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何方神聖
何方神聖
“不是‘還好’,是‘極好’。”
因為背後有傷,蘇葉目前只能呈烙餅狀趴伏在榻上。仿佛受了重傷的人不是她,蘇葉還有心情笑着跟段雪寒讨論段家“好不好”這個問題。
不過誰受了傷誰清楚,蘇葉當然感覺得到她已經像砧板上的魚肉一樣任人宰割,全身上下只剩一張嘴可供利用。所以她暫時還不能惹急段雪寒,否則倒黴的絕對是無法動彈的自己。
趁着段雪寒苦惱于該如何應答,蘇葉将所有可疑的事情串了串,一個讓她摸不準是否正确的猜測漸漸浮上心頭。于是她決定結束上一個話題,“你是知道的,改變一個人的外貌聲音乃至性格習慣都不成問題,我自己都能做到這點。正因如此,我才敢放心大膽地猜測……”
段雪寒短促地“啊”了一下,疑惑地看着蘇葉。
蘇葉忍痛動了動身子,把視線落在段雪寒腰間,扯着嘴角笑問:“你說你會把紫金令藏到哪裏呢,繼、風?”
什麽結伴同行、什麽出了京就算掘地三尺也找不到他、什麽不懂武功!
蘇葉一早就開始在心裏盤算着:先前段雪寒蘇府告別,繼風随即就要出京。繼風知道她要出京調查官銀案,不管他使多少手段才得知這件事,反正他是除兄長之外唯一的知情人。她與繼風分開後不到半日就在塗原府巧遇段雪寒,且對方還輕而易舉地認出了扮作“蘇季常”的她……那麽段雪寒辨認的依據是什麽?靠眼力?憑直覺?
——都不太可能。
但如果繼風就是段雪寒、段雪寒就是繼風,這些問題就迎刃而解了。
現在仔細回想一下,似乎這兩個人的确沒有同時在她面前出現過。
又想起這個人對自己的種種輕薄之舉,蘇葉因失血而顯得蒼白的臉忽然泛起紅暈。她緩緩說道:“繼風,難道你也是刑部影子?”
這是最有可能的一個理由。
臉色不太好的段雪寒終于明白了蘇葉的意思。但他并沒有如蘇葉所想的那樣爽快承認,反而流露出一種讓她不安的憤怒情緒。
“你說我是繼風?你那個青梅竹馬、禮王府上的小公子繼風?”他一步邁到蘇葉榻前,居高臨下地俯視着她,看着她兩頰上的紅暈正在慢慢消褪——她為什麽臉紅?為了繼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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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及昨晚蘇葉嘴裏不斷呢喃的那些耳熟的名字,段雪寒只覺得腦袋像是要炸了一樣。
昏迷中的她在感到痛苦的時候會喊父母、會喊兄姐,這是人之常情。然而她思念家人也就罷了,竟然還一并把繼風思念着。在她所有的思念裏,并沒有熬夜照顧她的段雪寒,段雪寒不知道自己是該欣喜若狂還是該悲哀憤怒。
他這麽想着,心裏越發不是個滋味,“從昨晚你昏迷的時候你就在惦念着他!你确定繼風是你情郎?你不是已經把他抛之腦後不再搭理了嗎?如果你這麽急着要見他……那好,我認了!我就是繼風!怎麽樣?要不要撲進我懷裏痛哭一場,再來個濃情蜜意、卿卿我我?”
聽段雪寒的話不對味,蘇葉皺眉:“你不是?”
蘇葉有些混亂:到底他是不是繼風?他發這麽大的火,究竟是因為猜中了還是沒猜中?
她惶惑起來。
段雪寒雖在窩火,可他依然注意到了蘇葉臉上的惶惑。他深吸一口氣,想就此發作卻忽然憶起蘇葉受了不輕的傷,不适合承受他的怒意。
要命!他為什麽會對蘇葉付出真心?他是段家二少段雪寒,莫說他在武林的身份有多吸引人,單把他這臉這武功炫耀出去,随便招招手就能招來一大群比蘇葉溫柔比蘇葉聽話比蘇葉妖媚的女子。
蘇葉要性格沒性格,要脾氣倒是一大把,長相在京城閨秀中确實數一數二,可放眼江湖,這種美算什麽?柔情俠女何其多,個個争着搶着哭着喊着要爬上他的床。他懶得回頭看她們半眼,非要守着這麽個渾身長刺的女人,他到底犯了什麽病?
段雪寒陰郁極了,最後重重哼了一聲,大步逃離這令他抓狂的地方。現在的他需要冷靜,不然他會拎起蘇葉狠狠地搖晃她,直到把她搖晃清醒為止。
他這一走,蘇葉反而詫異:咦?猜錯了?
真猜錯了?
不可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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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葉正抱着腦袋思考自己到底哪個地方出了錯,岳寧就滿臉怒氣地進來了。
她一直在屏風外面——當然為了不是偷聽,而是為了給這位大小姐配藥。所以她把裏面的動靜聽了個一清二楚,再自己心下一琢磨,又把前因後果琢磨得八九不離十。
因段雪寒在蘇葉這裏受了委屈,岳寧便氣不打一出來,話也就沖了很多:“蘇大小姐醒了,也有本事耍嘴皮子了?”她不無諷刺地看着蘇葉,“我想大小姐您恐怕也看不上我們這片小草屋,不如趁早去尋個舒服地兒住着,我這裏廟小,住不開大佛!”
蘇葉低嘆:“岳姑娘若是為了段雪寒而來,那大可不必了吧。你心裏有他,我心裏沒他,我們本來沒有過節,又何必較真呢?”
岳寧道:“嗤!你一個小姑娘懂什麽情啊愛啊的!我心裏有他,他心裏有你,我不嫉妒你又該嫉妒誰?再說我喜歡段雪寒那是我家的事,與你無關。”
蘇葉道:“既然與我無關,姑娘也不像是遷怒的人,好端端的卻又為何趕我離開?”
岳寧早消了氣,這會兒撫撫鬓角發絲,風情萬種地斜倚在屏風架旁,拿眼瞧着正對面的蘇葉,“小姑娘,我趕你走自有我的道理:你在回春堂看病療傷就算是踩了我的地盤,可是我不喜歡有人踩着我的地盤還欺負我的心上人。你不記得昨晚發生的事了吧?你啊,大約是疼得厲害,哭喊了一個晚上。你知道你喊某個名字的時候雪寒的臉有多難看?”
某個名字?
蘇葉一愣,結合方才段雪寒的話細細想了想,紅霞立即飛滿面龐,不好意思再出聲辯解。
岳寧見她這樣,不禁冷笑道:“我十年前就認識雪寒,這十年來我可從沒有見過他為誰吃醋吃到這份上。小姑娘有能耐啊,竟然能讓他為你做到這種地步。一個飄忽不定的男人為你付出,你卻懷疑他、傷他的心,還有什麽是你做不出來的?我不待見你,你走吧!”
這些話本是想讓蘇葉遠離段雪寒,誰知蘇葉卻低聲笑道:“岳姑娘是不是害怕自己不惜砸了醫館的招牌也要把我治死?”
岳寧被她這麽一噎,忍不住又想以跺腳表達心中義憤。但她好歹還記得在情敵面前不能使出這種類似于撒嬌的動作,于是她昂起頭,一副“天上地下我最大”的模樣,在送給蘇葉一句“好好養病”後,她傲然離開。
如果不是自己喜歡段雪寒,那岳寧絕對承認蘇葉和段雪寒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因為他倆說話同樣惹人嫌!
岳寧朝回春堂後的藥廬而去,邊走邊想着:只是剛才雪寒好像很生氣,千萬別憋了一肚子火去惹是生非、找人打架。
其實被岳寧單方面擔憂着的段雪寒并沒有走太遠。
他剛像失控的野馬似的一頭撞出回春堂外,段冰寒就攔住了他的去路,“雪寒,你這是在做什麽?蘇姑娘沒事了嗎?”
“走開!”段雪寒有氣沒出撒,也不管攔了自己的人是何方神聖,張嘴就叫對方讓路。
有生以來第一次被人呼喝,而且這個人還是自家弟弟,段冰寒感覺挺新鮮。他挑眉奇道:“這是你對待兄長的态度?”
段雪寒擡頭看清來人,怨氣頓時消去大半,“大哥,你來了?”
段冰寒點頭笑道:“幸虧我來了,不然我瞧你這架勢好像馬上就要帶人把咱們的回春堂給拆了。跟我說說,這究竟怎麽回事?”
段雪寒煩悶地說道:“沒事。”
當武尊主許多年,段冰寒最拿手的就是猜人心思。他笑着推了推弟弟的肩膀,“莫非跟蘇姑娘吵架了?你這犟脾氣一上來可真沒人拉得動,平時看你很随和,怎麽一到關鍵時刻就要發作?你跑得倒快,裏面的蘇姑娘可有人照顧?”
段雪寒呆了呆,如夢方醒,扭頭就往回走。
段冰寒只笑看弟弟一路走回去,等他的身影完全消失才邁進回春堂。
回春堂裏坐着的四五個人都站了起來:“尊主!”
段冰寒板起臉,威嚴盡顯。他緩聲問道:“昨天為雪寒帶來的姑娘療傷的是岳寧?把她喚來,我有話要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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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春堂分成三塊。前面是問診抓藥的大堂,常有幾位大夫在此坐診;後面是藥圃和藥廬,還有大夫們居住的小院子;至于中間,則是為像蘇葉這種需要卧床休養的病人而準備的屋子,每間屋都有屏風擋成兩半,外面是可供人稍作休憩的桌椅,裏面又能住下三個病人,倒也寬敞。
段雪寒就僵立在屋子的外面,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蘇葉從段雪寒一進屋就知道他來了,經過岳寧的攪和,她反而覺得輕松許多。她試着把腦中紛雜的思緒抛開,将繼風和段雪寒看作兩個完全不同的人——這二人在各方面的表現确實不同,況且也沒有任何實際證據可以說明這是一人分飾兩角的把戲。
直到段雪寒不小心弄出了動靜,蘇葉才撲哧一笑,隔着屏風問道:“二少,那位岳姑娘的年紀真比你大?怎麽看着倒像個小孩子。”
本就是段雪寒自己先賭氣離開的,心裏難免有些懊悔。現在蘇葉給了臺階,他趕緊順着往下說:“她天天和藥草打交道,心無雜念又與世隔絕,自然總也長不大。”
他一說完卻就巴不得蘇葉沒聽到。
這話太像是在袒護岳寧,不知蘇葉聽了會不會心裏擰疙瘩。不過他段雪寒臉皮厚實得很,區區幾句話哪能把他怎樣?轉進屏風,只見蘇葉依然趴伏在榻上沒法活動,看樣子她的胳膊已經虛軟,估計也撐不了多長時間。
段雪寒提議:“我幫你墊幾個枕頭?”
蘇葉道:“正合我意。我就想如果你再不來幫我墊個枕頭,我以後可不搭理你了。”
段雪寒小心翼翼地扶着她,一邊注意着她背後和胳膊上的傷,一邊為她墊高了枕頭。末了他坐在床沿,笑着說道:“夫人啊,我真的很喜歡你。看在我這麽能吃苦耐勞的份上,你就不能點點頭嗎?”
蘇葉道:“你什麽時候不喊我夫人,我什麽時候再考慮這個問題。”
段雪寒一嘆:“即使我乖乖聽話,你也難給我一個機會。我對你的心意是真,你不接受沒關系,但你不能把我當成你幻想中的人,我不是替身。”
蘇葉沒法回頭,只能默默地感受着段雪寒重新為自己輕輕地蓋上了一床薄被,又細心地把一壺白水放在床邊她觸手可及的地方。
這樣就可以嗎?
這樣就可以了。
一個能與她同舟共濟、在她困難的時候伸手拉她一把的丈夫,比起遙不可及的愛情,是不是更現實一些?什麽樣的選擇對女人最有利?
她有預感自己會和段雪寒成為盟友,如果這次能看牢自己的心,不再被人偷走……
蘇葉臉上一熱,低聲問道:“我需要入贅夫婿,這個你也願意?”
段雪寒玩笑道:“啊,我上頭有哥哥,不怕絕後。”
孰料這本是要哄蘇葉開心的話,反觸動了她的回憶。蘇葉恍惚着,自言自語道:“他以前也這麽說過。”
段雪寒很機警:“誰?繼風?”
蘇葉失笑。她面朝枕頭無法去看段雪寒的表情,所以忍不住提醒道:“哎,你這回不許生氣了啊!別又把我一個人撂在這兒,連個幫忙倒水的都沒有。”
段雪寒沉默了一會兒,聲音低沉地問道:“你愛他?”
蘇葉也沉默了。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隔了一會兒,段雪寒再問。
蘇葉慢慢地說道:“不。我對他不是愛而是喜歡,很喜歡很喜歡,還夾雜着一些懵懵懂懂……不過他也讓我知道了什麽是夢醒。算了不說這個,二少,你有沒有喜歡的人?”
段雪寒這回接話倒很快:“我?哎呀夫人,你這個問題問得好,我喜歡的人不就是你嗎?這都是明擺着的事兒啦!”
蘇葉又氣又笑:“以前!我是問你以前有沒有!”
“有啊。”雖然嘴裏說着有,可段雪寒的語氣卻很輕松,不像在回憶傷心往事,“人家都把我踢老遠了,我這邊還不知道她為什麽生氣呢,你說奇怪不奇怪?唉唉唉,像我這麽好的男人打着燈籠都難找啊,她怎麽狠得下心疏遠我?”
蘇葉聽着他的自嘲,忽然就笑不出來了。
段雪寒覺察到她的異樣,“夫人?你想什麽呢?”
蘇葉提提神,回答:“沒什麽,只是覺得終于抓住了你的把柄。以後你再死命纏着我,我也效仿那位踢了你的姑娘,把你甩得遠遠的連看都不看一眼。”
段雪寒:“……”
這天午飯時分,岳寧來喊段雪寒去後面用飯。段雪寒頭重腳輕,飄啊飄的就飄出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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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同一時間,遠在京城的蘇蘭突然一拍額頭:“呀!我想起段雪寒是誰了!”
此刻蘇蘭正在娘家陪着母親曬太陽聊天。聽到她的低呼,蘇夫人笑着問道:“是嗎?那他是誰?”
蘇蘭吞吞吐吐,“他、他是……他曾經是、是爹給我定下的未婚夫……啊!娘,您別生氣,只是口頭上的!”
蘇夫人:“沒,我沒生氣,我真的沒生氣,我真的真的沒生氣!”
只是當晚,蘇太傅重溫舊夢,與書房再續前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