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尊上打算如何前往?”

灰寂海與魔域相隔數千裏,若只有顧淮燼一人,來回也不過一個時辰的功夫,但現在多了個沒有靈力的沈厭,就另當別論了。

顧淮燼并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只是道:“随本座去殿外。”

沈厭不知他要幹什麽,跟上對方離開的腳步,便見他立在殿外的空地前,擡起右手,蒼白指間殷紅的魔氣缭繞,掐了個法決。

幾乎在同一刻,沈厭聽見自魔宮霧蒙蒙的遠處,傳來尖銳的鳴嘯之聲。

緊接着,一道漆黑的影子刺破尚未破曉的混沌,朝他們的方向疾馳而來。

巨大的黑影在空中盤旋了一圈,穩穩落在面前的空地之上。

它體型龐大,全身遍布烏黑的羽翎,尾部拖曳下細長的雪白尾羽。

白眼赤瞳,嘴喙內勾,鋒利如刀,似雕又不完全像,頭上卻長了一對長長的彎曲魔角。

它在顧淮燼的前面乖順地伏下身子,斂去一身戾氣,用尖刀似的喙小心翼翼地蹭他的手。

“竟然是蠱雕。”

認出它的沈厭有點意外:“我本以為這種兇獸已經絕跡,想不到在魔域還有一只,還被你養得如此……聽話。”

聽到沈厭說話,蠱雕拿那白多紅少的眼睨了他一眼。

它本對這個靈力全無的凡人不屑一顧,但對方竟能直接說出它的名字,倒讓它有些出乎意料。

蠱雕本是兇獸,自誕生以來,不知吞噬過多少人命,哪怕只是站在那裏,一個眼神便能讓普通的修士感到煞氣騰升、冷汗涔涔。

它本欲捉弄一下在它眼中就和一個普通人無異的沈厭,不想對方竟不閃不避地眨了眨眼,神色有些忍俊不禁。

“這個眼神……它是在嫌棄我嗎?”

它不滿地叫了一聲,剛想怒目而視,便遭到自家主人莫名其妙的一記耳光。

顧淮燼低聲警告:“別瞪他。”

它癟了癟嘴,氣焰倏地蔫了。

沈厭沒注意到一人一獸的小動作,自顧自道:“典籍上記載,蠱雕體型小而迅猛,為何尊上的這只這麽大?”

顧淮燼解釋道:“蠱雕可以自由控制自己的形體,它可以變得很大,也能小到讓人托在手裏。你想看嗎?”

仿佛只要沈厭說出一個“想”,他就能立馬讓它變給對方看。

這話一出,旁聽的蠱雕瞬間就不淡定了。

它堂堂兇獸,食人無數,變小給收服它的顧淮燼當寵物逗也就罷了,為何如今淪落到要給一個區區凡人來取樂的地步。

而且,讓蠱雕感到不安令一個因素,乃是它變小之後它就失去了兇猛高大的外形,啄人像撒嬌,撓人似邀寵,與市面上可愛的寵物雞別無二致。

這會令它身為兇獸的顏面一夕掃地。

礙于顧淮燼虎視眈眈地在一旁盯着,蠱雕不敢發作,只能暗搓搓地給那凡人使眼刀,希望對方不要太不識相。

沈厭打量了它一會兒,目光令蠱雕發毛,生怕他一個點頭就同意了。

幸好沈厭最終只是道:“還是不了。”

算你識相。

高懸的心還沒放下來,它便聽到那個可惡的凡人慢悠悠道:“待改日再看。”

顧淮燼摸了摸它的腦袋,笑道:“可以。”

內心警鈴大作,蠱雕已經開始謀劃着該如何偷偷把那該死的凡人的腦仁一口啄出來了。

似乎察覺到了它的意圖,顧淮燼給它腦中發出一道傳音。

“敢打他的主意,本座就當衆把你鳥毛全拔了,剁成雜碎串在火上烤。”

他陰森森的語氣不像說笑,它一個哆嗦,想到那個血腥的畫面,頓時歇了殺人滅口的念頭。

蠱雕龐大,那邊的顧淮燼一個飛身,便輕巧地落在它的身上,往下面的人伸出了手。

他望着沈厭,唇角微掠起些弧度。

“過來。”

他此刻正逆着光,身後發絲飛揚,俊俏的面容于光暈的暗色裏模糊,沈厭眯了眯眼,走了過去。

他剛搭上對方的掌心,一股力道便将他拉了上去。

站在蠱雕的身上,沈厭卻感到它似乎在打顫,不由投來疑惑的目光。

顧淮燼也感受到了,以為它這是在不滿,抓緊了沈厭的手,皺了皺眉,一記警告傳音了出去。

片刻,身下的蠱雕終于不抖了。

“走吧。”

他話音落下,它便舒展開寬大的羽翼,自喙中發出一聲鳴嘯,騰空而起,扶搖直上雲霄。

蠱雕背上的兩人都不明它剛才顫抖的緣由,但唯有它自己知道,那并非因為不滿,而是恐懼。

沈厭剛才離得遠,它只覺得他不過是一介靈力全無的凡人,但當他一步步走來,原本極淡的氣息逐步逼近,蠱雕內心騰升的不安也在放大。

那是一種來自于本能的恐懼,血管裏的每一滴血液都仿佛在戰栗,沈厭觸碰到它身體的一瞬間,它幾乎都要窒息過去。

自上古的蠻荒時代終結以來,它已經很久不曾感受到這樣恐怖的壓制氣息。

哪怕被名曰仙器的三十七道縛神鏈穿透身體,鎮壓在暗淵之底,它們帶給它的威壓卻也不及沈厭半分。

在那樣的壓制下,它根本無力反抗,甚至都險些直接現出原形。

若不是顧淮燼還在那看着,它都想一頭鑽進暗淵躲個百八十年的不再出來了。

太吓雕了。

蠱雕不知道,沈厭身懷在世間幾近絕跡的玉竅蝴蝶骨,與生俱來便對它這樣煞氣橫生的兇獸有着天然的壓制,光是站在那裏,便能叫其恐懼不已,俯首稱臣。

當然,沈厭自己也不清楚這一點。

坐在蠱雕上的顧淮燼看向身邊的青年,迎面呼嘯的狂風吹得他微眯起了雙眼,漆黑的衣袍在身後飛舞。

光輝破曉,給他側臉的輪廓描上一層金邊。

他道:“怎麽樣?”

沈厭聞言,不知他是在說這蠱雕還是乘着它起飛的感覺,側眸笑道:“很威風,我很喜歡。”

他望着自己眉眼含笑說出“喜歡”二字的時候,一瞬間,顧淮燼晃了下神。

蠱雕體溫偏高,羽毛長而松軟,坐在上面柔軟而溫适,展開的巨大兩翼還能擋風,不得不說,拿來當代步的坐騎再适合不過。

穿梭于雲端之間,沈厭俯瞰往下,魔域景致一覽無遺。

放眼望去,主色調皆是紅黑二色,濃墨重彩,極盡稠麗。

不同于修真界山明水秀、風清月白的素雅,魔域更像深淵裏攀長在荊棘上的玫瑰,色澤華美妖冶,光影流轉間,于晦暗中帶着詭谲的靡麗之色。

許是沈厭看得久了些,一旁的顧淮燼忽然道:“怎麽,沈仙師不喜歡?”

他語氣平靜,藏在袖下的手指卻是無聲攥緊了。

倘若他不喜魔域的景色……

沒給他想下去的機會,沈厭轉頭笑道:“相較起修真界,倒別有一番風味,一時看入神了。”

這意思便是喜歡了。

顧淮燼滿意地勾了勾唇。

忽然間,他注意到身邊之人的臉色有些異樣,白得褪盡本就不多的血色,哪怕吹面的風帶來絲絲涼意,但對方的額角卻沁出了冷汗。

“沈厭?”

顧淮燼叫了一聲,便見他沖自己露出幾分安撫性的微笑來:“無事,只是身體裏的魔種有些不安分。”

“那本座……”

像是看穿了他的意圖,沈厭道:“不必停下,我沒什麽大礙,還是盡早到那裏比較好。”

說完他就阖上眼,聽到腦海中傳來006有些焦急的聲音。

【宿主,這只心魔一直都在攻擊你的識海,那裏面全是它的黑氣,我都快受不了了。你不會被它完全控制吧,那我們、我們的任務可該怎麽辦啊嘤嘤嘤……】

心魔突然發作,沈厭本就狀态不佳,一聽系統哭唧唧的嬌弱音,登時頭痛欲裂。

他忍不住道:“閉嘴。”

宿主口吻不善,006識趣地熄了聲,但仍忍不住小聲抽噎着。

心魔的嘴炮攻擊太過可怕,被它罵了幾句,它那脆弱的小心髒都受不了了。

都說心魔是修士的陰暗面的投影,它的宿主平日看上去如此溫潤如玉,怎麽內心的攻擊欲望竟然這樣強烈。

沈厭從一重生,就發現自己已經因為前世留下的陰影而産生了心魔,被薛晚喬惡意種下的魔種一激,更是兇性畢增,不可收拾。

他在自己的識海裏看到了另一個“沈厭”。

由心魔幻化而成,一身素白衣袍,上面卻爬滿豔麗妖異的黑色花紋,那張同他一模一樣的臉上,正笑意盈盈,狹長眼尾的小痣紅得紮眼。

沈厭不由皺了皺眉。

上回進識海,它還不過是一團形體未定的黑霧,沒幾日的功夫,竟便能模仿出他的模樣了。

“滾出去。”

沈厭冷聲,空中瞬間現出數把鋒利的冰刃,一齊紮進它的身體。

暗紅洇濕白衣,手腳皆被刀刃穿透的對方卻是歪頭盯着他,白皙的臉頰染着幾滴血,發出一聲嗤笑。

眼前一花,心魔已經消失在原地。

他的識海幾乎完全被對方侵占,周身魔霧升騰,每一道霧氣中都含着濃濃的譏诮的惡意,掠過他的時候,沈厭從那裏面看到了自己的臉。

他前世的場景竟在血霧中一遍遍回放着。

從他在衆目睽睽之下入魔,一夕跌落神壇,到被薛晚喬折去雙翼,囚入暗無天日的地牢,而後渾身是血地從那裏逃出,趁夜去找他曾經最為信任的故交,解釋一切,希求得到對方的幫助。

他過往救過那人數次性命,但對方卻轉身便出賣了他,甚至親手給他帶上鐐铐,将他押入重華宮最深的囚牢。

再是三堂會審,裁決下達,除他以外,修真界上下,無一人提出異議……

沈厭還記得,推上誅靈臺的前一天晚上,薛晚喬不知用了什麽辦法避開地牢的鎮獸,一步步走到他面前。

那人光鮮亮麗,唇角含笑,俯身輕柔擦去他臉上的血污,問他“還跑嗎”。

“幸好他們沒傷到你的骨頭,不然我會很苦惱的。”

他那時發了高燒,嗓子宛如刀子割一樣,痛得說不出話,昏昏沉沉間,便見薛晚喬将一面水鏡擺在了他的面前。

水鏡開始播放它曾記錄下的那些場景。

從重華宮最底層的陌生外門弟子,到高層長老那一張張熟悉的面容,談論到沈厭這個名字的時候,無一不帶着高高在上的傲慢。

談笑舉止間,皆展露出他如今落得這般處境的譏諷與快意。

對他的結局,他們總是在一番故作痛惜後,搖頭嘆息着做出評價:

咎由自取,罪有應得。

薛晚喬摸了摸沈厭的臉,看到他眼中的光一點點熄滅了。

“你看,沒有人喜歡你,你在世上已經沒什麽價值了。”

“快點去死吧,我會帶着你的那副骨頭,好好活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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