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雲英未嫁

雲英未嫁

夜,一輪明月無聲地懸于半空,泠泠的月光斜照在高高低低的屋檐上,留下片片模糊不清的灰色陰影。

忽然,某片并不起眼的陰影中唰地閃過一抹漆黑,速度之快,幾乎使晚歸的路人做出揉眼的動作:剛才的“東西”是……咦,什麽都沒有?該不會是自己累得眼花了吧?

他越想越害怕,于是歸心似箭,連半刻都不敢耽擱,匆匆離開。

四周恢複屬于夜晚的寂靜。

又過了一小會兒,另外一道漆黑掠向前方,似乎更顯迅疾,帶起陣陣打着旋兒的輕風,直追前面那人而去。

待他也同樣消失在遠處後,四周再次恢複死一般的靜默。

未幾,前面那條纖細的人影輕巧地落在城東蘇府的門前。由天上借來三分月色,便可映出此人脫俗的靈秀容顏。

擁有這般身手的,竟是位身穿灰黑色短裝的妙齡女子。

這女子,正是蘇葉。

但見她抿抿已然幹裂的嘴唇,将鬓邊亂發捋到耳後,從腰間扯下一只小小的綴着暗紅絲縧的玉葫蘆,仰頭灌了幾口葫蘆裏的烈酒。

以左手拭了拭唇角,蘇葉像是覺察到躲在暗處的人正用不敢茍同的目光盯着自己,于是她打消收回玉葫蘆的念頭,爽快地來了個底朝天,将葫蘆裏的瓊漿涓滴不漏地倒進嘴中。

當然,更爽快的還是她的話語:“閣下沿途跟蹤,也跑了有七八裏的路,現在仍不現身,難道真想讓我親自‘請’閣下進府中敘舊?”

片刻後,一名男子慢慢地從黑暗中踱了出來,漆黑如墨的眸子深深地望向站立于蘇府門前的女子。這男子的相貌十分優美,就算最挑剔的人用最苛刻的眼光将他仔仔細細地來回打量無數次,也必須不甘心地承認,他雖不是最好看的,卻一定是最耐看的。

——因為他擁有無可挑剔的五官。

就是這位耐看的仁兄,跟蹤她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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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葉挑眉,有些為他的堅持不懈感到費解。她自認沒有哪個地方出了差錯,可他為什麽如此篤定地窮追不舍呢?

在月光的映照下,男子那優美的面容把他獨特的氣質發揮到極點,而他說出的話也叫人心醉不已:“為追逃妻,區區七八裏路算什麽?百裏千裏,我也甘之如饴啊。”

誰知,本該受這月下美景誘惑的蘇葉卻絲毫不買他的賬,只詫異地眨了眨眼便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起來:“逃妻?原來如此。好,我接受這個解釋。既然閣下并非蓄意挑釁,又急着千裏尋妻,為何孜孜不倦、緊随我後?”

隔着五六步的距離,只聽男子灑然笑道:“因為,你就是我那擅自逃跑的妻子。”

蘇葉心下一虛,臉上的表情頓時風雲變幻起來。

最終,她審時度勢,選擇了極具說服力的“怒容滿面”,而後厲聲訓斥道:“我雲英未嫁,你休得胡言!哼,我敬閣下武藝非凡,故而不曾刁難,還望閣下自重!”

男子面不改色道:“雖然聲音外貌與先前大不相同,性格也有些差別,一壺烈酒都放不倒你,和我那位溫柔美麗、說話慢聲細語又談酒色變的妻子完全沒有相似之處,但是……”

在蘇葉複雜的視線中,男子露出了燦爛到可以稱之為得意非常的笑容:“幸會了,我的妻。”

蘇葉忍耐:“我說我,雲、英、未、嫁!”

男子好像很喜歡一再挑戰她的忍耐性,生怕她不清楚內情似的詳細解釋道:“不會的。其實我一直盯着你,無論在客棧還是在野外,眼睛沒有松懈過半刻,半路上你的确換過幾次裝束,可不管外表怎麽變化,你終究還是我的新婚妻子。所以……夫人你就不要再嘴硬了,早些跟我回家吧!”

說着,他無賴地攔住了蘇葉的去路,仗着男人天生在身高體型上的種種優勢,硬不讓她靠近蘇府大門。

秀才遇上兵了。

蘇葉原就十分不爽,因為這種甩不掉尾巴的感覺她還是第一次體會到。

眼見有家歸不得,她決定不再走擺道理勸服人的好女路線,而是遵循內心的召喚,用蠢蠢欲動的暴力武裝解決掉這個無恥狂徒。

“……看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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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蘇府。

蘇府三姑娘的貼身丫鬟桃杏趕在太陽露頭前就早早地爬了起來。認真地打掃過一遍屋裏屋外,她滿意叉了腰,活動一下筋骨便向廚房走去,同時不忘暗自琢磨小心事:三姑娘昨晚回府,竟灰頭土臉,與平素的幹淨整潔有着天壤之別,且一夜沒睡,只在屋內來回踱步,也不曉得是不是遇上了煩心事。

想着想着,她就來到了廚房。

跨進幹淨的院門,桃杏靈巧地躲開随處可見的盆盆罐罐瓶瓶碗碗,笑眯眯地朝正準備做飯的衆人打招呼問好,然後對其中一個相熟的廚娘說道:“我過來知會一聲,咱們三姑娘回來了,待會兒可千萬別忘了她的那份。”

廚娘一邊答應着,一邊順口問道:“什麽時候回來的?這次好快,才半個月。”

桃杏笑道:“三姑娘這次只是去幫個小忙,處理起來得心應手,自是與以前那些不同。”

廚娘忽然想起了一些傳聞,連忙在圍裙上粗粗地擦了幾下手,瞅瞅其他人,發現大家只顧着忙自己的,都不太注意這邊。她趕緊趁此機會腆着臉湊到桃杏跟前,小聲打探消息:“我聽說三姑娘去參加婚宴了。到底是哪家膽子這麽肥的,不請咱們老爺,單請三姑娘?”

桃杏輕笑:“這……我卻也不知。”

廚娘拉了臉,嘀嘀咕咕:“哪有你這種人呢,每回都說不知道。合着就你一個跟在三姑娘身邊,也成了半個主子了,有啥秘密一概不提,嘿,早晚還不傳遍全城!”

桃杏瞥她一眼,笑容依舊:“三姑娘是主子,我只是丫頭,哪有主子出門還要對丫頭禀報的?您只需做好姑娘的飯菜即可,旁的事兒,別說您,就是我,可也都問不得呢!大娘,您這樣豈不是叫我為難?”

一番話說的不軟不硬,廚娘啞口無言,忿忿地抱起揉面的盆子,扭頭就往屋裏走。

“哎?大娘,您可別忘了我們姑娘的早飯吶!”

桃杏忍笑追了幾步,聲音不大不小地跟了過去。

廚娘敷衍道:“曉得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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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桃杏回屋的時候,蘇葉已經換上一身翠色短裝,在院子裏練劍。

蘇府有個奇怪的規定,凡是踏進蘇府大門者,無論男女都得學點拳腳功夫。幾位主子們的武藝更是馬虎不得,從老爺數起,直到年紀最小的三姑娘,大家清早起來第一件事一般就是晨練。

這個奇特的習慣甚至讓很多仆人也學了去,天天沒事兒就打拳踢腿的,因此府內常年供不應求的東西永遠是專治跌打損傷的膏藥。

像蘇葉這般爐火純青的,膏藥早用不上了。這不止是因為她功夫好,還因為她不常練武,唯有感到壓抑、情緒不太好的時候才會偶爾以此發洩悶氣。

昨晚,果然有問題。

桃杏肯定了心中所想。

蘇葉的劍法本來并沒有特別的地方,僅僅是一套随處可見的尋常入門劍法。不過她的每一招每一式都讓人覺得賞心悅目,沒有任何生硬,前後動作銜接得恰到好處,一氣呵成。

桃杏斜倚在院門邊,看得心癢,也想練練手。她一腳挑起臨走前豎在門口的掃帚,抖了抖上面的灰塵,像模像樣地揮舞起來。

不一會兒,主仆二人就對上了招。

側身躲開蘇葉的劍尖,桃杏反手一壓,沒壓下蘇葉的劍勢,掃帚頭犧牲了。又一側身,她跳到戰圈外,笑嘻嘻地問道:“姑娘,昨晚有誰惹您了嗎?還是您和人家打架結果卻輸給了人家?”

“胡說什麽!”

蘇葉屏息凝神,瞅準桃杏的破綻一劍挑了過去,差點沒把桃杏挑飛。

桃杏冷汗直冒地狼狽躲避,心裏卻哀鳴:壞了壞了,自己說錯話了!看來昨晚三姑娘确實吃了悶虧,這會子正想出氣消恨。幸好姑娘不會遷怒太久,頂多被她吓唬幾次就沒問題了。

渾身繃緊了準備接受自家姑娘吓唬的桃杏自知理虧,不該讓姑娘想起“傷心往事”,所以她認命地默不吭氣,從東飄到西,只躲不攻。

兩人一來一往整出的動靜很快就驚動了路過的某個大丫頭。

這大丫頭因見桃杏也在場,便認為是她在指導新來的丫鬟習武。但是太陽才剛升上天,還不到教習武藝的時候。她拍拍門板,警告道:“桃杏,她是新來的丫頭,你又不是,昏頭了?大清早的就當起師傅來啦?那個誰,快去前頭潑水拖地!”

蘇葉聞言收劍,好笑地指指自己的鼻子,“我?”

“對,就是你,愣着做什麽?快去呀!”

桃杏張張嘴,剛想提醒對方,不料蘇葉微哂,擡手一揮,也不知用了何物,袖子剛拂過面龐就露出了一張與方才完全不同的絕色臉蛋。

“怎麽,半個月不見,竟認不得我了嗎?”

“三姑娘?”大丫頭一愣一愣地瞪了眼睛,“您回來了?!”

蘇葉輕笑:“除了我,誰還敢在這裏練劍?你說是也不是?”

“可、可,可您回家了,為什麽還打扮得這麽,這麽……”大丫頭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形容蘇葉目前這過分随意的打扮和剛才那精湛的易容。

蘇葉輕描淡寫:“在外習慣了。那麽現在,要不要來陪我練練手?”

“……不、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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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時辰後,三姑娘回府的消息遍傳蘇府上下。蘇府仆人們的長舌八卦能力,正巧與他們的武藝成正比。

因此,當正午時分,“蘇府門外來了個自稱是三姑娘夫婿的怪男人”這一消息,就更像是長了翅膀似的,飛遍京城的大街小巷。

蘇府姐妹花中的“妹妹花”,竟被人先下手為強了,這還了得?

護女心切的蘇夫人在第一時間內用最極端的手段表達出她的極度震驚:“是誰?究竟是誰?我要親自去會會這個不怕死的家夥!”

随着這聲氣沖鬥牛音震雲霄的河東獅子吼,蘇夫人再次一掌報銷了擺在小廳裏的花梨木桌子。

“來人呀!速速請回老爺少爺!叫三姑娘立即、即刻、馬上,到我這裏來!”

“是!”

候在門外的仆人一個趔趄,心有餘悸地撫撫險些被吓出嘴巴的驚叫,然後忙不疊地飛奔出府,前往外廷通風報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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