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前傳(一)
前傳(一)
這年的冬天格外地冷。
大雪飄了整整一晚。天還沒亮,太傅蘇清便起床更衣,收拾好一切後又轉身為妻子掖緊被子,這才悄悄走出屋門。
早有人候在屋外:“老爺,路上雪厚,需要備車麽?”
蘇清道:“不必。”
他平素上朝多半步行,偶逢下雨才讓仆人準備馬車,比起一般文官的常年坐轎,蘇清已算是不合群的了。然而似這般大雪剛過,他決計不會以馬車代步。一旦積雪壓實,馬蹄和車輪一并打滑,即使傷不着路人也容易傷着自己。他總要為一家大小負責,危險的事情盡量還是少去沾惹。
提起家人,蘇清的表情就稍稍柔和了一些。他的妻子有孕在身,九個月大的肚子格外顯眼,比先前兩次還要笨重幾分,都快遮住腳下所有路面了。
根據大夫的說法,應該是懷上了兩個孩子。這對她來說有些辛苦,不僅比以往嗜睡貪吃,甚至連脾氣都變得暴躁易怒、反複無常。
黑色緞面的官靴踏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淺淺的腳印,蘇清腳不點地,邊走邊問:“昨夜容大人送的什麽?”
昨晚因要照顧妻子的情緒,所以睡得早了些,好友容離命人冒雪送來的東西既沒起身查看也沒詢問內容,只讓人先放着了。
小跑在蘇清身後的仆人回話:“容大人送來了一封信,還有……兩個孩子……”
蘇清腳步略停,“孩子?”
小厮從袖子裏掏出信,雙手遞給蘇清,“是兩個男孩子,一個有五六歲吧,另一個才三四歲的樣子。”
蘇清接過信拆開一看,不由得大皺眉頭:這個容離!他怎麽總喜歡把莫名其妙的事情攬回家?處理不了就麻煩別人,從路邊撿着了孩子就自己養啊,關他蘇清何事!
雖然朋友一場,但蘇清也不太想把這種賠本的買賣接下來。休說代為撫養孤兒,依他的性子,若在以往,只要不妨礙到自己,哪怕有人活生生地被打死在腳邊他也照走不誤。
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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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蘇府已有一兒一女,妻子又成了大肚婆,蘇清忽然覺得是該為孩子們培養幾個專供差遣的小随從——順便還能減少一下幾個小鬼頭對母親的依賴。
不動聲色地把信放進了懷中,蘇清吩咐道:“回頭派人去容家捎個信兒,告訴容大人,說我同意收留這兩個孩子。另外記得找幾件孩子穿的衣服,再給他們收拾收拾。”
“是,老爺。”
就因為蘇清這麽一句話,兩個孩子便煥然一新了。不過當他下朝回家之後,卻遭到來自妻子的質疑:“這兩個,是你在外頭留的種?”
辛苦萬分地挺着異常巨大的肚子,蘇夫人一手勉力叉腰一手斜斜指着正在桌邊狼吞虎咽的兩個娃娃,而她的一雙兒女則閃動着好奇的目光盯着那對将頭埋進飯碗的餓死鬼,似乎很奇怪竟然有人能把白米飯和青菜湯視為天下第一美味。
蘇清結舌。
他在外頭留的種?這怎麽可能?!
面對明顯誤解了自己的妻子,蘇清頭疼地解釋道:“不,這是昨晚容離送來的,據說他前幾天在路上閑逛的時候撿着了他們,帶回家裏卻發現米糧不夠了,養不起……”
六歲多的大女兒梧桐正處于喜歡搶話的年紀,就聽她接話接得流暢自如:“爹撒的謊也太不地道了,他們再怎麽能吃,容家也不會養不起啊!”
四歲的蘇臺點點頭,表示無條件贊同姐姐的言論。
蘇清怒了:淨拖自家人後腿的小笨蛋!你們到底是不是我的女兒和兒子啊!
事情不能拖延,被誤會了就一定要及早澄清。太傅大人迅速搬出一家之主的威嚴:“大人說話關你們小孩子什麽事!早課完成了嗎?書也都背過了?”
梧桐吐舌頭:“還沒。”
蘇清瞪眼:“既然沒有還不快去!”
“啊知道了知道了!爹別生氣嘛!小心越生氣皺紋越多!”
趕在父親冒火前,蘇家大小姐梧桐放下這句話就一溜煙消失在門外。蘇臺也緊随其後,邁着小短腿逃跑了。蘇夫人的閨蜜小河見形勢不對,馬上一手牽了一個,領着那兩個還不知來歷的孩子急忙遁離。
成功趕走多嘴的小孩并清了場,蘇清轉臉繼續向妻子解釋:“我這裏有容離的親筆書信可以證明我的清白。”
蘇夫人拍桌:“解釋等于掩飾。我也不拾掇拾掇自己走人了,反正在你們這裏生雙胞胎本來就有生命危險,不如這樣,等我死了,你再娶一個吧。”
蘇清無力:“能不能不要把死挂在嘴邊?”
自從蘇夫人得知自己懷上了兩個寶寶,她就陷入一種消極情緒。這種狀況若放到現在,會有個時髦的名詞,叫做“産前抑郁症”。經過幾個月的磨練,蘇太傅習慣了她時不時的要死要活,再不像剛開始那樣跟着妻子一起歇斯底裏、神經兮兮,而是已經能用比較平常的心态來面對了。
蘇夫人相當配合:“好,我不死,我要活着,我要拖累得你一輩子沒法納妾!”
蘇太傅:“……”
這一天,蘇太傅在夫人的疑神疑鬼和兒女的譴責刁難中度過。他有點郁悶,所以當晚他在入睡前跑到好友容離家,三下五除二地拆毀了那扇漆痕斑駁的大門。
第二天,自己緩過勁來的蘇夫人突然對丈夫說:“哎,我發現昨天那兩個孩子,長得很像容離。莫非,他們其實是容離的私生子?”
蘇清:“……”
不知怎的,蘇夫人的話就傳到了容家。聽說容大人在家裏跌了一跤,不慎跌傷了臉,足有十天沒法出門見人。
對此,蘇清十分滿意。
小半個月後,蘇夫人順利生下一對臉蛋紅彤彤的雙胞胎姐妹,蘇太傅根據妻子多年前曾為長女定下的名字,為孿生姐妹中的姐姐取名“蘇蘭”,妹妹則叫“蘇葉”。
蘇夫人對此的評價是:“家裏有一個以臺階為名的孩子就夠了,幸好你這次沒随便拿個字就來充數。”
雖然妻子在分娩的時候喊得極為凄厲,但好歹母女三人均平安無恙。直到此時,蘇太傅懸了近十個月的心才慢慢歸于原位。于是他開始琢磨那兩個暫時寄居在蘇府的孩子。
也許他該找個時間去瞧瞧這兩個孩子适合什麽。
還沒來得及排出合适的時間,那兩個孩子反倒自己找上門來了。
畢竟在被撿回之前,不少人對他們扔過白眼、吐過口水,有時候還會挨打挨罵,再小的孩子也懂了人情冷暖。
蘇家的老爺讓他們住寬敞的、有床可睡的屋子,床上有溫暖的棉被,這半個月來,他們天天穿着幹淨的衣服、吃着可口的飯菜,還能洗掉髒乎乎的污泥,他們總該知恩圖報。
年紀稍大的男孩兒一進書房就跪了下來:“多謝老爺收留我們!”随即,他眼巴巴地瞅着蘇清,“只是我們在老爺府上白吃白喝也不行呀!我、我今年也該有六歲了,能、能不能跟在小少爺身邊伺候着,就當是、是報答老爺的大恩——我什麽都會做,不會的我可以學!我能吃苦!”
在父親身邊習字的蘇臺好奇地問道:“你們叫什麽?是兄弟嗎?”
“兄弟不是……名字、這個、這……我姓楚,名字不知道……不,我、我叫狗子……”自稱六歲的男孩兒偷偷瞟了蘇臺一眼。他覺得這對父子實在太耀眼,再加上笑意盈盈地盯着他的大小姐,他好像都有點不太敢直視了,而且還結巴得緊,颠三倒四的完全沒有往日挨家挨戶乞讨時的張口就來,“其、其實,小少爺和大小姐也可以賜名……”
“狗子?”在蘇清左手邊坐着一直沒怎麽說話的蘇梧桐難以置信地瞪圓了眼,“狗子?噗!哈哈哈哈!好啊狗子,我賜你名為……”
太傅大人淡淡地瞥了女兒一眼。
“……呃!對不起,我錯了。”蘇梧桐馬上低頭,裝模作樣地研究起弟弟練的字。
蘇清垂了眼眸,對稍大些的男孩兒說:“你以後就叫楚林,在小少爺身邊做個随從。不過你每天要和大家一起習武,怎麽樣,能做得來嗎?”
新得了名字的楚林喜不自禁:“謝謝老爺!謝謝老爺!”
蘇臺嘀咕:“多了個小跟班……”
蘇太傅卻不理他,又多看了幾眼那個稍小些的孩子,“至于你,資質确實不錯,有名字嗎?今年多大?”
男孩兒擡起頭,“我三歲了,叫晚春。我娘說我是春末生的,所以叫晚春。”他在提起母親的時候,臉上明顯暗淡了不少。
一個三歲大的孤兒既然能記得名字的解釋,那他的母親必定是不久前才去世。
蘇清沉默了一會兒,又将他的名字念了幾遍,“晚春晚春……春到盡頭方為晚——不好。不若這樣,改了其中一個字,就叫‘挽春’吧,挽回的挽。如何?”
挽春也沉默了一下,小聲說道:“怎麽都可以。”
蘇清微一颔首,接着将紙鋪在女兒面前,“來,爹派給你一個任務,把‘楚林’和‘挽春’寫下來,然後教他們認識自己的名字。”
梧桐不滿地撅嘴:“爹,您這是在考驗我?”
蘇清笑道:“是啊,考驗你,看看你這幾天有沒有進步。”
梧桐的嘴巴依然撅得能挂油瓶:“爹好偏心,有了妹妹就不管我和小臺了,天天只讓我們讀書習字,一點都不在乎我們的想法!”
蘇太傅挑眉,也不跟女兒争論,只笑啊笑的,直接就把梧桐笑得頭皮發麻:“好嘛好嘛,我寫就是了!”
收留楚林和挽春的事不知怎麽就驚動了還在月子裏的蘇夫人。她興致勃勃地将兩個孩子喊到床邊,認真仔細地看了好一會兒,對坐在身邊幫她吹粥的小河說:“那個,那個小些的,我喜歡他!不錯不錯,以後留着當女婿吧!”
聽到此話的梧桐撇撇嘴:“娘,您又在四處招女婿了,妹妹們還沒出滿月呢!”
蘇夫人尴尬了:“咳咳,為娘這不是幫你妹妹挑童養夫嘛!你這個不孝女,不許對你爹說!”
梧桐望天無語。
但沒過幾天,年紀較小的挽春就患了風寒,因怕傳給蘇夫人,所以只得被迫與衆人隔離。從那時起到很久後,蘇夫人都沒再見過他,只知道那個小小的孩子天賦極佳卻身體虛弱,每個月都要跑幾次醫館。
後來,一年之內生病七八次的挽春跑醫館跑出了興致,才四歲多就住進了容離介紹的一家醫館,跟着館中一位曾在宮中做過禦醫的老大夫學醫。然而他并沒有放棄習武,反倒愈加刻苦。這一方面是源于報恩、想讓自己有用一些,但更多的卻還是在為将來的出路早做打算。
而楚林則留在了蘇府,如願以償地當了蘇臺的小跟班。
再後來,有一次楚林與已經回到蘇府的挽春閑聊。
一提及往事,與楚林情同兄弟的挽春就對他的選擇嗤之以鼻了:“你那時候為什麽非要在蘇府當個小小的家仆?也沒見你有啥建樹。”
楚林回答:“你從小就跟野馬似的,讨碗飯都能惹着主人家,根本不适合留在蘇府。我與你不一樣,在蘇府有吃有喝又不用太刻苦練習,完全不必擔心會搶走少爺和大小姐他們的風頭,這多好啊!”
挽春:“你這是胸無大志。”
楚林:“哎,還真讓你說對了,我就是胸無大志。”
挽春:“真拿你這種人沒辦法。”
本章已完。
作者有話說:以臺階為名的是蘇臺,這個可憐的娃……
這章先交代挽春的來歷,下章寫寫蘇葉十一歲時發生的事情,比如說為什麽要去段家啦、與繼風的後續發展啦之類之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