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糾纏不清
糾纏不清
車內無人掌燈,兩人相對而坐。
蘇葉側耳聽着馬蹄的嗒嗒聲。不一會兒,她從懷裏取出打火石,借車廂外照路燈籠的微弱光線,點着了小桌子上的蠟燭。
繼風拿過燈罩蓋住蠟燭,打破了從剛才持續到現在的沉默:“你要去調查官銀的下落?”
蘇葉沒吱聲。
隔着搖擺不定的燭火看過去,她的臉色似乎并不太好。
繼風也發現了這點,他稍稍朝對面傾了傾身,關心地問道:“不舒服嗎?”
蘇葉屈指輕敲桌面,認真地盯着繼風,好像要盯出他的所有心思,“能不能告訴我,你是什麽時候知道這件事的?”
繼風笑了:“哪件事?”
蘇葉道:“你這麽精明,還用我提醒?”
這次蘇臺派刑部影子出京,為防意外,刑部上下一致不聞不問,自然也就不知是誰被調派前往。蘇府裏只有蘇太傅和蘇夫人,以及蘇葉的貼身丫頭桃杏知道她要出京查案,但他們都不清楚她查的案子究竟是什麽。
既然繼風問蘇葉是不是要去調查官銀的下落,那就代表着他已經通過某種途徑得知了某些事情。比如說,蘇府千金為什麽會在半夜出京;再比如說,這位蘇府千金,正是受刑部認可的影子之一。
繼風本也沒打算隐瞞,見她問起,便據實相告:“面對心儀的女子,如果連她到底是什麽身份什麽來頭都弄不清,豈不太過失敗。若真的喜歡上了,她的一舉一動便就全映在眼底心中,只要有心,又有什麽是推測不出來的呢?”
蘇葉很想臉紅,但她不能。所以她別開眼,不再盯着繼風不放。
上回她扮成哥哥在京城晃悠,不小心碰着了繼風,當時她沒發現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蘇葉表面乖巧文靜、實則愛玩好動,換上男裝出門游玩也在情理之中。她就是沒料到繼風竟然知情,而且看他的樣子,根本是早就知情了。虧她還一廂情願地認為繼風被蒙住了呢!原來人家只是沒點明而已。
可是,到底哪裏出錯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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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葉越想越覺不甘,忍不住嘟起了嘴。
繼風看她這樣,心念一動,溫熱的手掌抓住了她肩膀,“總這樣在刑部裏也不是個辦法,嫁給我不好嗎?你以前并沒有拒絕過我,為什麽後來又不願意了呢?”
車廂空間不大,他的聲音卻好像不斷回響在耳邊。
……那是因為你常年在外辦差,會瞞着妻子偷養其他女人,我怕動了情卻要傷心……
心神一凜,蘇葉很快就恢複冷靜。她拂開繼風的手,強笑道:“繼風,你是皇室宗親,又是陛下欽點的皇商領袖,怎麽可能入贅我們蘇家?別拿我尋開心啊!”
真是,又被她逃開了。
繼風有些生氣。但他不可能為蘇葉的一句話就向皇上請辭,如果他這麽做,他就不是繼風了,同樣的,蘇葉也會瞧不起他。
繼風不由嘆道:“我不明白。如果一定要用入贅才能顯示出我對你的誠意,那天下妄圖入贅蘇府的人就都是對你有感情的。他們可不是皇室宗親,更不是皇商領袖,怎麽也不見你答應哪個?”
蘇葉沒回答。
左等右等等不着蘇葉重張金口,繼風心底又嘆了一嘆,想起自己這回出京可能會面臨的危險,于是他放棄尋求真相,轉而依靠在車廂後壁,安靜地閉目養神。
好半天後,蘇葉聲若蚊蠅,輕輕吐出一句話來:“我只是,不想讓自己失望。”
繼風眼睑微微翕動,最後卻只裝作不知,一副随着馬車颠簸慢慢進入夢鄉的樣子。剛才在蘇葉那裏受了點小打擊,他需要休整。
蘇葉咕哝完,也不承望繼風會有什麽反應,自顧自地伏在小桌上,也漸漸迷糊起來。
車廂內再度陷入沉默,只有車外馬蹄嗒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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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迷糊了多久,附近忽然響起一陣窸窸窣窣的充滿殺意的腳步聲。
蘇葉在外一向淺眠,即使有些困乏也沒敢睡沉,此刻聽到了車外的動靜,很快就被驚醒。她從臂彎裏拔出臉,肩上适時地滑下一件寬大的外衣。
眼看衣服就要滑落,蘇葉一把撈了起來,防止它沾着灰塵。
“醒了?”
繼風沒睡,一直看着蘇葉。見她這樣,頓時感覺自己又要受傷:有他在身邊,她依然無法安心入睡,這可真叫人窩火。更窩火的是,他的怨念找不到發作的理由,只能自種自吃,獨吞這枚名為“悲戚”的果子。
蘇葉沒心情去探索繼風的悲戚,還當他這是在顧影自憐,不知大難臨頭,所以她很小聲卻警告意味濃重地說道:“有人,噤聲!”
繼風笑笑,“我知道。”
蘇葉把耳朵貼在車廂上聽對方大概有多少人,來不及細想武藝極差的繼風怎麽可能聽見那麽細微的聲音。
不過一眨眼的功夫,就聽外面一人喊道:“繼風!我們已經包圍了你的馬車,乖乖納命來吧!”
這個時候會包圍馬車的,絕對不會是前來敘舊的朋友。
繼風整整衣襟拍拍衣袖,在蘇葉驚訝又無語的視線裏下了馬車,竟完全不怕被外面的十來個人砍成肉醬。
車夫見他下車,立即恭敬地站到了後面。
車外,天已亮。馬車左邊就是一片桃林——他們正行駛于京城郊外最南邊的官道上。不過,在官道上就敢對皇商下手,委實有些狗膽包天的味道。
繼風撫了撫腰間懸着的紫金令,笑道:“我看各位不是想納我的命,而是想納我的令。”
“哪來這麽多的命啊令的,反正你今天若是老實,我們便給你留個全屍!”
繼風朝四下一瞟,卻見外面少說也有十四五個或高或矮或胖或瘦的漢子,每人手上都至少拿了一樣稀奇古怪的兵器,其中一些他還叫不出名字。
“呃,全屍……”繼風側臉望望已泛起幾縷陽光的天空,“各位好漢,雖說日出東方了,可現在就做白日夢,不太好吧?”
圍在車外的人顯然不想跟他啰嗦,其中一個吹起呼哨,剩下的群起攻之。
繼風驚詫地張了張嘴:“以多欺少?明搶?”
蘇葉從車廂裏探出身,嗤笑道:“你那紫金令天天挂在外面,這不是趕着讓人家明搶?要我看,你還是趁早收起來吧。”話音未落,她便跳下馬車,右手拔出短刀擋住沖在最前面的那柄板斧,然後伸個懶腰,甩了甩頭發,“正好我該在這裏和你道別了。我幫你送走這群不長眼的,以後的路你自己多加小心。”
短短幾句話過去,也沒見蘇葉怎麽進攻,那些漢子就一個接一個地軟了骨頭倒在地上。
繼風捂住口鼻,肯定地說道:“是迷藥。你耍詐。”
蘇葉翻白眼,實在看不慣他的君子作風,“對,我耍詐。我要不耍詐,咱們兩個今天就永遠定居這裏了——別捂了,你在上風呢。”
繼風放手,好涵養地笑笑:“倒也一勞永逸。不過我聽說江湖規矩甚多,俠客們似乎不太容得下使詐的人啊?”
蘇葉道:“繼風公子很了解江湖規矩嘛!人家是來偷襲你的,一大群練家子圍攻你一個白面書生不說,還都帶着家夥想把你滅掉。究竟誰比較吃虧?你也不怕他們收拾了你!”
繼風擺擺手,一邊吩咐車夫清理幹淨路面以便繼續前行,一邊對蘇葉說道:“大不了就把紫金令送給他們,留我個全屍就好。”
這人!
蘇葉很無語,但看在多年交情的份上,該提醒的也要提醒:“你那邊有內奸,不管是你們王府還是你的手下、或者是皇上那裏。要不然他們不會這麽快就掌握了你的行程。”
繼風悠然自得:“無妨、無妨。一旦我完全脫離京城管轄,他們就是掘地三尺也不可能把我挖出來。啊對了,你都不問我出京到底去做什麽嗎?”
蘇葉莞爾:“這怎麽能問?我若猜中也就罷了,猜不中也不該問。唔,掘地三尺啊?但願你有你說的這麽神乎其神……我先走了,你多保重。”
繼風道:“我送送你。”
“不必。”蘇葉一口回絕,“刑部侍郎的妹妹忽然出京也不是件好事,我可不像你這麽大膽,我怕暴露。”
繼風說不動她卻也不堅持,只笑眯眯地揮了揮手,“你也保重。”
蘇葉點頭,轉身消失在旁邊的樹林裏。
繼風又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才踩着板凳登上馬車。臨進車廂前,他回頭命令道:“加快速度,直奔塗原府。”
車夫依令揮鞭。
馬車逐漸遠去,而馬蹄嗒嗒的聲音在清晨寂靜的官道上尤其響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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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上一身男裝,蘇葉敏捷地躍過叢叢雜草,在樹林的遮掩下前行了二三裏路後,才趁四下無人,重新走回官道上。
她要去塗原府。
出得京城若直向南走,那麽塗原府便是南下路上所遇到的第一個稍大些的城鎮,她此番調查官銀被劫一案,須以此地為始。因為近期有批途經塗原府的萬兩官銀即将被護送至海州府,她和蘇臺讨論了幾個晚上,認定這筆銀兩最容易被劫匪看中。
海州府常年為海寇所擾,每至冬夏便有海寇成群登岸,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每任府尹上任後第一件頭疼的事情便是如何保住沿海百姓的性命和財産。是以,朝廷每年撥派給海州府的銀兩甚多,一來可用作招兵訓練、抵禦海寇,二來可安撫受驚百姓、重建家園。
這萬兩官銀雖是由各地送至京城的稅銀集結而來,但為防各地官員抽取過路費,戶部規定:需經本部核查後,方能自國庫中調出。
所以這一大批銀兩依然需先從各地彙集于京城,然後才再次從京城運往海州府。
海州府距京路途遙遠,不過路過的城鎮倒還算安順,也從未聽說有被克扣的時候。正是這樣,蘇葉和蘇臺才鎖定這筆銀兩。只因往常的順利,最是容易叫人忽略潛在的危險,乃至松懈怠慢,如果對方抓住了這點,萬兩官銀難保,朝廷損失重大。
蘇葉腳程極快,中午之前便抵達塗原。遠遠地看到了塗原府城牆,蘇葉将兄長囑咐的話再細細回想了幾遍,這才拉緊了兩個包袱,朝城門走去。
她已知道這筆官銀由誰護送,但她尚不知段氏派遣了哪一位高手。也許是“霸山猛拳”許棟杭,也許是“倒挂金槍”何可方?反正段氏人才濟濟,絕不會派個酒囊飯袋讓人看笑話。
事實證明,她錯了,大錯特錯了。
當蘇葉輕巧地走進官銀暫時停留的客棧時,某人那又高又清亮的大嗓門正巧響起:“啊哈哈哈哈,今日酒錢我來付!”
蘇葉被迎面襲來的酒氣熏得頭暈目眩眼花缭亂。她也算是能喝的人,卻仍然受不住這滿堂的酒肉氣息。
她低眉一瞥客棧內的情形,心裏便有了數。
只見整個大堂裏都坐滿了官兵,為首的那張桌子邊,除了剛才發話的年輕男子外,還坐了兩位年輕人和一位中年人。年輕男子背對蘇葉而坐,手中端着酒杯。那中年人面色紅潤、須發濃密,即使身穿家常便袍也掩飾不住他的武将氣息。另外兩個相貌與中年男子相似,估計該是極近的血親。
這位中年人乃是朝中三品武将衛直,他身邊的兩位,應該分別是他的幼子與外甥。至于背對着大門的那個家夥……
“來來來,難得與各位大哥聊得這麽投機,小弟我先幹為敬!”
聽過這話,蘇葉忍不住腹诽道:先幹為敬?段雪寒,你為什麽不先死為淨?
——段氏派的人,竟是段家二少段雪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