周,裝潢确實像是在宮裏。
他接過碗,看着透明的水在碗裏輕輕搖晃,難以招架的情緒湧上心扉,眼眶竟一下濕了。
小口小口咽着,房門突然開了。
少年手指顫一下,太醫魚貫而入,拉着他的胳膊摸了又摸,整個房間滿了。
他的視線在人群中來回穿梭,卻找不到那個熟悉的人。
“袁公兒呢。”他問。
“回五皇子,袁公兒在太醫院搭了棚子歇着,五皇子醒來之前,沒出過太醫院。”丫鬟答。
“過了幾天?”
“回五皇子,五個日夜了。”
莊弦琰眉心動一下,心灰意冷的血管竟跳了跳,迸出些許熱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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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有寧還是沒有消息?”
袁意平支着額頭,眼圈明顯疲憊了不少,
“那天,五皇子确實沒有吃過契國太子給的東西?”
“爺,都查過了,”福至躬着身子,“五皇子和契國太子,只扯了幾下胳膊而已。”
袁意平閉上眼睛,在思考的樣子。
突然,一個小太監跑過來,大聲道,
“袁大人!醒..醒了!”
“正叫您過去呢!”
袁意平猛地睜眼,一句話都沒來得及說便沖了出去。
太醫們出來,第一個和他撞了滿懷。
“他有沒有事?”
“回袁大人,醒了便是過了大劫,只是目前不可掉以輕心,還需靜養才是…”
一個太醫說着,那公子卻頂着喜色進去了。
袁意平跨過門檻,房裏又空空如也。
那小皇子在床上孤零零坐着,煞白的臉。
他們對上視線,氣氛竟凝滞了一瞬。
袁意平滿腦子都是他醒了。
莊弦琰滿腦子都是他守了五天。
而後袁意平就這麽看着那少年掀開被子,光腳踏上地板,顫顫巍巍朝他跑了過來。
少年不算溫熱的手環住了他的腰。
動作明明沒有聲音,袁意平卻聽到自己的心髒撲通一聲。
緊接着嘩啦啦,不知道哪裏驚起一片飛鳥,雨滴打濕一片枇杷葉,好不神奇。
一下子,呼吸困難。
身體感受到可怕的滾燙,自己行動,将那少年纖弱的身子扯開。
然後少年一個不穩,坐在了地上,驚訝和委屈順着視線燒過來。
袁意平低頭,看着自己懸在空中的胳膊,推開少年的罪魁禍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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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皇子…”
袁意平彎腰,想去拉地上那人的手。
地上那人卻猛地将他的手打開,用盡了現在能使出來的所有力氣。
袁意平愣一下,再對上那小皇子眼睛的時候,看到他哭了,眼神裏全是可怕的疏離,
“原來你和他們一樣都讨厭我。”
“我不需要你裝出來的憐憫!”
“你滾吧,滾!!”
莊弦琰咆哮兩句,拳頭握緊硌在地上。
“地板太涼了,還請五皇子起身。”
袁意平聲音很平穩,聽起來沒有情緒。
“我讓你滾,聽不見嗎!”莊弦琰捶一下地板,“裝什麽關心我…”
話還沒說完,袁意平竟然半跪下來,不由分說把他整個人打橫抱起,往床邊走去。
“你放開我!你憑什麽..你…”
莊弦琰用力捶打他的肩膀,說着說着聞到他身上的蘇合香,眼淚自發洶湧,額頭也伴着哭聲枕在他脖頸的溫熱。
“我知道…你從一開始就讨厭我。”
“你和他們一樣覺得我不像個男人,惡心。”
“但是,但是…”莊弦琰一只手攥緊袁意平肩膀上的衣服,啜泣的時候渾身都在抖,
“我聽她們說你等了我五天,我又信你了。”
“結果你都是裝的…你根本就不是真的關心我。”
“你比要殺我的那些人還狠!”
去床邊就幾步路,袁意平卻走了很久。
小皇子還枕在他肩膀隐忍着哭。
“五皇子好好休息。”
他把人放在床上,替他拉好被子,轉身要走。
袖管又被人扯住,那皇子抖着嗓子,一身桀骜碎了一地,
“袁意平,我與你而言,到底是一樁差事,還是一個人?”
袁意平深吸一口氣,沒有轉身,也不知如何作答。
他的确從一開始就讨厭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皇子,可那種感覺在心裏盤旋醞釀好久,到現在還是讨厭嗎。
“你讨厭我,我就當作不知道。”
“以後,還能來宮裏看我嗎。”
“我不認識別人,一個也不認識。”
莊弦琰又開口,這次卻是示弱。
那些恐懼和疼痛暴露無遺。
“我只能信你了。”
袁意平終于回過頭,一只手抓住那小皇子的手塞進被子裏,
“讓我滾的是你,讓我回來的也是你。”
“你這小孩子心性,去契國之前改還來不來得及。”
莊弦琰垂下眼睛,在袁意平踏出門之前憋出一句,
“能活着到契國再說吧。”
“到契國以後,就是死也和你無關了。”
擡起的腳撞到門檻上,袁意平明知道身後那人在看他,可他還是邁出去了。
其實有很多話想說,比如他一定會讓他平安成婚,一定會讓他平安到達契國。
比如他希望他到契國以後,也能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