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不
不
水聲嘩嘩,斷斷續續在耳邊響起。
往日被忽略的動靜,今日只覺格外吵鬧,不停刺激阿離的神經。
嘩嘩……
她想睜開眼,卻覺眼皮格外沉重,腦中更是脹痛,感覺難受極了。
惱人的水聲終于停下,阿離還沒松口氣,額頭一涼,有什麽冰冷柔軟的事物,覆在其上。
猝不及防的她猛地抖了下。
好冷。
照顧她的人,似乎發現她的處境,取過旁邊的被子替她蓋上,但蓋的太上,把她的鼻子一同給蓋住。
阿離:“……”
這是什麽神仙。
好在那神仙很快将被子拉下,又替她掖住縫隙,雖出發是好的,但對方笨手笨腳,加上力氣大,按得她鎖骨生疼。
這下她不用睜眼,都知道神仙是季沐了。
也許是濕毛巾的作用,阿離頭痛略緩,微微睜開縫隙。
此刻正值白日,天光刺目,她下意識閉上眼,發出一聲沙啞的呻.吟,喉間火辣辣的,幹得厲害。
一只有力的手,身前繞到她身後,季沐垂下的發絲,掃在她臉上,有些癢又有些涼。
男人輕松将她撈起,靠入滿是梅香的懷裏。
阿離想要阻止,發現身體沒有知覺,她連根手指都動不了,跟着唇上滋潤,是季沐用沾了水的帕子擦拭。
即使還有些沒輕沒重,不過水緩解了幹渴,倒是十分舒服。
季沐按住她的唇,微微用力,雙唇被分開,他确認沒有流血,這才取了杯水,喂阿離喝下。
清甜的甘泉滋潤口舌,阿離大口大口吞咽,可季沐始終只給那麽一點,不等她喝夠,就将杯子收走。
她很不高興,竟直接給睜開了眼睛,赫黃的木牆稍稍扭曲,有種陌生的熟悉感,等了兩秒後,那種錯亂才消失,這是她的客房。
自己不是在比試麽,為什麽就回來了,她眼前換成季沐的臉。
還有他怎麽也在?
阿離腦中一片混亂,尖銳的痛楚泛上來,叫她皺起整張臉。
季沐施施然道:“醒了。”
這話怎麽像是許久未見的老友,問候對方吃了沒一樣,他們現在的關系不合适吧?
阿離只覺頭疼愈盛,她咬牙撐過,在趕走季沐和大比間,最終選擇自己更感興趣的大比。
但入眼卻是大片淤青,深紫色的,盤踞在季沐喉間,對比他原本白皙的面,顯得猙獰可怕。
足以叫人想象出當時的兇險,哪怕再偏個一寸,季沐都無法站在這裏。
自己果然是誤他事了。
阿離改口:“還帶毒,什麽傷的,這麽猛?”
季沐低頭給她換毛巾,“無礙。”
過了會又道,“是天魔。”
原來季沐到極北,是去封印這玩意了,天魔她也聽說,在神州可謂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比魔修還要臭名昭著。
父母吓唬不聽話的小孩,都是說天魔來了把你吃掉。
阿離:“其實你可以不用管我。”
季沐将毛巾砸進水盆。
哐當一聲的重響,在安靜的環境裏很是刺耳。
阿離知道男人又不高興了,但不管他高不高興,這些話她還是要說。
因為這就是她心中所想。
寂靜在兩人之間蔓延,最後是季沐先轉身,重新拾起毛巾,嘩啦的水聲,伴随他低低的嗓音,“我高興。”
阿離抿了抿唇,轉而問另一個關心的事:“大比結果……”
“你贏了。”季沐回答,他的話沒有情緒,卻令人信服,接着帶阿離換了個方向,正對着桌子。
她呼吸微頓。
只見桌面上,發現着塊金光閃閃的牌子,以及一個如月光凝聚成寶盒。
季沐一勾手指。
寶盒被打開,露出一株月白色的小草,兩個巴掌大,有五片葉子,無根無花,上面光芒流轉,不像一般植物,倒像是水。
是月見草,她贏了。
阿離心蹦蹦跳起來,直到此刻,她才生出真實感。
吃了那麽多苦,受了那麽多罪,她終于做到了。
她也想起之前在玉臺的事,自己走上頂點,萬衆矚目,即将為自己發言,就在這最輝煌之際,她暈了。
阿離:“……”
去他娘的!
阿離用力咬唇,自己不是注重虛名的人,沒那麽遺憾,可到底騙不了自己,還真挺遺憾的。
她裝嘩宣言都想好了,就準備繼續刺激夏無極,自.爆是玲珑閣的棄徒,讓所有人知道,玲珑閣的弟子,還不如她這個被放棄的人。
打人就打臉,殺人就誅心。
自己這樣記仇的人,小小讓夏無極丢下臉怎麽夠。
結果沒了,她還想借機,徹底清洗鬼靈丹的事,把陶婉兒揪出來,也跟着沒了。
她怎麽就……暈了啊。
阿離雙眼迷惘。
季沐将她額上的毛巾翻面,“是精神透支,以你的修為,本不該煉出此丹。”
阿離只覺疲倦,她閉上眼:“哦,原來是這樣啊。”
了無生趣中,自己的耳朵,被根火熱的手指繞了繞,耳尖皮膚薄嫩,被粗糙的指腹一摸,便癢得不行。
阿離立刻睜開眼,縮着脖子輕喝:“你幹嘛?”
季沐見她精神充沛,不像剛才喪氣,才放下手:“有蟲子。”
阿離面色鄙夷:“這種話你騙三歲小孩都不信。”
季沐心跳了跳,只覺得這樣的阿離可愛無比,他猛地壓下.身,一手撐在她身側逼進:“真的?”
男人的眼一向很漂亮,這個動作輕易望進他的衣領,能看見男人排排腹肌,由于不受熱,除了層細汗,更顯肌肉贲張。
阿離移開眼。
兩人對彼此的反應都很了解,季沐的眼神幽暗,手托在她臉側,撫了撫,觸感細嫩光滑。
他想要吻她。
“啪——”
脆響叫兩人一愣。
阿離冷漠開口:“請道君自尊。”
季沐用力,枕頭被抓出褶皺,但終是從她身上起來,背對阿離,坐在床邊。
阿離吐出一口氣,季沐之前給她喂了藥,此刻效力發作,她感覺刺痛緩解,身體還是僵硬,但至少能勉強行動。
她對自身莫名其妙的處境不喜,既然沒有關系,就不該在一張床上待着。
阿離咬牙起身,動作十分吃力,身體仿佛生鏽的機關,才挪出一步,便忍不住停下喘息,但更難受的卻還是頭,刺痛伴随着暈眩,一陣又一陣。
很快,她額間冒出虛汗。
季沐站在她身後,伸出手:“做什麽?我幫你。”
阿離權當沒看見,自己點點往門口挪:“不勞道君大駕。”
那只手僵持在空中,獨自落了回去。
阿離走到樓梯口,背上全是汗水,可身體活動開,不像剛才那般難受。
原本她還在愁,自己沒有力氣,怎麽把小二叫上來,沒想到後者自己跑過來,仿佛随時守在這裏。
小二溫聲細語,眼中的關懷,多得幾乎要溢出來:“姬君可好了些,您有何吩咐?”
他這行為反常,阿離不解的同時,生出警惕來:“擔不起姬君二字,給我送只燒雞。”
小二捏着帽子,反駁得真情實感:“您擔不起,誰還擔得起呢,粥在廚房煨着,我這就給您送來。”
阿離皺眉:“我要的是燒雞。”
小二不認同:“您剛醒,胃裏空着,怎能吃那麽生硬的東西,粥正好。”
他滿臉都是,年輕人就是不知愛惜自己的慈祥,惹得阿離渾身發毛,說不出反駁的話。
她回到房間門口,沒忍住回頭望了眼,小二竟還沒走,對她熱情揮了揮手。
阿離趕緊走進房間。
房間裏季沐不在,阿離只當他走了,沒想到他端着兩碗粥進來,不等她開口,便自己先吃起來。
阿離頭暈眼花,實在餓得不行,端過自己那碗,坐在窗戶吃。
季沐看了她一眼。
粥裏加了些貝幹蝦皮,倒是十分鮮甜清爽,比以往吃的都要美味。
她動作微頓,以前在生崖時不懂,出來才知食材珍貴,很多在季沐那,她吃膩了的東西,竟是千金難求,這樣的味道許久沒有嘗到。
一碗粥下肚,暖暖的熱意從腹部,傳遞到全身很是舒服。
阿離吃飽喝足,生出力氣,猶豫了下,還是要趕人。
季沐不用她開口,自己主動散了。
原來這還是個分.身,本體的傷勢,只會傳遞一部分給分.身,看來季沐是真傷得不輕。
但這樣她也不想管了。
她是不想欠季沐,但你來我往,實在牽扯不清,等季沐明白,她意已絕不會動搖,自己就會放棄了。
阿離自在不少,她再吃了顆丹藥,睡上一覺醒來,頭疼消褪,身體除了些酸疼,行動已無恙。
她躺在床上靜靜思索,陶婉兒這口氣,她咽不下去,既然這樣她就不咽了。
阿離坐在銅鏡前,看着鏡中的自己,一點點将發絲梳到腦後,她起身,雙手轉動爽匕,将反射利光的匕首,插.入腰間的鞘裏。
鏡中的女人,腰肢深深收緊,跟着劃出圓潤的弧度,觸目驚心。
阿離邊扣盤扣,邊打開窗戶,清新的風吹入,倒叫人十分精神。
然而扭過頭的她,并沒有注意到,街上注意到她的人,興奮地指點,一群人迅速聚攏過來。
阿離走下樓,遇到住在拐角的住戶,這是個幹瘦的中年男人,唇上留着兩撇胡須。
他的眼神,阿離很讨厭,色眯眯的,偏還要故作清高,裝出一副不屑看她的模樣。
很可笑。
可今日,兩撇胡子一改常态,看她的眼神清明,再無惡欲:“出去啊?”
阿離很不适應,她也不開口,只略一點頭。
兩撇胡子讪讪,沒生氣,反倒流露出歉意,想對她說些什麽,沒開口就回屋去了。
奇奇怪怪。
阿離走下樓,小二正推着滿車的食材,往廚房走,見到她便說:“離姬君,今天的豬骨很新鮮,大廚想煲骨頭湯,給你留兩碗?”
小二往日最為圓滑,只有她問起,才給她些方便,從未主動提過何時。
阿離頓了頓:“好。”
小二笑容滿面:“好咧,我給你放大鍋裏,保證您回來,湯還是熱的。”
不管是為何,他說得如此誠懇,總是叫人心生好感。
她柔下眉目:“多謝。”
小二一愣愈發高興,推起車來,也是幹勁十足。
阿離還沒有出門,就遇到兩人的善意,也使她的心情好上不少,可沒想到剛出客棧,就下起雨來。
雨水很疾,在青石路上留下點點濕痕。
她望了望天,覺得這雨一時半會停不了,她嘆了口氣,準備回去取傘,一把淺白的紙傘,被遞到她的面前。
阿離一愣,扭頭就看到個年輕女子,對方側着臉不肯看她,面上的紅暈未散。
“我,我正好多了一把,空着也是空着,你拿去用吧。”
阿離接住。
紙傘做工精致,油紙又厚實,絕不會漏雨,比那女子撐的那把還要好。
她道謝,“我用你那把就行。”
女子臉上紅意更勝:“誰要你道謝了,又不是幫你,還要本小姐的傘,哼,愛要不要。”
她把傘丢給阿離,轉身就跑了。
阿離撐開傘時,心中的古怪還沒散去,這已經是第三個了,要說對方有惡意,她實在想象不到,下雨天給她把傘,能有什麽惡意。
而且自己走了一段時間,也沒發現任何問題。
可是……
阿離回頭看去,那些跟着自己的人目光躲閃,就是不與她對視,粗略一看便不下三十四。
她皺起眉,就想加快速度,甩掉他們。
那群人裏,一個青年被推出來,穿着身閃眼的白袍,竟是玲珑閣弟子。
阿離雙手按在匕首上,緊緊盯住對方,是來找麻煩的嗎。
青年看出她的戒備,顧不上尴尬,急忙開口:“不要動手,我們沒有惡意。”
阿離不語,不是你說沒有,就沒有的。
青年看出她的意思,捂臉往回走:“哎,你們幹嘛讓我來,實在沒臉,換人換人。”
那些人七嘴八舌地推辭:“還不是看你長得俊麽。”
“對啊對啊,再說你那師姐,做了那麽多缺德的事,當面給你個道歉的機會。”
青年深吸一口氣,大步往阿離走去。
阿離沒有動,這青年不過金丹後期,實力有限,她有信心之珠對方。
青年停在三步,他盯住阿離,氣勢洶洶,就在她以為,這人要動手之際,對方低頭了。
“對不起。”
阿離:“???”
這是新的迷惑方式??
接着後面那群人,也齊齊跟着道歉了,“是我們錯了!”
阿離:“……把話說清楚。”
青年驚訝擡頭:“您竟不知道嗎?”
随即他反應過來,如此自己的行為,就非常奇怪了,頓時臉色爆紅。
青年急忙解釋:“我們真不是奇怪的人,最後那場大比,您于玉臺脫力,道君出現了。”
季沐做了什麽嗎,那昨日他怎麽沒說?
青年繼續:“道君動用天地之法,回溯時光,将陶師姐,不,陶婉兒那蛇蠍的無恥行徑,徹底公之于衆,所以我們都知道了,你是被冤枉的,對不起。”
身後那群人也道,“我只因對混血有偏見,就肆意說些不好聽的,我……以後會正視混血,對不起。”
“不該聽信一面之詞,你真的是我輩楷模!”
“我也錯了,真的錯了,嫉妒你生得美,修為好,能力強,抓到可能的過錯,就跟着了魔,到處和人嘲諷你,阿離姐姐對不起,我不知我怎麽了,對不起對不起……”
那名少女說到最後,已然帶上了哭腔,她用力抹眼睛,忽感到頭頂一種,放下手,就見阿離站在面前,臉上帶着溫柔的笑。
“沒關系,我不怪你們。”
少女睜大眼,她放聲大哭,這群人的面色更加忏愧。
修行講究因果,他們一旦對什麽有愧,那就必須盡力彌補,直到那抹愧疚散去,否則将生出心魔來。
青年将藥囊中的丹藥取出,然後送到阿離面前,“還請您收下,否則我将寝食難安。”
這藥囊由金剛蛛的蛛絲所制,堅硬無比,極難被破壞,且自身的屬性,蛛絲十分幹燥,不易生出潮氣。
但金剛蛛并不結網,且性情剛烈難纏,取蛛絲非常困囊,巴掌大的蛛絲,都價值不菲,更何況這麽大的藥囊。
總之比她的好多了。
阿離收下,以前在生崖時,季沐松了那麽多東西,卻從未想過送藥囊,還是她自己攢了許久,才買到藥囊。
後來,她走了,但事情一件接着一件,自己在富豪與負豪之間,來回蹦跶,加上沒合适的,此事就被耽擱了。
沒成想會在近日達成願望。
其餘的人也行動起來,有送護身符紙,法衣,或者是美味的,琳琅滿目,但最多的還是藥材。
阿離捧了滿滿一手,卻比不上心中的暖意。
青年猛地想到什麽:“您還不知道陶婉兒等人的懲罰吧?”
“對對,你快說來,給姬君樂呵樂呵。”
青年肅容:“玲珑閣出現如此敗類,難辭其咎,掌門已經嚴懲,陶婉兒被費去氣海,逐出本門。”
人群爆發熱烈的掌聲,“好!”
“幫助其作弊的赫連雲,被關入思過崖,百年不得踏出一步。”
“好!!”
“挑唆者夏紫嫣,被掌十嘴,掉了兩顆門牙。”
“好!!!”
“真是大塊人心!”
阿離等了會,突然問:“那夏無極呢?”
人群安靜下來。
青年不敢看阿離的眼:“夏長……姓夏的被罰一年俸祿,抱歉姬君,我們都知他有問題。”
不然光憑幾個元嬰,豈能瞞天過海。
他面露可惜:“但道君的法術,突然消失了,沒能追到姓夏的頭上。”
阿離抿唇,想到季沐那烏黑的脖頸,知道這不怪他。
更何況季沐又不一定要幫自己。
不然就算她制裁了陶婉兒,但也絕對找不到夏紫嫣頭上,她做不到這樣徹底。
那群人最後還拉阿離去喝了酒,聽聞消息趕來的人,越聚越多,個個都拼命塞東西,個個也拼命灌她酒。
可惜阿離本身就有錢,錯過了一夜暴富的機會。
等她把這群人都灌趴下,拎着酒葫蘆,往客棧走的時候,人已經醉了七分,雖時不時發出傻笑,走得也踉踉跄跄,但就是摔不倒。
忽然她面前出現個人。
阿離拿手指指着對方,身體東倒西歪:“诶,你好像個混賬。”
季沐扶住她。
阿離已經神志不清,環過他的肩膀,靠近他懷裏,面頰貼着結實的胸肌蹭了蹭,對它的牢靠十分滿意,再次拎起酒喝,舉到一半,手卻歪了。
那酒沒喝進嘴裏,全灑在兩人身上。
季沐最不喜,衣服黏在身上,最讨厭的也是酒臭,偏偏兩樣占全的阿離,他不想推開。
男人環住她,後者也不掙紮,柔順得似只貓兒,這久違的感覺,使他睫毛顫了顫。
這是我的小離。
阿離砸吧着嘴,疑惑怎麽沒有酒,“原來是喝光啦,光啦光啦。”
說着就把酒葫蘆扔出去。
季沐怕她傷到自己,用劍光将那葫蘆泯了。
阿離沒被吵到,閉着眼勾起嘴角。
季沐将她的手指,從口中抽出,上面有淺淺的牙印,并沒有流血。
他握着那手指揉了揉:“那個混帳重新追你,你能回去嗎?”
阿離立刻回答:“不。”
季沐垂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