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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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走上了不進則退的絕境,還能做什麽呢?
輾轉難眠的蜷縮在榻上小憩,容惠一直在想着,她到底想要的是什麽,又能為此付出什麽樣的代價呢…………
君子有德,仁者不憂,知者不惑,勇者不懼。
她記得小時候夫子寫過這樣的字帖讓他們兄妹臨摹,當時她還好奇的問過夫子,君子難道不都是仁者,知者,勇者嗎?
夫子哈哈大笑起來,道是德行天下的君子不一定是仁者,仁者不一定是知者,知者可能也非勇者,世上人世間事文過飾非者太多了,史書都不可盡信,大抵能做到由心生故,回首無愧,那這一生也就不算白來了。
如今容惠才算是能夠理解夫子的話,這人的一輩子太難了,本來被世事裹協推動着往前走已經不易,所謂君子,仁者,知者,勇者,更是對內心信念的拷問和抉擇。
據說夫子少年時頗有才名,年不到弱冠就中了秀才,親友無不盼望他跳出龍門從此光宗耀祖,可最終他華發遍生時也只能來到她家,成為一名門第不高的小官家的坐館夫子,雖然沒有放棄舉業,可在世事浮沉中已經早無了當年銳氣。
若書中真的如她幼時所孺慕的那樣,有聖人言,有黃金屋,有顏如玉,有應對所有苦難的千金法,那為何夫子還是夫子呢?她為何連擡起頭被當作人一樣對待都這麽難呢……
她想心懷坦蕩,盼着別人不要傷害自己和女兒,她以為柔軟的姿态和順從不争就能讓人憐憫,自己在權勢面前先低下了頭就不會有人将自己強行壓下去,可殊不知她低頭的那刻,別人已經想着把她按在泥堆裏了。
當德僅僅只能約束自己時,才是選擇做什麽樣的人,走什麽樣的路的時候,看明白這點,這一生如一幅跌跌蕩蕩的紅塵畫卷,而她才剛剛展開。
也許這一生,她連回首無愧都做不到了,在這煌煌深宮中,一無所有的人只能不懼,賭上所有去成為勇者。
從宮中回到東宮的路上,容惠看着陳氏透着點枯黃的面色,突然的,內心對她的所有怨恨突然都淡了。
陳氏也是皇權富貴中的一名賭徒罷了,比起她的怯懦和謙卑外皮,陳氏主動去争去搶去拉開畫卷,也似乎并沒有什麽錯。
總有人要被踩到泥裏,不是自己,就是別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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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面色似乎不太好啊,我以前聽說,懷着的若是小郎君,孕期時形貌就易受影響的多。若是女兒家,反倒是滋養母親……我當時生大郡主時,就是這樣。“
在陳氏為了拉攏親近容惠,和她坐在同一輛馬車上時,容惠主動挑起話題。
陳氏雖然不怎麽看得上容惠,可是她畢竟有過産育,聽她這麽說,也覺得自己的兒子穩了。
“現在受的苦只是剛開始,生産時才是婦人的鬼門關啊,當時我生産時殿下還在東宮,沒什麽人使絆子,這也耗時将近一天一夜……”
容惠說的欲言又止,故意往陳氏那裏瞅了兩眼,似乎是覺得有些話不該自己說,很快又沒有接下去剛才說了一半的話,只是淺笑。
“不過姐姐到底出身不同,如今又得宮中姑母看重,必會順利産下小郎君的。”
就算容惠不提,陳氏心裏也知道容惠藏了一半的話是什麽 ,她們的太子妃是什麽樣的人,誰會不知道呢,就是陳氏自己也是從診出有孕後就在提防了,為了生産時不出岔子,已經叫娘家人準備好了産婆,到時候帶進來自己人,到底放心些。
再說,生完孩子只是個開始罷了,就算生産時不出問題,孩子那麽小,随便受點風寒,看護出點岔子,小命兒就難保,大郡主那裏,不就是連喝的藥都帶了手段嗎?
想起徐氏此人的心胸手段陳氏都要厭棄不已,若不是偏巧有個好門第,在宮中有貴妃在,殿下投鼠忌器,不然早被休回家一百遍了。
“她那裏有貴妃娘娘撐腰,咱們也有宮中容娘娘啊……”
陳氏一直覺得,太子妃徐氏既無德行也無寵愛,便是有家室和兒子,将來自己的兒子也未必不是對手,鹿死誰手還需時間的,容妃若一直站在自己這邊,她還是底氣挺足的。
“姑母啊……”
容惠聽陳氏提起來,難免笑了出來,看向陳氏的眼神帶了幾分幽深,她一向不喜形于色,因此這神色落在臉上,無端叫陳氏心裏打了個突。
“說來,你與娘娘聽說是親姑侄呢,總是一家人的,娘娘未必不在意你。“
陳氏試探着問到。
其實陳氏也覺得挺奇怪的,如果不看重這個侄女,犯得着專門送到太子身邊嘛,必然是想着至親互相拉拔,有容惠在太子身邊,處處和太子妃徐氏打擂臺,自己和貴妃掰腕子不行,就找個親侄女做幫手。
但是就她這段時間看下來,容妃真的也挺不待見這個侄女的,對她還沒自己這個外人的一半親近,拿她當個使喚丫頭罷了,甚至連絕子秘藥都肯主動給,根本不問是要給誰使的,答應的那麽痛快。
雖然這裏面也有容惠扶不起來的原因,她也沒有生兒子,給不了容妃依仗,便是太子最寵容惠,也沒有對容妃産生什麽助力,這才叫她失望,轉而扶持別人。
可若是僅僅因為這些,容妃此人也未免太寡情薄義了,叫人齒冷。
不過容妃這個人,出了名的沒腦子,不愧是宮女出身,眼皮子淺丁點手腕兒沒有,一把好牌全部閉着眼打瞎,連親生兒子都生疏冷淡,逢年過節的才去宮裏主動見她。
太子端方持正,叫他都不想搭理的生母,可見為人是有多差,這樣的人,行事怎麽亂來都有可能的,陳氏一直這麽想。
眼下難得提到容妃時容惠有了情緒,陳氏就想再探探她心理對容妃是怎麽想的。
容惠知道她在想什麽,盯着陳氏淺笑。
“我爹是容妃娘娘僅存的親弟弟,算是至親的娘家人,當初也是娘娘一力擡舉,拉巴娘家人我才能入東宮的,雖然容家還沒擡起來,可畢竟是昱日天子的舅家,太落魄倒是給殿下臉上抹黑,所以容家如何,并不在娘娘這裏,而在殿下這裏。說到底姑母如何待我,我并不在意,便是姑母,也是因殿下而榮耀的,不是嗎?”
聽了容妃的話,陳氏猛然一驚。
她知道容惠是個心機不淺的人,一個寒門丫頭也能在東宮站穩腳跟,不僅平安生了孩子,還能得到太子寵愛,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可見是個野心勃勃的人。
只是礙于出身沒什麽見識,懂得藏拙,手段也溫吞,心機一多半倒都使在狐媚男人身上去了,并不敢主動謀劃什麽大事。
可現在見她能看的如此明白,還是超出了陳氏的所料。
怪不得啊,容惠見自己往容妃這裏貼,一丁點的不快都沒有,容妃如何待她冷淡生疏,都不在意,只是擺一個孝順賢惠的樣兒。
這人是看分明了的,将來容惠得寵,容妃還會主動拉攏她的,将來她再生了兒子,容妃天然的就會站在她那裏了,而現在容妃并不能給她什麽助力的,反而因為幫容妃還可能會被太子厭棄,自然容妃現在怎麽對她,都不甚在意。
況且将來太子即位,容家就是天子舅家,為了天子臉面,少說也得有個爵位的,這潑天富貴根本就不需要自己争搶就端在手裏了,容惠就是沒了寵愛,有大郡主和容家在,就斷不會過得太差。
想明白了這點後,陳氏出了一身冷汗,幸好她提前将藥用在了容惠身上,這才少了一個勁敵,也更加真心想要拉攏容惠多這麽個盟友。
“容家會有更多長得齊整的女孩兒可入宮,所以娘娘不必在意容惠,将來殿下身邊也少不了其他溫良娴雅的貴女,娘娘也有的是選擇,不是嗎?唇寒而知齒冷,我要是姐姐,就不會把所有注都下在娘娘這裏。”
陳氏見容惠依舊溫溫淡淡的言語,心裏卻止不住的寒意。
容妃是什麽人她們都心知肚明,容惠不傻,那誰信了容妃會一直站在她這裏才真是傻子。
是啊,自己光看了容妃待容惠如何,可容惠是她親侄女,都被這麽對待,憑什麽她就覺得自己在容妃眼裏能比容惠好多少呢,容妃能用的人是數不勝數的,可不獨一個侄女,一個太子嫔。
之前因容妃的另眼相看而擡高的心氣,陳氏是徹底撐不住了。
“娘娘怎麽樣是娘娘,咱們做小輩的只顧好好孝順就好了,好妹妹,這東宮裏咱們姐妹才是要時時互為助力才好啊,你放心,我生下的小郎君就是我們倆的兒子,我也會把大郡主當自己女兒一樣疼愛的,大郡主有了這個弟弟,以後也能在宮裏宮外有人撐腰。”
想到此處,陳氏迅速的壓下之前的氣焰,對容惠更加的親近起來。
她以為容惠是在威逼利誘,心裏一直在警惕,卻摸不透容惠是不是真的肯站在她這一邊了。
日子一天天滑過,面上看容惠還是老樣子,與陳氏走的近些,二人相處時卻又始終保持着不遠不近的姿态,唯韋氏攀上了徐氏,聽說對二郎君格外的另眼相看。
熬到将近十個月,春暖花開的日子陳氏終于到了預産期。
在她發動時,容惠主動建言道,“還能忍嗎?頭胎一般生的慢,我覺得姐姐忍忍去娘娘那裏生比較好,縱然咱們主子娘娘不敢明着動什麽手腳,可二郎君生在宮裏,總是個好兆頭。說不準娘娘還能留你在宮裏做月子,聖人也會格外施恩,到時候咱們三郎君生來就得了貴人青眼,不更加前途光明嗎?”
陳氏這個人最大的特點就是容易多想,自诩聰明的人都是這樣,總是要比一般人想的多,尤其是容惠勸她時,說到聖人青眼,更是戳到了她的心尖上。
其實陳氏自己也想賭一把,太子聽說已經在回程的路上,不日就要歸來了,外餐風露宿的巡查北方快一年了,據聞每到一地都會肅清當地官場,揪出不少貪腐的官員,在民間清名在外,哪怕撫慰為了太子,聖人也不會對自己生的小郎君不聞不問的。
眼下東宮也沒其他人貼上容妃,容妃只能扶持她,在她那裏生産,只會比在東宮體面又安全。
說實在的,她一直怕徐氏趁自己生産時做什麽手腳,她這個人是沒腦子沒手段,可背後有國公府和貴妃,還有太子的嫡長子,萬一她犯蠢害死自己母子,最多太子也只是冷落她懲罰她,而不會真的讓徐氏傷筋動骨。
富貴權勢面前,哪怕都是皇嗣,也價錢不一的。
“好妹妹,現下我和小郎君只靠你了,還求你幫幫我。”
于是陳氏不露聲色,強忍着腹痛難受與容惠一起坐上馬車,借口娘家送來白雲寺開光的白玉觀音,要在三月初三的佛誕節前去宮裏獻給娘娘。
“呵,都快生了還到處哈巴狗一樣谄媚,最好生路上大人孩子一起送走才好。”
到時候母子一屍兩命,容惠這個陪着煽風點火的也是罪加一等,看不管是聖人還是容妃,誰能饒的了她。
太子妃徐氏如今只管作壁上觀,怕她想不明白又要做什麽蠢事,自從陳氏有孕的事公布,徐家太太就帶着兒媳婦時常來東宮敲打她,警告她務必得保着陳氏安穩生下孩子。
事實上,容惠也吃驚于陳氏的能忍,作為從小嬌生慣養沒吃過丁點苦頭的貴女來說,陳氏的意志力簡直是驚人的,本來容惠敢這麽提議也是幾乎賭上身家性命般冒了很大風險,為此她做了全副武裝,帶了切好的人參,也提醒陳氏帶上各種救命的好藥。
小半日功夫陳氏就疼出的一身冷汗,幸而陳氏堅持到了進宮,剛給容妃請安完,就撐不住的倒下來,容惠趕緊上前去接。
”陳姐姐一心為了早點把觀音親自送來,我怎麽勸也攔不住她這番孝心,本想着給您送完了再回去好生待産,誰料在車上行了一半就忍不住腹痛了,怕是要生了,勞煩娘娘為姐姐安排一下産房吧。“
”太子殿下聽說快要回來了,這一年來的功績早已在民間傳播開來,想來聖人也欣慰于太子為父分憂,對這個太子殿下的小郎君也難免高看一眼的,您此時幫陳姐姐,聖人和太子必然都會樂見。“
雖然有容惠幫着求情,分析勸說,可容妃依然面色不虞,在心裏暗恨陳氏多事,她讨厭這種超出掌控的行事。
因她覺得在自己宮裏生産見血污穢宮殿,會影響自己的運勢,容妃心底十分不快。
可陳氏人已經倒下了,嬷嬷一檢查她的宮口已經開了五指,又不能在此時還堅持把人推出宮,只能将她安排進離正殿最偏的偏殿。
宮人們匆匆忙忙打掃偏殿,這間屋子不僅漏雨還漏風,早已破敗不堪,幸好已經是春暖花開的時候,還不太冷,也不用燒熱炕,才鋪上幹淨的床褥,幾個宮女嬷嬷就駕着陳氏躺在了上面 。
待宮裏的産婆來時,陳氏自己已經開到八指了,又熬了一盞茶的時間,才咬牙生下孩子。
容惠一直守在殿外,聽到嬰兒弱弱的哭聲也才松了口氣,不知不覺間連她的後背都已經被冷汗浸濕了,兵行險招的匆忙,讓她整個人都快被虛脫。
扶着宮女的手,容惠剛要開口說點什麽,就聽到室內産婆的尖叫,随後還有宮女們的叫嚷,室內似乎一片混亂。
最壞的事情果然發生了……
可這最壞的狀況,也同樣是她籌劃裏最順利的一步天時,容惠覺得自己一向不是個好運的人,一路走來都如履薄冰,可她狠下心來後,老天似乎終于厚待了她幾分。
容惠不顧匆忙跑出去向容妃彙報的嬷嬷,自己踏進産房,在塵土黴味伴着濃重的血腥味中,看到陳氏似乎早已經昏厥過去,兩個産婆還跪倒在地上抖的面如土色,喃喃着怪物 ,榻上被裹在大紅色襁褓裏的嬰兒哭的像小貓。
她小心打開襁褓,就看到嬰兒的兩條腿黏在一起,兩只手臂都很短,哪怕在剛出生的孩子裏也算是短的異常的了,簡直不像人類,更恐怖的是嬰兒面部,沒有嘴唇和下巴,只有薄薄的皮膚包裹着牙床。
哪怕容惠做了心理準備,依然也被這孩子吓了一跳 ,想到陳氏幾個月來不間斷的喝了那麽多所謂秘方,容惠就覺得後背發冷。
當初容妃讓嬷嬷給她摸肚子時,也曾在摸出是女孩兒時讓她喝藥,容惠記得外祖父曾說過的話,所謂扭轉男女的秘藥百害而無一利,喝多了生下的孩兒很少能好好養大的,不是畸形就是體格弱小,因此一直裝傻逃避。
嬷嬷送來的藥不是手不穩把藥倒了,就是接連幾個月不敢進宮,可能容妃覺得她太膽小不能經事,當時又有太子坐鎮,就沒敢繼續逼她喝藥。
此時容惠真的無比慶幸自己堅持住了,生下的大郡主也白嫩可愛,不管男女,孩子健康開心就好了,也好過如陳氏這般,拼上全副身家生出了畸形兒。
“嬷嬷辛苦了,此時已經用不到你們了,還是先回去吧……至于你們,好好照顧小郎君,聽到了嗎?”
簡單的指揮現場的接生嬷嬷趕緊撤,又讓陳氏帶來的宮女好好照顧陳氏和嬰兒,容惠這才匆匆去容妃那裏。
有了她開口,兩個接生的嬷嬷們生怕自己被滅口,也不敢拖延,立即往外跑去。
本來按照慣例,接生的嬷嬷們會得到貴人們的打賞,起碼她們要待到小殿下們洗三才會離開,如今陳氏生下不體面的嬰兒,嬷嬷們只想着能保住性命,哪還敢往容妃那裏湊等着她收拾自己。
”晦氣的東西,我早就知道陳氏是個沒福的,不修福報果真生下孽種!那個孽種妖怪是來招禍的,靠誰就瘟誰,陳氏這是存心要害我!“
容惠到容妃殿裏時,就聽到容妃在氣憤的摔摔打打,擔心陳氏和她生的畸形兒會給自己招晦氣。
見到容惠來了,容妃的怒氣更盛了,直接朝她洶湧而出。
“你也是個黑心爛肝的,早就盼着她壞事了吧,但凡你還有一丁點良心,就不該讓她這個時候進宮,我真後悔當初留了你這個白眼狼送到東宮去……”
容妃歇斯底裏的罵着,可容惠早已不是之前的吳下阿蒙,她是個下定決心後就不會再猶豫的人,因而不僅沒有被容妃吓住,反而溫言勸她。
“事情已經發生了,姑母還是先想想轍應對吧,後宮人多眼雜,怕是該知道的都已經知道了,又不能把孩子塞回陳姐姐肚子裏,您可別多做些什麽将事情自己掩下,本來不該您擔的反倒落下埋怨。不如就好生照顧陳姐姐母子,涉及皇嗣,總有聖人和太子做主。至于為什麽陳姐姐會生下這樣的孩子,心明眼亮的都知道是陳姐姐自己沒福,可不知事的總要扒扯別的,諸如生子秘藥之類的,您可要早些處理才好。”
容惠一邊為容妃拍背,一邊慢條斯理的安撫她,本來以容妃的性子早就一巴掌将人拍到地上去跪着了,可容惠越說她越覺得心驚,似乎是這麽個事兒啊,容惠不提醒,她真忘了陳氏喝藥的事了。
在容妃的心裏,陳氏生下畸形兒的事就是醜聞,掐死那個孽種裝作孩子生下就死了也不是很難,這事就算解決了,不會影響到自己。
可如今容惠提醒,她才覺得,不是這麽個事啊,本就是陳氏生下如此不詳的孽種,她憑什麽幫陳氏抹掉罪過,到時候害死皇嗣的罪名可不就是自己背了。
要知道貴妃可是在背後一直想着抓她的小辮子呢,這事讓貴妃知道了還得了。
而且陳氏生下孩子不算秘聞,起碼産婆和宮女們都知道,她能把這些人都滅口嗎?費這麽大力氣,還不如不往身上攬。比起遮掩這個孩子,萬一自己好心為陳氏送藥的事被揪住怎麽辦。
“呵,笑話,生子秘方可是京郊太平庵的師太秘傳,怎麽可能出問題,那麽多人喝了沒事,偏巧陳氏生下孽種嗎?”
容妃在給陳氏藥時,并不關心她能不能真的喝出問題,可她也真是沒什麽壞心思,畢竟生下來的總歸是自己孫子。
“妾也覺得娘娘并沒有壞心,可若是陳姐姐因而怨恨娘娘呢?您也知道,妾是個不中用的,本想着陳姐姐生下小郎君就和大郡主依附于她,到時候也能互相有個幫襯……眼下陳姐姐怕是命太硬,生下不詳的孩子,妾也如失了依仗般難受。“
“眼下娘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妾也會多勸陳姐姐,不讓她有攀咬之心,只要您恩威并施,陳姐姐沒有小郎君做依仗,今後必會更加對娘娘服膺的。”
容妃也知道,陳氏生下這樣的孽種,哪怕不被遷怒,也必定會失寵于太子,将來再不會有機會産子了。
一個既沒有寵愛又沒有孩子的東宮妃嫔,對自己能有什麽用呢,陳氏對自己沒有用處了,容妃是不可能再多看她一眼的,因此對容惠的話嗤之以鼻。
可她現在也不願陳氏攀扯自己多生事端,容惠願意勸她也算是将功補過了,這麽一看,比起不中用的陳氏,親侄女倒也不是太壞。
“妾依仗姑母而入東宮,總是與娘娘一心的。”
容惠一向柔順懂事,想着如今東宮裏她也沒有別人能用了,容妃難得聽進去她的話,沒有繼續發難。
東宮太子嫔生下了不詳的畸形子的事,很快報給了聖人知曉,本來太子任務完成得很順利,又即将回來,聖人心裏十分喜悅。
到時候太子既有令名備受朝臣愛戴,回來又喜迎新的兒子,這是再好不過的了,哪怕陳氏生個郡主,東宮湊成兩個好字,也是讓人高興,誰料竟有如此不詳之事,就像是給太子抹黑一樣,也讓聖人面上無光。
當晚在太醫來過後,那個剛出生半天的孩子就被診斷為先天體弱,夭折而亡。
而陳氏醒來後只來得及看了一眼孩子,就崩潰暈厥,因産房不淨和生産後情緒不佳,還得了“婦人熱病”,面色如金紙般。
“姐姐好生修養身體吧,也別怨娘娘,那生子藥有如此效果她也不知道的。如今姐姐也沒了依仗,還不是得靠着娘娘扶持……”
容惠每天都會帶人去陳氏那裏,在她情緒崩潰的痛哭後出言安慰一二,當着人面她說的也沒什麽毛病,能讓她躺在這裏修養,在容妃看來她們算是仁至義盡了。
對于陳氏補養的藥材,容妃自然是不提供的,幸而當初上路時陳氏也帶了些好藥,陳氏的身邊人如今已經六神無主了,全靠容惠安排,她也把自己帶的人參給了陳氏的嬷嬷,讓她們每天給陳氏炖參雞湯。
而在每天容惠“沒有指望了”,“別恨娘娘”,“那秘藥總也是娘娘心意”的接連安慰下,陳氏還是恨得生不如死。
回過神來後,陳氏就已經覺出異樣,其實在服藥後的孕晚期,她就總感覺肚子有些不對,時常腹痛不說,腹中胎兒鬧的也很不規律,可她信任容妃,總是以“宮中秘藥”來說服自己忽視這些,一概忍着。
她太想生兒子了,前有容惠受寵給她的壓力,太子寵她只為了給容惠這個鄉野村姑鋪路讓她心懷怨恨,後有太子妃徐氏不賢,做了那麽多惡心事打壓東宮嫔妾,最後卻毫發無傷讓人暗恨不已,種種催發了她的野心。
嫁入天家,進一步便是兒孫榮登大寶,自己母憑子貴配享太廟,還有家門榮耀世代簪纓的殷切盼望,這一切誰能不動心呢,甘為人下……
于是一朝錯信,這一生便賭輸了,信錯人的代價是這麽的如墜深淵。
此時陳氏既恨容惠,憑什麽她能安安穩穩的生下大郡主,哪怕是女兒,健健康康的活着也是深宮中的一份慰藉啊。
終歸陳氏最恨的是容妃,她是如此的冷心冷情,不顧她和孩子的安危随便給她不安全的秘藥,還騙她說是宮中秘藥,直到容惠來勸慰她時才知道,是一個不出名庵堂裏配來的。
容妃用過就丢,在她眼裏他們這些人根本都不算人,容惠不算,她也不算。
夜裏躺在破破爛爛的偏殿裏,聽着風聲穿過雕花的窗棂,透骨的涼讓陳氏的身體一陣陣的灼痛着,她沉浸在悔恨痛苦中夜夜難眠。
三日後,聽說陳氏身體略好一點了之後,容妃立即讓人傳話,要容惠把人帶回東宮。
看着陳氏被宮女扶出來後面如金紙的樣子,容惠心裏也不好受,她替陳氏把說好要獻給容妃的白玉觀音送上,好歹勸着容妃最後見一見陳氏,哪怕做個樣子也免得陳氏心裏記恨。
容妃雖然聽了她的話,但是陳氏已經是顯而易見的廢棋了,因而姿态依舊高高在上,看陳氏的眼神猶如什麽髒東西般,因陳氏生下不詳孽種,容妃深恨她玷污了皇家血脈,自然沒什麽好話。
在陳氏還沒走出宮殿,容妃就揮手把捧在桌上的觀音砸到了地上,陳氏的東西都和她一樣不詳,她可不願意放在庫房。
“娘娘心裏也不好受,好歹讓你在這裏養了好些日子,還是謝娘娘恩典吧。”
容惠屏退攙扶着陳氏的宮女,自己主動扶住她要一起給容妃行禮,這也是壓垮陳氏的最後一根稻草,她狠狠推開容惠,臉上似哭似笑,狀若瘋癫的喊着,“誰用你假好心,我落到這般境地,你滿意了吧,滿意了嗎?”
“姐姐,我是真的沒這麽想的。”
對于陳氏的指控,容惠還是好言好語的試圖勸她,就像這些日子以來一直做的那樣。
可很快陳氏就看向容妃,嘴裏喃喃着,“謝娘娘恩典,哈哈,謝娘娘恩典,哈哈……真是可笑!”
“她瘋了,趕緊把人拉出去,回頭找個空院子關起來吧。”
容妃不耐煩揮手,讓人趕緊把陳氏拉走,可就在這時,陳氏卻突然朝她沖來,狠狠掐着容妃的脖子,眼睛紅血絲遍布的凸出來,嘴裏還凄厲的嚷着。
“你還我孩子,你還我好生生的孩兒!”
“陳姐姐,你松手……”
容惠趕緊焦急的和殿裏的嬷嬷一起沖上去攔住陳氏,腳下不經意的踩住碎在地上還未來得及收拾的玉石碎片,狠狠滑了一跤,撞上了一個揪住陳氏的嬷嬷的背。
嬷嬷被頂的手一松,陳氏就又撲了上去,就在衆人推搡間有人踩住了陳氏的裙子,她整個人帶着容妃一起往地上倒去。
衆人好不容易合力将人拉開,容惠顧不上陳氏,趕緊眼疾手快去扶容妃,容妃卻面色青白的飛快将她的手揮開,自己又因用力過猛一下子往後躺倒。
此時誰也沒注意,容妃倒地的位置正好有快尖銳的玉石碎片。
“姑母,沒事了沒事了,您別急,趕緊讓我扶您起來!”
容惠的面色閃着焦急擔心,而且容妃的脾氣一向不好,剛才拂開她的手誰也沒覺得異常,就在容惠撲上去和嬷嬷一起将容妃拉起來後,才發現她的後脖子竟然被紮進了玉石碎片,鮮血很快蔓延開來,染紅了整個後背。
“姑母啊,您沒事吧,快快快,叫太醫來啊……”
所有人頓時都慌亂的不行,剛才一起扶容妃的嬷嬷們都吓呆了,容惠搖晃着容妃,自己将人攔在懷裏,竟一個人将人拖起來抱坐在椅子上。
容妃此時已經說不出話來了,面色很快慘敗起來,不斷的哼哼哧哧,一只手用力抓着容惠的胳膊。
這種情況實在是誰也沒料到的,在場經年的嬷嬷們也都呆住,想要上前看看容妃的傷口,但是容惠一直抱着她的胳膊哭着。
“姑母,你要說什麽嗎?您撐住啊,太醫很快到了,您一定會沒事的,一定會的……”
似乎整個人都已經陷入崩潰中,容惠還試圖阻止容妃後背的血繼續流,可是連同她的半個身子也很快被浸入血泊中。
作為始作俑者,陳氏已經傻了,她本就産後體虛,面如金紙,惡露也随之不斷溢出,把兩個拿住她的嬷嬷衣服上也蹭滿血跡。
等太醫來以後,容妃已經幾乎不動了,旁邊的容惠似乎也吓傻了,不斷的求着太醫,“請您一定要救我姑母啊……”
宮中發生了如此大事,貴妃也很快就來了,她來以後,大殿中的所有人都被看管起來了,可依舊人心惶惶。
容妃的傷就連太醫也覺得棘手,碎片似乎完全被紮進了容妃的後脖子裏,若是把碎片拿出來,容妃的血很快就會止不住,但是不拿出來,現在也沒什麽好的止血辦法。
聽完太醫的回禀,貴妃也沒什麽好說的,只能讓太醫勉力醫治,騰出空裏看着容惠即使被太醫趕出來依然在門外哭喊姑母,而且她還一身都被染紅,連臉上都帶了血跡,貴妃的眉頭深深皺起來。
“快把良娣扶進去換個衣裳好生洗漱一下,這像個什麽樣子……”
對于容惠的悲痛欲絕,擔心憂慮,貴妃自然是懂的,不管容妃對她這個侄女怎麽樣,終歸是容惠的依靠,兩人親姑侄,打斷骨頭連着筋。
就貴妃看來,陳氏産下不詳子這件事本身就透着貓膩,她雖然不知道秘藥的事,可怎麽也覺得容妃會放棄親侄女扶持別人生下的兒子,親侄女又不是生不了,這姑侄倆騙取陳氏信任謀害她也不是不可能。
反正太子就要回來了,他可不是個私心重的人,這親娘表妹做的事總會真相大白的,他們一家子爛事犯不着她再做些什麽,只管到時候看戲就是。
雖然太醫開了藥方,也叫人煎了藥,可一直沒有喂進去,容惠親自以口哺藥也沒喂進去,剛過晌午,容妃就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親自看着容妃咽下最後一口氣,容惠整個人也頹然倒下,像是所有力氣都盡失一般。
考慮到太子即将回來,因此容妃的屍體被覆蓋上厚厚的冰,她畢竟是太子生母,後事必不可儉薄如一般的妃嫔。
容妃的死很突然,貴妃着人審問了當場的所有人都衆口一詞,是陳氏撲上去要傷害容妃,最後兩人倒下時容妃意外被地上的玉石碎片幾乎紮穿脖子,而地上的碎片,是容妃自己摔的玉觀音。
“一定是陳氏懷恨在心,當初姑母也曾給我秘藥,可我想着先生個郡主也好,害怕被當成衆矢之的,也怕生下小郎君也養不活,就沒敢喝,可陳氏一直喝着那藥,必是覺得因為秘藥才生下不詳子的……她恨姑母啊……”
對于容惠的口供,是貴妃親自問的,她是個膽怯的,不用吓唬就全部都一一說出來了。
容惠所說的秘藥來源也是一問皆知,盡管獻上藥方的嬷嬷已經被容妃處理了,可這事在容妃宮中不算秘聞,給陳氏煎藥的宮女們都知道。而那藥方拿來給太醫看後,太醫也說此藥方對腹中孩子可能造成不良影響,所以這一切的禍源,也不過是容妃蠢笨罷了。
問明白以後,貴妃将這些人的口供如實提供給了聖人,涉及到親生母親,太子必然是會親自過問的,她得把這些人都留好了。
聖人對于容妃的死也有些恍然,哪怕再不喜再厭棄,這些終歸是太子生母,當初他人到中年沒有留住一個兒子,朝堂上不斷的有聲音讓他從宗室過繼兒子。
可皇權霸業江山黎民這些他都只想傳給自己的血脈,天底下哪個男人願意養別人的兒子呢?為了求子,聖人當初內心急的發瘋,什麽求神拜佛的事都挨個做了一遍,直到容妃順利生下了他的大郎,健康養大,這才将他從這種急瘋了的狀态中解救出來。
容妃此人出身寒微,人也蠢笨不識大體,可她養育了他最引以為豪的兒子,雖然帝王子嗣微薄,可朝野上下誰人不知太子能幹呢,有此一子,勝過十個無能的庸才兒子。
這個女人最終将自己引入了死亡,死的輕巧又可笑,青春一晌,終歸是她先走了,到底讓人唏噓。
近年來聖人總覺得力有不逮,尤其是今年,自太子北上,增添了新的牽挂,夜間少有入眠的時候,時常睜眼到天明,便是幸了美人,身體疲憊不堪,依然無法輕松入眠,只能靠藥物緩解一二。
如今聽聞容妃事,加上太子嫔所生不詳之子,更覺心頭添上一層陰翳。
另一邊,容惠跪在容妃的棺椁前看着随風飄揚的白幡,心頭卻一片寧靜。
落子無悔,她也無悔。
萬字肥章奉上,估計下一章就完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