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三

翻過路脊,十幾級向右側蜿蜒而下的石階隐于一片岩石後面,不知道通向哪裏。

“說起來,你還是我這裏第一個通過網絡登記入住的客人呢。我這個網站是小同——就是文攸同,去接你的那個人——剛剛幫我搞起來的,我自己都還不太會用。”

王燕拉着李斯洛走下石階。

文攸同。李斯洛默默念着這個名字,原來那個“肌肉男”叫文攸同。

“他是我先生的弟弟,人倒是好人,就是脾氣有點沖。”

可不是一般的沖。李斯洛暗自做了一個鬼臉。

轉過岩石,腳下是一大片竹林。一條彎彎曲曲的小徑穿過竹林直通向前方。李斯洛擡起眼簾,不由止住腳步。

只見她的眼前豁然開朗,在竹林的前方是一片開寬的小山坪,山坪上座落着數十幢古樸的民居。顯然,這是一個小村落。在這片民宅中,一棟古典式的三層小樓最為醒目。

這幢小樓位于村子的最邊緣,靠近一片蘆葦叢。那白牆青瓦襯着蘆葦青青,以及背後的青山隐隐,顯得分外清爽怡人。而小樓二三層樓上漆成深紅色的雕花欄杆和縷空窗棂則在這片淡雅之中又點綴出一絲俏麗。

王燕暫時放開李斯洛的手臂,伸展雙臂驕傲地笑道:“歡迎來到燕子客棧。”

李斯洛驚訝地打量着這“世外桃源”般的景色。誰又能想得到,這岩石後面竟會藏着如此的乾坤世界?

走近旅館,李斯洛發現小樓前環繞着一片如蔭的綠草坪。在草坪中央,一棵巨大的老榆樹下放着一張長長的木桌,木桌兩旁各是一排木凳。落日餘輝中,幾個客人正坐在桌邊打着牌。草坪上,還有幾個客人悠閑地躺在躺椅裏或閑聊或看書。

李斯洛不由心往神馳。這正是她所向往的生活,躺在青山綠水間悠閑度日。

“怎麽樣?不比城裏的旅館差吧。”

王燕自豪地笑着,拉着李斯洛的手臂穿過草坪走向前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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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館前廊上鋪着原木制成的厚木地板。地板沒有油漆,并且因久經歲月而顯得有些坑坑窪窪。

王燕見她注視着長廊,便笑道:“你們城裏人和我們鄉下人就是不一樣,什麽都喜歡舊的。重新裝修時,我先生跟小同一個鼻孔出氣,打死也不肯油漆這門廊,說是什麽保持原汁原味。樓上裝潢得跟五星級賓館一樣,這門口倒這麽破落,他們卻說這樣才能體現出那個什麽……歷史的厚重感,真搞不懂。”

老板娘一邊搖着頭,一邊将李斯洛推上臺階。

從臺階上就能直接看到大堂內部。可以看出,大堂同樣也沒有進行過多的修飾。或者說采用了和前廊一樣的“修舊如舊”式裝修。

站在大堂門口,打量着青磚鋪就的地面,以及四周式樣古樸的八仙桌和配套長凳,李斯洛不禁生出一種仿佛是走進了時光隧道般的錯覺。

門邊就是一道寬寬的木制樓梯。在樓梯的一側,是一個油漆斑駁的木制櫃臺。櫃臺上放置着一排大大小小的酒壇,櫃臺後面的一塊黑板上挂着一個個寫着菜名和價格的小竹牌。這一切都讓人很輕易就能想像出某個“孔乙已”伏在那裏嚼茴香豆的場景。唯一一個提醒客人這裏不是上世紀鄉村小酒店的證據,大概只有櫃臺下方露出的一截電腦顯示屏。

此時大廳裏已經坐着不少人。有些人在吃飯,有些人在閑聊,也有些人在打牌。李斯洛注意到,其中有當地人,也有游客,甚至還有兩個外國人。

看得出來,這家客棧的生意還挺紅火。

“小朱,鑰匙。”王燕沖櫃臺裏一個紮着馬尾辮的小丫頭叫道。

令李斯洛驚奇的是,小朱從櫃臺裏摸出來的竟然是一把現代化的插卡式鑰匙。

直到走上樓梯,老板娘再也沒有松開過她的手臂。李斯洛不禁好笑地想,不知道這老板娘是不是害怕她會轉身逃跑才這麽緊纏着她不放。

不過,想到明天要去見那個“龜毛”天翼,李斯洛還真有一種想要逃跑的沖動。

別看平時的她總是裝出一副“兵來将擋,水來土淹”的沉穩架式,其實她是那種極端害羞且不擅于交際的人。她天生就害怕陌生人,更讨厭與陌生人相處時那種無話可說的壓力。每當遇到這種情況時,她都會暗暗希望自己能變成一個隐形人。

李斯洛甩甩頭,她向來奉行“明日愁來明日憂”的政策,現在還不需要她去面對天翼,至少在找到他之前還不需要。

走上鋪着深灰藍色地毯的樓梯,躲過幾個在樓梯上奔跑的孩子,李斯洛吃驚地發現,她似乎已經穿過時光隧道,來到了隧道的另一頭。

二樓的牆壁漆着帶有些微絲絨質感的銀灰色,天花板的顏色則比牆壁的顏色略淺,并且微微加入一點藍,是一種帶有濃郁科幻色彩的淺銀藍色。

如果說一樓是時光隧道一端,代表着過去,那麽二樓就是隧道的另一端,代表着未來。而一尊供奉在樓梯轉彎處的佛像,則像是掌握着時間的神祗,凝重地守着這個關卡。

在樓梯轉彎處,凹陷入牆壁的石砌壁龛裏,一盞射燈由下而上,将明亮的光線投射到一尊造型奇特的佛像上。它似乎是鋼制的,即使在這溫暖的桔色燈光下,仍然通體閃着冷若冰霜的寒光。

這是一尊立佛,它并不像李斯洛見過的其他佛像那樣體态豐滿、莊嚴慈祥,而是四肢枯槁,面容憔悴,唇角還含着一絲無可奈何的苦笑。它左手捏着蘭花指微攏于胸前,右手手心向外垂在身側。不知為什麽,在走過它的身旁時,李斯洛覺得那雙微微合起的眼眸裏閃過一絲狡黠的光芒。

她不禁扭頭多打量它了幾眼。

雖然在藝術這一行裏工作,李斯洛卻不敢聲稱是藝術愛好者。她自認為甚至都沒有欣賞的天份。她從來看不出一個作品的好壞優劣,更不能像盛世那樣去理解和發現那些藝術品中所包含的各種意象。但奇怪的是,這尊佛像卻讓她清晰地感覺到它似乎想要對她說些什麽……

然而還沒容她細看,王燕那有力的手臂就拖着她上了二樓。

上了二樓,只見在同樣鋪着深藍灰色地毯的走道兩邊,射燈打向一幅幅美麗且狂野的山水畫。

李斯洛認出其中有幾幅就是門前的風景。

她猜,這些畫描繪的應該都是附近的景色。

除了多年前那次糟糕的經歷外,李斯洛幾乎沒有住店的經驗。所以她對眼前發生的一切都很好好奇。她跟在王燕身後停在一扇深紅色木門前,看着她将卡片插進門鎖,又聽着“喀達”一聲脆響,門開了。

王燕将卡片插入門旁的槽中,立刻,房間裏的燈亮了起來。

李斯洛注意到,在她左手邊是一個衣櫃。衣櫃旁邊還有一扇小門。

她好奇地推開門,裏面竟然是一間全然現代化的盥洗室。

明亮的大鏡子,寬闊的洗手池,座便器、大浴缸、毛巾架上一摞大大小小的毛巾……總之,都市賓館裏該有的東西在這偏遠的山區小旅館裏竟也一應俱全。

“哇哦!”她不禁發出一聲贊嘆。

“不錯吧。”王燕得意地笑着,“我們去年才裝修的。”

李斯洛點點頭,不由自主地東摸西看起來。

這是一個标準間,兩張看上去很舒适的床分占着房間的兩個角。

床的中間是一個低矮的床頭櫃。

床的正上方,各有一盞臺燈,柔和的桔色燈光投射在潔白的床單上,隐隐還能聞到洗衣粉的清香。

在床的對面,是一臺電視機。電視機右側,一道拉門将陽臺隔在外面。

李斯洛推開拉門。門外是她剛才遠遠看到過的,裝着深紅色雕花欄杆的半封閉式小陽臺。一陣陣晚丁香的花香由兩扇大開着的老式格子窗外飄進來。

她轉頭看着老板娘笑道:“這裏真是很不錯。”

“那當然。”王燕很自豪地揚起頭。

這時,門上響起敲門聲,一個小夥子提來了李斯洛的行李箱。

王燕笑道:“那我就不打擾你了。你先梳洗梳洗,休息一下。對了,要不要先叫點東西上來吃?”

“不用麻煩了,等一下我自己下去就好。”

“也好,今晚正好有個篝火燒烤會,歡迎你來參加。”說完,老板娘帶上門走了。

李斯洛打量着四周,發現陽臺上竟然還放置着一個小小的圓形野餐桌和兩張配套的藤椅。她不禁想像自己坐在那裏,捧着一本好書對着遠方晚霞發呆的情景。

不知道可不可以買下這麽一間客房作為退休後的居所。李斯洛一邊想着一邊坐進藤椅,拿出手機給老板報平安。

手機裏卻傳來關機的提示。

她這才想起醫院裏是不讓用手機的。估計她那個閑不住的老板這會兒也只得被迫休息了。

想像着老板臉上的無奈表情,李斯洛笑咪咪地撥通韓路野的手機。

“喂……”

手機裏傳來一個低沉而慵懶的性感聲音。

“不會吧,你還在睡覺?”李斯洛驚訝地叫道。

“你到了?”

那個聲音立刻變得清醒起來。

然而,這三年的鄰居可不是白做的,李斯洛低笑道:“別給我裝出一副你很清醒的模樣。我知道你在睡覺。”

正說着,話筒那邊隐隐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

李斯洛心裏“咯噔”了一下,忙捂住手機一連串地低聲問:“誰?誰在你旁邊?你表哥嗎?你真的下手了?”

韓路野沉默了一下,緩緩地“嗯”了一聲,笑道:“你們不是說人生只一世嘛,我這人最聽勸的。”

“可……你想好了?”

“唔……應該這麽說,我決定學學你,只想明天的事,不想後天。人生得意須盡歡嘛。對了,你那裏怎麽樣?有沒有遇到什麽帥哥?如果看到好的幹脆……”

韓路野的話突然被一聲驚喘打斷,緊接着,信號便在一陣暧昧不清的咕哝聲中被人掐斷。

李斯洛愣愣地瞪着手機,嘟囔道:“明明只想明天不想後天的人是你!”

她想了想,到底不放心,忙又撥通江岸秋的電話。

江岸秋正在吃面條,對于李斯洛的擔憂她倒是表現得很平靜。

“我不是跟你說過嘛,這是遲早的事兒。她‘哈’他也不是一天兩天的,這世上能看對上眼的人本來就不多,能在四年後仍然有感覺的人就更少了,人生得意須盡歡嘛。對了,你那邊怎麽樣?有沒有遇到什麽帥哥?”

聽着同樣的問話,李斯洛不禁翻起眼睛。這兩人真不愧是從小的同學,說出的話都是同一個調調。

“哪有……”李斯洛眨眨眼。她突然發現,在她們說話的同時,她的腦海裏一直在回放着那個名叫“文攸同”的肌肉男。“……嗯,應該算是有一個吧。”她改口道,一邊起身趴在窗臺上。

她的陽臺正對着那棵老榆樹。站在她的位置,可以遠遠地看到半山腰上的公路。公路上,來往車輛無聲地急馳而過。

“喲,能入你法眼的是何等人物?”江岸秋好奇地問。

李斯洛皺眉想了想,道:“你知道傳說中的北歐海盜,那些維京人嗎?野蠻、粗暴、目中無人。這人就給我這麽個印象。真是愧對那副好皮囊。”

“唔,聽上去怎麽像另一個徐唯一?”江岸秋“唏裏呼嚕”地吸了一口面條,又問:“徐唯一有給你打電話嗎?”

“還沒。我想他還沒發現我不見了。”

李斯洛一邊答着一邊警惕地盯着一只飛進窗口的可疑小蟲。自從四歲那年被一只毒螞蟻咬過後,她便對任何一只超過四條腿的動物保持着高度警惕。

“你想好怎麽跟他說了嗎?”

說實話,她沒想好。徐唯一是李斯洛認識的人當中最頑固的一個,一旦做出決定就很難更改。可以預期,跟他“談判”會是一件艱難而痛苦的事。

“我猜也是。”江岸秋語帶諷刺,“你這人呀,永遠都要別人把你逼到死角才肯正視問題。如果早點想到反抗,也不至于落到今天這個地步。話再說回來,要真是那樣,你也就不是那只‘意怠鳥’了……”

“得得得,遠隔着千山萬水你還不忘教訓我。”眼看着小蟲飛出窗口,李斯洛不由松了一口氣,趕緊拉上紗窗。“你說,這招會管用嗎?我在他面前時他都不肯聽我說話,現在躲起來就肯聽了?”

“不試試怎麽知道。男人,特別是那個徐唯一,全都長着個驢腦袋,就算你拿着‘不’字敲他的腦門他都未必會認識,不采取一些極端手段又怎麽會引起他的注意?不過,男人本來就是些品質低劣的次品,你還能指望他們怎麽樣?”江岸秋再次高唱起她的女權主義。“如果這招不行,我還有一招,就不知道你敢不敢去做。”

“什麽?”

“你幹脆帶一個野男人回來。那姓徐的不就是因為你乖巧聽話才看中你的嗎?你直接給他個綠帽子戴上,看他還敢強迫你。”

“啊呸!”李斯洛忙“呸”了一聲。

“或者,要是嫌男人麻煩,你幹脆在那裏搞個一夜情什麽的。就算你最後逃不掉,真的落到徐唯一手裏,至少也算是享受過人生了。只是你要小心,千萬別讓人家給你留下什麽不該留的‘紀念品’……”

在一陣賊笑聲中,李斯洛氣惱地掐斷電話。這江岸秋,真不愧是天蠍座的人,永遠都在追求一種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境界。

暮色中,飛蟲漸漸多了起來。李斯洛放下手機,探出半個身子去關另半扇窗戶。下方傳來一陣小孩興奮的笑聲,她下意識地低下頭去。

草坪邊緣種着一叢叢晚丁香,晚風輕輕搖曳着那些淺紫深紅的花朵,将陣陣清香送進窗棂。一個人影從花叢旁跑過,她還沒有看清,便又消失在榆樹粗大的樹幹後面。随着一陣爽朗的男性笑聲,人影再次出現在樹幹的另一側。

李斯洛定睛一看,只見文攸同的脖子上架着一個尖聲大笑的小女孩,正繞着老榆樹在跑。一只黃色小土狗則跟在他腳後面興奮地跳躍着。

“別鬧了。”

王燕的聲音遠遠地傳來。

“嗯~~~~跑。”

那小女孩不依,以兩歲小孩特有的□□命令着。

“好,叔叔聽團團的,不聽媽媽的。”

文攸同架着女孩又跑了起來,惹得孩子又一陣尖聲大笑。

李斯洛着迷地看着奔跑中的兩個人,不禁回想起自己的童年——遺憾的是,她的童年裏可沒有這樣的樂趣,她的玩伴除了家裏那條早已經仙逝的德國黑背,就只有她床頭的布偶娃娃……

突然,一個念頭閃過李斯洛的腦海。如果真要“享受生活”,樓下那個男人的皮相絕對夠格……

不知為什麽,這想法令她的手臂冒出一串雞皮疙瘩。李斯洛搓搓手臂,為這樣一個荒誕不經的念頭竊笑起來。

文攸同一擡頭,正看到李斯洛站在窗戶前微笑着。他不由想起卞之琳那首着名的《斷章》。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

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  ★  ☆  ★  ☆

文攸同走進辦公室時,王燕正在核對帳目。

她擡頭看了他一眼,“團團怎麽肯放你走的?”

“她被山子抱去看他們準備篝火和燒烤架了。”

看到嫂子棄電腦不用,仍然撥拉着算盤珠子,文攸同不由摸了摸鼻子。

王燕瞟了他一眼,防衛地挑起眉,“幹嘛?”

文攸同連忙笑道:“沒什麽。”

王燕瞪着他,半晌,抓抓那頭紫色亂發,解釋道:“這一個數字一個數字的輸進去也要老半天,我打算盤只不過幾分鐘的事。”

若換在其他時候,她的辯白肯定要引來文攸同一番關于時代進步的長篇大論。今天他卻只是沉默地坐在辦公桌沿上,拿着一支鉛筆把玩起來。

王燕瞅瞅他,又瞪着帳本看了兩秒,放下手中的筆。

“有什麽話就說吧。”她笑道。

文攸同讓鉛筆在指間旋轉了幾圈,這才不緊不慢地道:“那個……你要我接的客人,她是什麽人?游客嗎?”

王燕意外地看着文攸同。

“我以為你的好奇心都死光了呢。”

文攸同皺起眉。

“我只是覺得這個女孩不太……怎麽說?不太象游客。你注意到她的旅行箱了嗎?她肯定不是來登山的。她說她是來找人的。”

“找人?”王燕也警覺起來,“你是說,她是個記者什麽的?”

“有可能。”

王燕以筆敲着下巴想了一會兒,笑道:“等一下可以試着套套她的話,如果她真是來找人的,肯定會四處打聽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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