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六
六
第二天一早文攸同下樓時,正看到李斯洛俯身在樓梯轉彎處的壁龛前打量着那尊佛像。他不由停住腳步。
盡管對她抱有成見,卻一點兒也不影響他欣賞一個美麗女人的興致。
李斯洛偏着頭,身體微微向前彎着,昨晚那件白襯衫的下擺在腰際随意打了個結,插在牛仔褲後袋裏的雙手則更加突顯出那圓翹的臀線。
文攸同微一皺眉,就在一小時之前他還曾在夢中見過這身衣着。當時他正跟母親、林曉争吵着,突然發現她竟然也跟她們站在一起……
他已經不記得他們到底是在争吵些什麽了,卻清晰地記得看到她時心頭湧起的那種像是被什麽人背叛了似的憤恨。
李斯洛直起腰,後退一步,換了個方向偏頭打量着那尊佛像。
昨天,她跟在老板娘身後上樓時就曾經注意到過它。當時她只是覺得它的笑容似乎有點無奈,可今天在下樓途中無意間一擡眼,她似乎又看到一個恍若蒙娜麗莎的微笑——那種像是在緬懷着什麽的笑。
她好奇地湊近過去。
射燈下,佛像的面容削瘦,一雙修長的眼眸微微半合。
不知為什麽,李斯洛總覺得它的眼神中透着幾許冷漠和疏離。
它的唇角微微下彎,那笑容遠看像是帶着一絲疲憊,近看則又多了一份譏诮。而當她後退一步卻驚奇地發現,它的表情在突然間變得張狂起來,甚至可以形容為是透着一絲猙獰的恐吓。
李斯洛向右橫跨一步,卻意外地撞到一個人,身體頓時失去平衡。
就在她快要跌倒的瞬間,來人飛快地抓住她的手臂,幫她穩住身體。
她一擡頭,只見文攸同正穿着那件昨天曾借給她擋太陽的沖鋒衣站在她的身後。
“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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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忙後退一步,無來由地一陣臉紅心跳。
“在鑒賞它?”
文攸同放開她,用下巴指了指雕像。
李斯洛搖搖頭,“我可不懂藝術,只是覺得它的表情怪怪的。”
“是嗎?不就是一尊佛像嘛。”文攸同也彎下腰去。
“你覺得它是佛?我倒認為它是菩薩。”
“有區別嗎?”文攸同轉過頭。
“當然有。佛祖從來不強迫別人認同他的觀念,他只在靈山上對那些主動上門求教的人講經說法;菩薩就不同,不管你認不認同他,只要他認為跟你有緣就會想盡辦法來渡化你,直到你最終認同為止……”
她突然發現,其實文攸同、徐唯一和江岸秋都是這種菩薩式的人。
文攸同揚揚眉,“這個理論新鮮,我還是第一次聽說。那你為什麽認為它是菩薩?”
“因為它在說教。你仔細看它的臉,從樓上方向看,”她指指向上的樓梯,“它似乎在緬懷着什麽;從樓下方向看,”她又指指向下的樓梯,“又像是有些茫然和疲憊。我想,作者大概是想通過它來表達人們對過去和未來的态度。”
“怎麽說?”
“人們總是帶着寬容和留戀來回憶過去,一想到未來則覺得前途茫茫,好像怎麽走都沒有盡頭,甚至還會因為缺乏信心而心懷恐懼……”
她猛然意識到她正在講述自己對未來的看法,便偷瞥了文攸同一眼。
只見文攸同正歪頭看着她,那雙微微眯起的眼眸中閃過一絲了然光芒。
李斯洛微微一怔,心頭劃過一陣被人看穿的狼狽。她再次意識到這男人不是徐唯一,遠比徐唯一要更具有洞察力……也更具有一種能破壞她心境平衡的影響力。
文攸同微微一笑,轉過頭去繼續打量雕像,“因此它就是菩薩了嗎?”
“不,”李斯洛偷偷深吸一口氣,壓抑下那忽然而起慌亂。“是因為它的姿勢。你看,它一只手張開一只手攏在胸前,我想它想說的是,放開過去,掌握未來。這不是說教嗎?”
文攸同摸着下巴搖搖頭,“不對。看到它胸前那只手的手勢沒?我想它的意思應該是:過去和未來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把握好現在。”
李斯洛打量了一會兒雕像,贊同地點點頭。
“有道理。不過,不管怎麽說他還是在說教。”
文攸同笑道:“他雖然是在說教,可我倒認為它是佛。”
“怎麽說?”李斯洛學着他的樣子揚起眉。
“按你的解釋,這佛和菩薩應該代表着兩種不同的人生态度。佛是消極的,寧願等待別人來詢問自己的意見,菩薩則更願意主動提供自己的見解……”
李斯洛心頭又是一震。如果說他跟徐唯一他們像菩薩,那麽她正是那尊消極的佛……
“……從這點看來,菩薩應該是熱心的,但你仔細看它的眼睛,不管它的臉怎麽帶着笑,眼睛裏始終透着一絲冷漠。我想其實佛并不想承擔超度衆生的責任,只因為它是佛,才不得不被動地去講經說法,而不是主動去教化世人。所以從這個角度來看,它應該是佛。”
責任……李斯洛皺起眉。江岸秋也曾說過,她的被動其實是因為害怕承擔責任的結果,只是她自己一直不肯承認。如今連文攸同都這麽說……她低垂下視線。
這時,樓下傳來一陣騷動,幾個年青人嘻笑着跑上樓梯。
李斯洛和文攸同不約而同地往旁邊避了避。
看着那幾個青年的背影,李斯洛突然意識到她正跟文攸同說着一些交淺言深的話,便笑着轉移話題。
“你想,這會不會是那個天翼的作品?”
文攸同猛地一驚,他幾乎忘了對她的懷疑。
他僵直起脊背,冷笑着擡擡眉,“也許。”
他态度的轉變令李斯洛意外地眨眨眼,小心地笑道:“你……認識他嗎?”
“認識。村子裏每個人都認識他,可未必人人都喜歡他。”
文攸同聳聳肩,突兀地一轉身,徑自下樓去了。
* * *
文攸同搖搖被麻繩捆緊的大石頭,感覺應該能夠對付得了這颠簸的山路,便滿意地點點頭,坐進吉普車。
他剛坐穩,王燕跑過來遞給他一個EMS信封。
“我差點兒忘了,這是昨天到的。”
文攸同打開信封,抽出裏面的信看了一眼便皺起眉頭。
“沒耽誤你什麽事吧?”王燕問。
文攸同搖搖頭,問:“有筆嗎?”
王燕從口袋裏掏出一支筆遞給他,一邊道:“剛才你媽來電話了。”
文攸同一愣,擡眼警惕地望着她。
“我可什麽也沒說。”王燕舉起雙手,“其實她也不确定你是不是在這裏。”
“你怎麽回答她?”
“你想讓我怎麽回答?”王燕巴着車門,托着下巴笑道。
文攸同皺起眉,“我不在。”
“切,”王燕冷哼一聲,“那也得她相信呀!就算她現在信了,如果在別的地方沒找到你,最後肯定還會殺來這裏。我說,躲可不是事兒……”
“我沒躲,”文攸同在文件上寫了幾個字,又擡眉瞟了她一眼,“只是懶得再跟她們糾纏。”
他不禁想起那個夢,看來這還真是一個征兆。
“她們要來就來吧,反正我是不會跟她們回去的。”
王燕立刻豎起眉。
“你說得輕巧,剛才你媽還讓我勸你哥回城呢。如果她來了,肯定又要跟你哥吵起來。”
很久以前,在文攸同的父母還沒有離異之前,他們的母親童思存女士就已經替兄弟倆規劃好了各自的“錦繡前程”。
童女士希望大兒子文轍同能成為一代名醫——事實正如她所期望的那樣,他年紀輕輕便獲得了很高的聲譽。
然而幾年前,當他們做鄉村醫生的父親病重之際,文轍同毅然放棄都市大醫院的良好環境和優渥待遇,回到小山村繼承父親的衣缽做了一名鄉村醫生。
這讓童女士萬分氣惱。
更令她惱火的是,不久之後小兒子文攸同也有樣學樣地放棄如日中天的事業,回到這個她好不容易将他們帶出去的“龜不生蛋的鬼地方”。
在王燕眼中,她的那位婆婆永遠都是當年那個讨厭學生的鄉村教師。而且,不管是當年的童老師還是如今的童董事長,她都同樣不喜歡心直口快、平凡無奇的她。想到婆婆有可能會“殺”進她這平靜的小世界來擾亂一切,王燕便忍不住畏縮了一下。
“要不,你先回去把問題處理掉再回來吧。”
文攸同瞥了她一眼,笑道:“怎麽,打算犧牲掉我?”
“那當然。”王燕瞪起眼,“你是孤家寡人一個,我們家大同可是拖家帶口的。”
文攸同将信塞回信封,冷哼一聲。
“你以為我回去就能解決問題了?除非我投降,否則我媽是不會罷休的。而且,就算我投降了,只要我哥沒投降,她照樣還是會來煩你們。”他将信封遞給王燕,“總之,她來了我會應付的,你不用害怕。這個麻煩你幫我寄一下。”說完一踩油門,将車開了出去。
王燕揮動信封趕走揚起的尾塵,沖他的背影嚷道:“這算什麽?我都快成你的秘書啦。”
她一轉身,正與李斯洛撞了個滿懷。
“喲,李小姐。”
李斯洛吃完早飯信步轉過屋角,赫然發現客棧後面竟是一片停車場。一條細長的柏油馬路穿過小山村,隐沒在前方的山林之中。文攸同的吉普車此時便正消失在那裏。
“原來車子也能開進村裏來。”李斯洛望着遠去的吉普車笑道。
“是啊,不過要多繞四十分鐘的山路。昨天你走的是捷徑。怎麽樣?睡得還好嗎?”王燕打量着李斯洛。
“聽不見汽車喇叭聲,感覺蠻奇怪的。”李斯洛笑道。
王燕不由哈哈大笑,“那年我去城裏,你們城裏的各種怪聲害得我一夜都沒能睡着。”
李斯洛看着在山巒間浮動的晨霧笑道:“你們這裏真好,沒有噪音,沒有污染,真希望能一直住在這裏。”
“這好辦,只要你喜歡,盡管留下來就是。”
“那好,我留下來給你打工。”李斯洛笑道。
“就只怕你會嫌我們這裏的生活枯燥。”
王燕揮揮手裏的信封,并沒有把李斯洛的話當真。幾乎所有的游客都曾經說過類似的話,而真正選擇留下來的人卻寥寥無幾。比起大都市裏的繁華富足,這小山村的生活到底貧乏單調了許多。
“對了,昨天你說你是來找人的,找到了嗎?”王燕問。
李斯洛搖搖頭,“我正想向老板娘打聽呢。你們這附近有沒有一座石頭砌的別墅?”
“石頭砌的別墅?”
“對。”
王燕低頭想了想,搖搖頭。
“最近倒是有不少人在我們村子附近建度假別墅,不過好象都是些木頭房子,沒聽說誰建過一座石頭別墅。”
李斯洛皺起眉。她清楚記得盛世交待過,那是一座石屋,怎麽會沒有呢?
“你要找的那人叫什麽名字?”王燕問。
李斯洛偷偷打量着王燕,看來以別墅找人是行不通了。
“你認識童幼文嗎?”她小心翼翼地問。
“童幼文?!你要找童幼文?!”
王燕吃了一驚,文攸同竟然是對的,這女人真是沖着天翼來的!
“對,你認識他?”李斯洛以希冀的目光看着她。
王燕愣了一下,不自在地避開她的視線,搖搖頭。
“我們村裏大多數都姓王,沒聽說有姓童的。這個姓不多見,呵……”她假笑着走開了。
李斯洛失望地嘆了一口氣,轉身打量着眼前的小山村。
村子不大,那有限的十來幢房子都是青磚砌就,如果有什麽石砌的房子應該一眼就能看到。
“你剛才說的那些別墅在哪兒?”她轉身追上王燕。
“順着這條路一直走,”王燕指着那條柏油馬路,“轉過前面的小樹林,向右拐過石橋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