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拾

幽城的大火燒了整整三日。整座城只剩焦土,卻沒有一個人真的死亡。除了風姬。

風姬調用全部靈魂之力燃起的大火,終究還是心軟,只給幽城百姓帶來一場靈魂的痛楚。

然而可笑的是,三日之後火光驟然熄滅,一個大肚便便、滿身綢緞、從他城歸來的中年男子撲倒在那妓院的廢墟上,哭嚎自己的銀子打了水漂——他傾家蕩産買來的風神啊!才用了一次,沒回本呢!

避開惡蟒的視線并不難。

我隐在水中,一邊吸引惡蟒的注意,一邊趁那中年男子靠近水邊的時候,卷起水花将他弄到水中來。他一入水,記憶便毫無保留,一幕幕地向我展開。

果然。

将那淹去了半條命的男子扔回原處,我上了岸。

我不能傷人,但我難道什麽也不能做?縱然這惡蟒捉了風姬、還将她賣到妓院,可若世間無人做這下三濫的生意,事情難道就會演變到這樣無可挽回的地步嗎?惡蟒自然該死,做這生意的人亦是同等的該死。我殺不死惡蟒,我亦不能殺人。可我難道不能讓人不敢再拿女子的□□來做這樣肮髒的買賣?我難道不能用火蕩滌人間,強橫地燒毀世間一切看似華美、則藏污納垢的房屋,讓這罪惡再無容身之處?

——這本來就是我的使命。

我突然想起忘兮。我荒唐的初戀。

我突然感到了命運的可笑之處。

我突然感到命運就是要這樣地玩弄我于股掌之間。

于是我難以自抑,一路狂笑,抵達鄰城的妓館。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姑娘們正在門口攬客。被我的笑聲震住了,一時之間忘了招徕客人。路人們也紛紛躲避。直到有一個小姑娘将我拉進去,問我在笑什麽。我沒有告訴她,只是站在金碧輝煌、莺歌燕舞的大廳裏,笑着看四周投來的厭惡的眼神。我看夠了、我笑夠了,就放了把火,将那家妓館燒的幹幹淨淨。

我看着□□、客人、老鸨、龜公紛紛作鳥獸散,我看着屋外許許多多人喊着救火,我聽見有人說我是個瘋子。是,我是個瘋子。我站在火場中央,感受着烈火灼身的痛意。太痛了。

太痛了。

我看見自己的眼淚滑出眼眶後瞬間蒸騰,我看見煙霧聚攏而上湧入漆黑的雲層。我看見惡蟒被我困在這條街道的角落,面目痛苦,乃至猙獰。我們隔着火光對視。他讀出我眼裏的惡意。我讀出他眼裏的痛心。我喜歡他眼裏的痛苦。

——我要他的心,越痛越好。

我不知道自己放了多少把火,不知道自己燒毀了多少家妓院,不知道将自己的肉身多少次扔進火場灼燒。反正看見一間就放一把火,就燒毀一間,就給肉身帶來一些快意地折磨。

開始我還掰着手指數着,時間久了就數不過來了。很快,各國城池裏貼滿了我的通緝令,賞金百兩。半年後漲到了萬兩,想抓我的人不計其數。卻一個都沒到我跟前。

被惡蟒吃了。

他阻止不了我傷害我自己。明明知道只要不再跟着我,不再看着我,我就不會再故意折磨自己的肉身,以達到要他痛苦的目的。他卻偏偏不肯走。

仿佛這場無法停止地自虐中,他亦從那心痛中得到某種快意。

他越發殷勤起來。細心照料我的衣食起居,無論多少次我在大庭廣衆之下将飯菜扣在他臉上,他那張微黑的尖銳臉孔總是微微笑着。我實在搞不明白。我覺得他腦子有病。三千年前他愛的那個清弱早就死了。他到底能在我這個除了臉孔一模一樣、再無任何其他相似之處、連性別都截然相反的陌生人身上尋到什麽安慰?他一定是腦子有病。

他腦子有病,所以胸口那柄劍一直不肯拔,也不肯讓我收回。于是在日複一日的血液浸泡中,寶劍終于開始生鏽。路人總是半是驚恐、半是好奇地盯着他胸口,想知道他到底是何方高人,是果然不死呢,還是用了某種障眼法。每每這時,他就得意起來,仿佛做了什麽巨大犧牲,得到了世人稱贊似的。

他腦子有病,所以锲而不舍地恐吓那些試圖捉我去領賞金的獵人。樣麽趕走,樣麽吃了。最初他吃人還頗為挑剔,非善人不吃。眼見着追我的人越來越多,顧不上挑剔,來一個便吃一個,以示威懾。有一次他剛将來人吞進肚子,就扶着樹吐到落淚,活像個孕婦。吐完後拼命漱口,眨着濕漉漉的眼睛朝我抱怨:“這人心腸太毒了,一股酸味。”

像是邀功。

我只覺得好笑。我便譏笑地看着他,像是在看一個自作多情的大笑話。他佯裝不知,仍舊殷勤地忙前忙後。

再一次見到忘兮,是一個傍晚。晚晴湖上晚晴樓,被無數文人騷客寫詩歌頌的華美樓閣,在血樣的餘晖中開始燃燒。樓裏人都跑光了,只有忘兮不走。她含着淚過來同我說話,問我發生了何事,為何好久不來看她;問我被通緝後躲在何處,為何不來找她;問我那日一別,五年來可曾想起過她。她說她過得還行,樓裏雖然發現了我們的私情,但她還有些用處,日子不算太差。她說她到了能出樓的年紀,只是無人陪伴。她說她去年在樓裏見過弟弟,跟着師父來見世面。他長得很好。她說她攢了許多銀子,夠一大家子舒舒服服渡過餘生。她問:你成親了嗎?她說:你這把火燒過之後,主君必不會放過你。她拿出那枝已經幹枯了的合歡花。

——她最後告訴我,五年前她懷過我的孩子。

火越燒越大。眼看要燒到這裏,要燒到忘兮,她仍含淚看着我,被煙嗆得幾乎暈厥,卻沒有要走的意思。她這是想和我一起死。可我死不了。可她真的會死。我略一思索,看了惡蟒一眼——他被我束縛在角落,雖然聽不見我們在說什麽,卻能從神态中讀出我們的關系。瞠目欲裂,滿臉戾氣。

我在他幾乎要殺人的眼神中将終于昏厥的忘兮抱在懷中,跳窗而逃。

惡蟒很快擺脫束縛,跟了上來。他隐去滿身殺氣,可我看得出來他想殺人。他一眨不眨、瞪了太久的眼珠子布滿血絲,直勾勾地盯着忘兮。只待我一走神,他便會毫不留情地将她一口吞了。

我只能緊緊将忘兮抱在懷中。

忘兮醒來後,被惡蟒不加掩飾的惡意吓了一跳。她掃了我二人一眼,似乎了悟了什麽,掙紮着從我懷中跳了出去,整理好衣服頭發,這才落落大方地對我說:秋君,多謝你,救我脫離苦海。從此以後,山高水長,還是不要再相見了吧。

我堅持要送她。惡蟒也不反對。那一番訣別的話取悅了他,讓他不再想要為難眼前這個識趣的聰明女子。于是按着忘兮的意思,将她護送到姝國後,我便告辭了。

走在烏有山脈群山之間,看着花草樹木、鳥獸魚蟲,這樣鮮活漂亮。雖蒙昧無知,卻始終勇往直前,奔赴向死亡的宿命。我看着這一切,突然就厭倦了。心裏的恨意與破壞欲就像五年前流掉的那個小生命一樣,明明曾經血紅一片,那樣痛,那樣顯眼。然而沒有就是沒有了。

——我失去的或許是我人生中唯一一次做父親的機會。

——我失去的或許是我人生中最後一次恨意。

——我想起了豔陽。

——可我不敢去找她。

離開姝國的地界,我在烏有山脈群峰間尋覓良久,終于尋到一個瀑布邊的懸崖。我建了一棟小屋。每日坐在崖邊眺望滔滔不絕的洪流從高處跌落,奔向永無止盡地遠方。我任由那惡蟒宿在屋頂。這樣也好,他待在我的眼皮底下,也就不會再去作惡。這樣互相約束着,了此殘生,或許也不錯。

——然而我終究過不了心裏那一關。

二十六歲的六月初三,夜半,慶典早已結束。我回了水師鎮。當着惡蟒的面請教師父:如何能斬殺這該死的黎?

師父說:不可。他身上留着一半上古不知哪條神龍的一半血脈,也算是個半神。神的命是天地給的,也只有天地能收。

——這意思是該死的時候自然會死,不到那時間誰都殺不死他。

惡蟒很是得意。搖晃着胸口那柄與他鏽在一處的破劍:“你看,你殺不死我。我多好。你這劍插的我可痛,我卻從沒想過要拔出它——只要是你贈我的,利刃我也歡喜。你看,你看。我待你這樣好,我這樣愛你,你是不是也該愛我一些?”

我強忍着心頭惡意,轟他出去,問起師父師姐的事情。

那恬不知恥的惡蟒昂首挺胸出門去,帶着胸口那柄破劍,展覽一樣在院子裏走來走去。似乎在嘲笑我的無能。師父拍拍我的肩膀,嘆了口氣。

他明明知道月芽兒是被這惡蟒所害,卻似乎對他并無惡感,只讓我去洛城看看我師姐,然後試圖寬慰我:“我童年時那場大洪水就是這位為了引下天雷制造的,若非你師公救下我,又安撫了當年的十萬浮屍,恐怕他就得償所願了。即便他造了那種孽,也不見天地降罪于他,連你師公都對他無可奈何,只能将他灌醉後捆起來,鎮在南極冰川下,叫他永遠沉睡。”

這事我知道得一清二楚。有一次他不知道在哪喝的醉醺醺地歸來,半是抱怨、半是邀功地絮叨起百年前的真相。還故作可憐向我哭訴這百年來凍在南極的苦楚。我知他想要我愧疚。我只覺得他不僅腦子有病,還天真的可笑。

叫他永遠冬眠,确實是個不錯的辦法。只是師祖是位真正的神靈,我卻打不過他。當時我就拖着他往最近的雪山裏去,準備将他凍在那處。不料他半路轉醒,察覺到我的意圖,帶着半醒的醉意怒氣騰騰轉身就走,在我眼前消失了半個月。回來後倒是再不曾在我眼前合上過眼。呵。可不是不敢嗎。他若是再一次被凍成冰棍,可沒有一個傻姑娘月芽兒給他取暖、喚他醒來,還被當作食物為他果腹。這世上卻無人可耐他何,天地也不願降罪于他,這真是世界上最最可笑的事情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