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四

山裏的夜來得比城市裏要晚,李斯洛走出旅館時已經快八點了,天才剛剛黑透。

此時前廊已亮起一排大紅燈籠,草坪上那棵大榆樹也在一盞聚光燈的照射下更顯蒼翠。

這讓李斯洛小小地吃了一驚,她沒料到會在這麽一個偏遠的山區小旅館裏見到這種城市景觀造型中才會用到的裝飾燈光。

老板娘王燕站在樹下的木桌邊擺放着酒菜。長木桌上,大盆小碗占據了大半個桌面。菜肴中間,兩盞老式馬燈閃爍着柔和的光芒。

看到李斯洛,老板娘沖她招招手。

李斯洛也笑着揮手回應,卻并沒有走過去。她站在臺階上,懷着虔誠的敬意默默仰望着頭頂那如天鵝絨般柔軟的深藍色夜空。就記憶所及,她還從來沒見過如此美麗的夜色,也從沒見過天空中有如此之多的繁星。

夜色中,遠方的群山只是天地交接處一抹濃重且模糊的黑。那黑色越到近前越淡,在三百米開外的地方終于化為一層飄渺的藍灰色霧氣。霧氣籠罩下,眼前的世界似乎有些不那麽真實。李斯洛想,就算有個尖耳朵的小精靈或撲閃着翅膀的小仙人從霧中跳出來,好像也不是什麽不可能的事。

“轟”,一道火光沖起,人群的歡呼聲讓李斯洛吓了一跳。她一扭頭,只見旅館右側的空地上燃起一堆篝火,幾乎所有的游客都聚集在那裏随着音樂跳舞、狂歡。

那邊的熱鬧反襯出榆樹下的清冷。

李斯洛向來是個随和的人,有得玩時她可以玩得很瘋,沒得玩時她也很會享受寧靜。只是今天這一天已經夠她受了,從早晨搭乘地鐵直奔機場,再由機場被吉普接來客棧,除了輪船,她把現今通行的交通工具統統都坐了一個遍——對于一個從沒出過遠門的“家居貓”來說,她這一天的行程可以抵得上這半輩子的量了。李斯洛苦笑,就算她有心想去嘗試一下從來沒有試過的野外燒烤,估計也應付不來。

正在猶豫時,從左前方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如果我是你,我會選擇樹下。”

李斯洛一轉頭,只見文攸同抱着那個小女孩站在臺階下,以一種捕食動物面對獵物時的專注目光瞪着她——以及目光中那份隐藏得不是很好的男性化欣賞。

不知為什麽,他放肆的目光并沒惹惱她,那句簡單的話倒讓她覺得異常刺耳。

“為什麽?”她偏偏頭,以同樣的放肆瞪了回去。

顯然,這位“肌肉男”也經過了一番梳洗。她的目光從他身上那件被孩子扯得有些變形的夏威夷花襯衫一直掃到那兩條在彩色沙灘短褲下光裸着的腿,然後停駐在一雙映有唐老鴨頭像的拖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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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的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在沙灘上整日無所事事的花花公子。

就着射燈的光,李斯洛注意到,跟他那毛茸茸的手臂一樣,他的雙腿也布滿了長長的汗毛。

李斯洛從來就不欣賞體毛多的人,她一直覺得這是一種返祖現象。甚至,她那發達的想像力還會聯想到那些長毛中可能藏匿的各種寄生蟲——比如,六條腿的虱子——但奇怪的是,眼前這個男人卻并沒有引起她類似的聯想,相反,她甚至覺得這些不算濃密的汗毛看上去挺……性感的。

突然間,江岸秋的戲言再次跳出她的腦海。

李斯洛本能地搖搖頭,就算要“享受生活”,她也絕不會去找這個跟徐唯一有着太多相似之處的文攸同!

仿佛是要印證她的看法,只聽文攸同說道:“你應該不會弄燒烤,不如去那裏等着。”

那篤定的口吻簡直和徐唯一如出一轍!李斯洛費了點勁才忍住對他翻白眼的沖動。

文攸同一邊心不在焉地說着,一邊上下掃視着李斯洛。

只見她穿着一件寬松的暗條紋長袖白襯衫——在文攸同看來,這種寬松似乎只是為了更加強調出她那妙曼的身材。襯衫下擺紮進一條泛白的緊身牛仔褲裏——細細的褲管也襯得那兩條他早已見識過的美腿更顯修長。腳上是一雙男性化十足的短靴——奇怪的是,這短靴竟比白天那雙秀氣的繡珠高跟鞋更加強調出她那充滿張力的女性特質。

他清晰地感覺到熱血又開始在他的血管裏歡唱起來,便後退一步,暗暗提醒自己別靠這個女人太近。

李斯洛斜睨着他。從見面那一秒起這個男人就打定主意要瞧不起她。既然如此,她決定就離他遠一點,省得各自礙眼。

“謝謝。”她給他一個冷淡的笑臉,轉身向篝火走去。

正在此時,樹下的王燕沖他們揮手叫道:“李小姐,小同,一起過來坐。”

李斯洛與文攸同謹慎地對視一眼,雙方都打定主意,如果對方走過去自己就不過去。

可文攸同懷裏的團團對這個問題也有着自己的意見。她扯着文攸同的衣領,咿咿呀呀地沖着母親的方向叫着。

文攸同瞥了李斯洛一眼,抱着團團走過去。

王燕伸手想要接過女兒,團團卻又死纏住文攸同的脖子,怎麽也不肯放開。

“沒關系,我喂她。”

文攸同一邊護着團團坐下,一邊不自覺地回頭看看身後。

李斯洛仍然站在臺階上。燈光從背後投射過來,使那件寬松的白襯衫看上去幾乎像是半透明的。

文攸同的呼吸一沉,趕緊收回目光,不自在地挪了一下位置。

“李小姐,過來坐。”王燕熱情地招呼着。

李斯洛本想搖頭,但當她的視線接觸到文攸同那戒備的目光時,突然又改了主意,沖王燕微微一笑,“謝謝。”

她悠閑地踱過來,一邊興致盎然地觀賞着文攸同那不悅的神情。

很少有人知道李斯洛有一種“怪異的幽默感”——這是江岸秋的形容詞——她喜歡在衆人以為她會做出某種正常決定時突然出人意料地改變一下。有時候,她甚至會為了追求這種效果而刻意去做出一些讓人無法理解的事情。她的這種惡趣味常常讓家人和朋友頭疼不已,而現在,她打算讓文攸同也頭疼一下。

“坐這裏。”

王燕往旁邊挪了挪,讓出文攸同身旁的位置。

李斯洛幾乎可以感覺得到文攸同脖頸後乍起的汗毛。她想,如果他是一只猛獸,只怕此時喉嚨裏早就滾過示警的咕嚕聲了。

她沖着他戲谑地一揚眉,在坐下的同時忍不住又偷瞥了一眼他那被小孩扯開了好幾顆鈕扣而露出的胸膛。

很意外,他竟然沒有胸毛。

李斯洛不禁又沖自己做了一個鬼臉。都是江岸秋那番胡說八道惹的禍,害得她老是注意一些有的沒的……

“這是我女兒團團,”王燕指着小女孩笑道,“團團,叫阿姨。”

小女孩抱着文攸同的脖子将李斯洛審視了一番,這才奶聲奶氣地叫了聲“阿姨。”

“嗳。”

李斯洛的心頓時融化成一攤水。她并不是一個容易和別人親近的人,但就是抗拒不了孩子天真的笑臉。只要碰到孩子,她立刻就象變了一個人,可以任由他們搓圓捏扁而毫無怨言。此刻,她早忘了那個遠離肌肉男的決定,俯身趨向文攸同,伸手摸摸小女孩光滑的臉頰,笑着問道:“阿姨抱抱,好不好?”

團團考慮了一會兒,似乎覺得這個阿姨要比叔叔有趣點,便乖巧地向她伸出手臂。

李斯洛開心地接過她。

孩子身上有一股清新的痱子粉香味,她把鼻子埋進團團那柔軟的頭發中嗅着。

“唔,你好香。”

“香。”

團團呀呀地學着她說話,一邊好奇地把玩着李斯洛衣領上的蕾絲飾邊。

“嗬,這小丫頭今天怎麽這麽乖?平時除了她叔叔,誰都近不得她的身。”王燕笑道。

“這說明我們有緣呗。”李斯洛逗着孩子。

當李斯洛俯身趨向文攸同時,他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可是,她身上那明顯的花露水香味還是飄進了他的鼻腔,直到孩子被抱走,這才偷偷地喘了一口氣。

文攸同默默觀察着李斯洛。

經驗告訴他,那些事業型的“白骨精”很少有真心喜歡小孩的,她們大多都只是因為想要讨好做父母的才不得不假裝喜歡孩子。他相信,等團團頑皮起來弄髒她的衣服,或弄亂她的發型後,她很快就會現出原形來。

沒多久,團團便跟李斯洛熟悉起來,開始像猴子一樣在李斯洛懷裏亂扭。她咿咿呀呀地嘟囔着誰也聽不懂的話,一邊踩着李斯洛的雙腿墊高自己,一邊伸手拉扯着她那頭漂亮的卷發。

文攸同等着李斯洛臉上露出嫌惡的表情,而她卻像是沒有感覺到團團的小腳已經在她身上印上了無數的腳印似的,仍然與王燕聊着孩子的趣事。

倒是王燕有些過意不去,想要伸手抱過團團。

“這孩子,把阿姨的衣服都弄髒了。”

團團哼着躲過媽媽的手,更加起勁地揪着李斯洛的頭發往她身上爬去。

“沒關系,”李斯洛将頭發從團團的小手指上解開,“孩子都這樣,我姐姐家的孩子也是,老是拿我當樹爬。”

看着李斯洛與團團快樂地糾纏在一起,文攸同的內心不禁一陣翻攪。

他向來自認很有識人之明,往往只要幾眼就能将一個人的本質認出個八九分。而打一開始,他就注意到了這女人身上的自制。似乎她的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動作都經過了精心的設計,只給人看她想給人看的部分——就像他的前未婚妻——所以他也基本認定,她應該跟林曉一樣,是屬于同一類型的女人。

然而,當她獨處,以及和團團一起玩耍時,他卻又捕捉到另一個完全不同的女人,一個更加生動、真實的女人。

就像是剛穿出雲層的月亮,她那張原本顯得有些霧蒙蒙的臉突然間變得清晰靈動起來,一種異樣的光彩在她的臉上流動着……有那麽一瞬,文攸同差點兒就忍不住伸手去觸摸那張臉。

沒多久,團團便厭煩了與大人們作伴。她看着那幾個在篝火旁玩耍的小孩,踢動着雙腿要求下地。李斯洛剛放下她,她便甩開雙腿跑了過去。

李斯洛擔心地看着孩子踉踉跄跄的步伐,起身想跟過去。剛站起身,手腕卻意外地被人抓住。

“沒關系,讓她去。”文攸同握住李斯洛的手腕。

李斯洛吓了一跳,本能地一收手臂。

文攸同立刻放開手。

他的掌心熱燙,幾乎能在她的手腕上灼出一個印記來。李斯洛忍住低下頭去查看的沖動,将手腕貼近衣服,悄悄擦拭着那個臆想中的印記。

文攸同也是一愣。他只是出于本能随手一抓而已,但那瞬間的溫潤感覺卻像是粘在他的指間一般……他趕緊讓思緒轉移方向。只這麽一個無意的、輕輕的碰觸就已經令他不自覺地半興奮起來,他擔心再胡思亂想下去會出現更讓人尴尬的場面。

“李小姐,你是怎麽在網上找到我這個小客棧的?”

王燕顯然沒有注意到兩人間的異樣,她幫文攸同和李斯洛倒好飲料,托着下巴好奇地問道。

“我搜索了一下君子岩附近的旅館資料,正好看到你們家的網頁。這裏比網頁上做的還要漂亮。”

李斯洛刻意避開文攸同的視線,四下張望着。

“謝謝。”王燕笑彎起雙眼,隔着李斯洛推推文攸同的肩膀,“哎,這可是你的功勞。”

文攸同語焉不詳地嘟囔着端起飲料,仿佛渴極了一般猛地灌了大半杯下去。

王燕轉回視線,繼續将興趣放在李斯洛身上。

“你是來公幹還是來旅游的?”

“算是公幹。”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敏感,李斯洛覺得身邊那兩個人相互交換了一個眼色,并且老板娘的聲音裏似乎也多了一份警戒。

“噢?到這裏公幹?你不會是個什麽記者之類的吧?”

李斯洛笑了起來,“當然不是……”

她忽然想起盛世說過,天翼正在躲記者,并且讓她行事小心,別讓記者跟着她找上天翼。

她眨眨眼,突然想知道當地人對那位神秘的天翼先生有什麽看法,便故意問道:“怎麽?這裏發生什麽事了嗎?還是有什麽大人物在這裏?”

王燕笑道:“我們這窮鄉僻壤的能來什麽大人物?只是最近有個攀岩比賽在這裏舉行。如果你不是來報道比賽的,那還能有什麽公幹?”

“是這樣,我們公司的一個客戶正在這裏度假,有件急事需要跟他聯絡,所以老板就派我來了。”李斯洛含糊地答着。

“那這人十有八九是個戶外迷。除了那些喜歡徒步旅行和攀岩的,我還沒見過有普通游客到我們這裏來度假呢。我們這地方,小得連地圖上都找不着。”

王燕起身,替他們重新斟滿飲料。

“你可別這麽說,據我所知,這君子岩可是個人才輩出的好地方。聽說那個有名的模特林曉,還有那個雕塑家天翼,都是你們這裏的人……”

李斯洛笑着擡起頭,卻吃了一驚。聽到她所提及的人名,那兩人的臉色明顯一變。

王燕猛地抿緊雙唇,露出一付十分警覺的模樣。文攸同的臉則像是在瞬間戴上一層面具,顯得冷漠而疏離。

文攸同看了王燕一眼,撐着雙臂站起身,對李斯洛冷冷說道:“這裏只是一個普通的小山村,就算出過什麽名人,他們也不會想再回來。畢竟這只是他們沒發跡之前呆過的地方,沒什麽可留戀的,不如趁早忘掉。”

李斯洛暗暗皺起眉。顯然,當地人對天翼的評價并不怎麽高。這跟盛世向她形容的有很大出入。幸好她知道天翼的別墅在哪裏,不需要向當地人打聽……

“李小姐,要不要去那邊嘗嘗燒烤?”

李斯洛擡起頭,驚訝地看着文攸同向她伸出的手。

他不是唯恐避她不及的嗎?

文攸同不知道是誰更驚訝,是她,還是他。直到伸出手之前,他都沒有意識到自己在說些什麽。當看到李斯洛那驚訝的眼神時,他這才驚悟到自己做了什麽——他竟然向剛剛還不願意坐在同一條長凳上的她發出一個邀請!

“去吧去吧,燒烤很好玩的。”

王燕看到女兒跟幾個孩子撕扯在一起,便拍拍李斯洛的肩起身向團團走去。

李斯洛的目光從文攸同的手慢慢游移到他的臉上。星光下,他的姿勢再次讓她聯想到徐唯一。

徐唯一也經常如此向她伸出手,只不過他這一動作從來就不是請求的意思,而是無聲的命令。

李斯洛對徐唯一的忍讓有一大半是出自從小養成的習慣,而文攸同……

她忍不住挑起眉,語帶諷刺地道:“我想還是算了吧,我又不會燒烤,去了也只會礙事。”

她的拒絕讓文攸同稍稍惱怒了一下。他眯起眼,暗暗冷哼一聲。也許她在某些方面是比那些“白骨精”強些,但這伶牙俐齒可仍然是一點兒也不含糊,随時可以撕碎那些冒犯到她的人。

他垂下手,低俯下身子靠近李斯洛,露出一個沒有什麽溫度的笑容。

“太伶牙俐齒可不好,這山裏有的是比你牙齒厲害的動物。”

“城裏動物的牙齒未必不如山裏的。畢竟,躲在山上不敢見人的不是我們。”

李斯洛指的是山裏的野生動物,而這話聽在文攸同的耳中卻是另一番意思。他不禁更加懷疑起李斯洛的身份。

他直起腰,冷笑道:“至少山裏的動物吃人是為了填飽肚子,而城裏的人吃人卻只是為了娛樂。”

“或者他們也是為了生存。”

李斯洛不耐煩起來。她向來自認為不夠聰明,聽不懂別人的話裏有話,也讨厭這種曲折的交流方式。

她看看文攸同,又看看篝火那邊,回了他一個皮笑肉不笑。

“我不知道我在哪裏惹了你,幾乎從第一次見面你就看我不順眼,既然如此,我想我們還是各自自便比較好。不過,不管怎麽說,謝謝你的邀請。”

在他的驚愕中,李斯洛起身離開長桌。

然而,一只被燈光吸引過來的飛蛾卻破壞了她的完美退場。

飛蛾險險地擦着李斯洛的額頭飛過,吓得她本能地往旁一閃,下意識扯住文攸同的手臂以保持平衡。

文攸同愣愣地瞪着她。

李斯洛臉一紅,連忙放開手,喃喃自語着“讨厭的小蟲子”,轉身走開。

王燕抱着團團回來,正看到這一幕,便問文攸同:“怎麽了?”

“城裏妞。”

文攸同沖嫂子聳聳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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