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5

文攸同動了動。

毛毯下,李斯洛和他一樣,未着寸縷。

清晨寒冷的空氣使她像個孩子似地蜷縮在他的懷裏。他也以同樣的姿勢蜷縮着,保護般地環貼着她的後背——就像兩把出自同一廠家的湯匙。半夢半醒間,文攸同想起某本小說中的臺詞。

他下意識地收緊手臂,鼻子磨蹭着她柔軟的發間。那獨屬于她的幽幽甜香沁入鼻間,立刻引發了他本能的生理反應。

睡夢中,李斯洛低喃着不清的話語,尋找更加舒适的位置。這撩人的磨擦令文攸同不自覺地輕哼出聲。他微微轉過她,嘴唇印上她的臉頰。

李斯洛不堪其擾地皺眉躲開。

他轉而含吻她的耳垂,一只手緩緩從她的腰際移到她的腹部,将她按貼在他已經“肅然起敬”的身體上。

熱。

李斯洛像只貓般在他懷裏扭動着。

這溫暖的、像繭一樣安全舒适的感覺令她不願意醒來,卻又本能地追逐着那個熱度。

迷糊中,一股力量壓在她的肩上,一個低沉的聲音沙啞地要求着:“轉過來。”

李斯洛勉強睜開眼眸。

朦胧的光線中,俯在她上方的文攸同雙眼迷蒙,那健壯的身體像個天神般籠罩着她,保護着她。他臉部堅硬的線條因某種需求而緊繃着,她模糊地想,她應該可以化解這堅硬,便順從地翻過身,擡手摸摸他的臉,又閉上眼。

文攸同如願地壓着她柔軟的身體,一邊親吻着她那線條優美的脖彎,一邊緊緊貼着她蠕動着。

那彼此相屬的感覺,令兩人同時輕顫起來。

Advertisement

他吻過她顫動的眼簾,抵着她的額微微喘息着。只是這般抵着她輕輕摩擦着彼此而已,那感覺便已經好得仿佛像是到了天堂的門前。

這女人……

他從來沒有過如此迫切地想要擁抱某人的渴念,這份迫切,甚至已經到了令他驚恐的地步。他忽地就想起昨晚的那種感覺,那種瘋狂地追尋,那種需要她的給予才能完整的感覺……

那種被別人掌控着的感覺……

那種他曾發誓再也不會參與其中的感覺……

他猛地睜開眼。

李斯洛仍然閉着眼,但他掌下的心跳明顯比剛才快了好多,她的臉頰和修長的脖頸上也布滿了暧昧的紅暈。

她是醒了?或者,只是裝睡?

文攸同翻身離開她,以一只手臂按壓住眼睛。他身體緊繃,心跳激烈,因那未遂的欲念,也因對自己的憤怒。如果不是清醒得及時,他幾乎再次鑄成大錯。昨晚,他或許可以推卸責任地将一切都歸咎于來得不是時候的風雨,歸咎于……她的默許;而今早,他沒有任何可推脫的理由。

他的離開帶來一股寒意。李斯洛握緊拳頭,拚命忍着,保持着靜止。半晌,身邊響起“窸窸簌簌”的聲音。随着帳門拉鏈被拉開,帳篷裏恢複了寧靜。

李斯洛忍不住翻過身,将自己蜷成一團。

這一次,她沒有給過他任何鼓勵,只是被動的接受。可為什麽她會有一種被人遺棄的感覺?一種很久以前她就發誓不再體會的感覺。

秋風帶着瑟瑟的寒意吹過樹梢。

一只山鷹滑過山巅,巡視着自己的領地。

文攸同的目光追随着山鷹,兩只手不自覺地摸索着沖鋒衣的口袋。過了一會兒他才想起來,他已經戒煙一年多了。

一年零七個月又十三天。

文攸同苦笑。

從他結束與林曉的婚約,将辭職信放在母親的辦公桌上那天算起,他整整用了一年七個月又十三天的時間來重組自我,重拾自信。可往日的努力卻在這短短不到六十個小時的時間內毀于一旦……而且還是他親手毀掉的……

李斯洛。一個“狗仔隊員”,一個虎視眈眈、正打算拿他下飯的娛記……一個名字像男人般強悍的女人……也是一個幾乎從第一眼開始,他就想要擁有的女人……

瞬間,昨晚的記憶閃過腦海。

文攸同懊惱地撿起一根樹枝扔進因暴雨而漲起的溪流中。

他不是一個純潔的男人,那方面的經驗稱不上是豐富多彩,也不會說是乏善可陳。可昨夜的情形卻是他第一次碰上。那種圓滿的感覺,那種仿佛要深入彼此靈魂最深處般的刻骨銘心……

樹枝在湍急的溪水中沉浮幾下便失去了蹤影。而那被再次喚起的感覺卻怎麽也不肯像它那樣就此消失。一種想要重溫的迫切需求幾乎令文攸同呻吟出聲。

他到底是哪根神經搭錯了線?或者說,是她對他下了什麽蠱?

“亦或者只是你的‘精蟲入腦’!”

他似乎聽到了大哥的冷嘲熱諷。

在識人方面,他知道自己不如哥哥文轍同。文轍同早就看出母親和林曉是同一類人——或者說,林曉努力要讓自己成為他母親那樣的人——可他卻一直對她們抱有幻想,直到這幻想的汽球完全被現實所拍滅。

文攸同陰郁地瞪着溪流。

他的母親童思存和她心愛的學生,同時也是他的前任未婚妻林曉,正是那種被李斯洛形容為大鵬鳥的人。她們總是需要更為廣闊的天地來施展她們的羽翼,任何跟不上她們,或者不能為她們所用的人或事,很快便會從她們的視野裏消失,再也不會被記起。

比如,他那随遇而安的鄉村醫生父親。

父母離婚後,為了讓兄弟倆不要忘記母親,更為了讓童思存能記住這兩個兒子,父親把他們的名字全都改從了母姓。文轍同改名童哲文,文攸同改名童幼文。可是,這樣的紀念并沒能換回那顆決心高飛的心。因此,哥哥一直不肯原諒母親的背棄。

文攸同卻不同,年幼的他更願意相信父親的解釋,他相信母親就像父親所說的那樣,并不是不愛他們,只是外面的世界很大,她需要更為廣闊的天地來證明自己。

所以從很小的時候他就決定,長大後要去幫助母親實現她的理想。他幼稚地認為,只要母親的目标達到了,她必然很快就會重新回到他們的身邊……

直到多年後他才明白,原來目标和欲望一樣,是永無止境的。他那已經走出大山的母親從來就沒有想到過要再回到過去。

盡管如此,文攸同仍然堅信,至少他這個兒子對于母親來說是別具意義的。而當那些報道最終戳破他用來蒙蔽自己的那層迷霧後,他這才醒悟到,原來在母親眼裏,事業和成就遠比家庭更為重要,也遠比親人更為重要。

有時候他甚至想,他還得感激那些“狗仔隊”讓他認清了這樣的事實,雖然這事實是那麽的傷人。

文攸同又撿起一根樹枝朝小溪裏扔去。

林曉。

想起林曉,文攸同的感覺仍然很複雜。在他最初的記憶裏,林曉只是鄰家那個飽受重男輕女的父母忽視,卻神情倔強的小女孩。後來再次看到她時,她已經是母親旗下最優秀的模特,一個受世人矚目的明星。可不知為什麽,他仍然能夠透過她那時尚從容的外表察覺到她內心裏那種讓人橫生保護欲的脆弱……或者說是他自以為的脆弱……

文攸同猛然意識到,李斯洛的身上也隐隐有着類似的氣質。他趕緊搖搖頭,将那女人趕出腦海。

……可能正是這份保護欲讓他認不清對林曉的感情到底是什麽。是愛情?還是只是一起長的兄妹之情。然而,他怎麽也沒想到,母親和林曉竟會利用他的這種感情來大做文章。

母親十分賞識林曉。如果不是出于根深蒂固的觀念,認為公司必須傳承給兒子,林曉是她當仁不讓的繼承人。而解決這個問題的辦法其實很簡單:讓她兩個兒子中的一個娶了林曉就成。文轍同一直是童思存無法掌握的那個,所以文攸同便成了理所當然的選擇。

只是,就在一切進展順利時,那本可惡的雜志不知從何方挖出林曉的隐私。原來林曉竟然一直有個秘密情人。就在她與文攸同宣布訂婚的當晚,“狗仔隊”還拍到她與另一個男人熱烈擁吻的鏡頭。而林曉的自殺則證實了這則消息。

想到軟弱無力地躺在病床上向他道歉的林曉,文攸同心頭仍然翻滾着一片憤怒。除了對林曉背叛的惱恨外,還有對那些差點逼死她的“狗仔隊”的憤怒。如果不是他們把鼻子伸進別人的隐私裏從中謀利,她也不至于會崩潰。在他看來,這些所謂的“記者”不過是些毫無道德、惟利是圖的小人……

而他卻受惑于其中之一……就算是她主動的,他也沒有理由為自己開脫。特別是,他還明知她的身份。

頭頂的山鷹發出一聲凄厲長鳴,向遠方飛去。文攸同看着它消失的方向,回憶起童年的自己。

從小,他就是個野孩子,寧願光着腳滿山遍野地奔跑,也不願意穿着鞋乖乖地坐在教室裏。然而,為了幫助——或者說在一廂情願中他自以為可以幫助——母親完成心願,他逼迫自己收斂起熱愛自由的天性,穿起套裝打起領帶,在都市裏苦苦掙紮了五年。他以為,這樣的努力總該能夠得到母親的首肯了。可當他發現,報紙雜志上連篇累牍的關于作為公司小開的他如何利用職務之便插足林曉感情的報道,竟然全都是出自母親的授意時,他深深地受傷了。

童董事長對此的解釋是,林曉的形象已經與“羽姿”模特經紀公司和剛剛打出一點名頭的“羽姿”女裝連為一體,對她的任何負面報道勢必也會影響到那一千萬的投資。而他,作為公司未來的繼承人,既沒有經營的能力又缺乏公關技巧,而且他那不懂圓通的處事手段已經讓媒體頗有微詞,不如幹脆在這危急時刻徹底犧牲一回,以轉移公衆的視線,挽回林曉的聲譽。

按照她的計劃,等這個新聞冷卻後,文攸同仍然可以和林曉結為連理。到那時,她甚至可以再讓那些狗仔隊們編出一個“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的“浪漫”故事,來确保羽姿集團和林曉至少可以在兩三年內持續不斷地出現在人們的視線裏。

多麽完美的一個計劃,文攸同冷笑,只是母親顯然忘了考慮他受傷後會有的反應。

那天早晨,當他從胃潰瘍的痛苦中醒來,看着鏡子裏像鬼一樣蒼白的自己,他猛然醒悟到,為了向別人證明自己而失去自我,簡直是愚蠢透頂的行為。于是他毅然絕然地遞上辭呈,辭去那個有名無實的總經理頭銜,回到被母親和林曉抛到腦後的小山村,重新做回當年那個無拘無束的“野孩子”。

經過一年多的反思和自我醫療,文攸同已經沒有了當初的憤怒,他也開始學着原諒母親和林曉。就像哥哥文轍同所說,她們這麽做只是天性使然,她們天生就是那種為了達到目标可以犧牲一切的人,只是很不幸的是,這一次他正好是可以犧牲掉的那一個。

話雖如此,文攸同仍然會禁不住為自己感到悲哀。他在她們心目中的存在,不是因為他是否對她們有意義,而是取決于他是否對她們有用……

看着那只又盤旋回來的老鷹,文攸同再次冷笑。

也許他給自己取名天翼,就是下意識想要告訴世人,他也有着自己的羽翼,或許他可以忍受一時收起翅膀,卻不可能忍受一輩子受人掌控。

他回頭看看帳蓬。

李斯洛。一個向來為他所輕視的“狗仔隊”一員。一個跟林曉沒什麽區別的,為了達到目的可以犧牲一切的“大鵬鳥”(即使她自稱是“意怠鳥”)。對于她來說,他也許只是她在這荒山野嶺上的偶爾調劑——他刻意不去記住她的處女身份。何況,沒有人規定處女就不能及時行樂——總之,他只是她的一個走過路過不能錯過的玩樂對象而已。可對于這段一夜情來說,他的付出則太過沉重了。

也許她現在還不知道自己逮到的是一條什麽樣的大魚,但他可以想像得到,當她得知跟她上床的是什麽人時,會是什麽樣的表情……以及會有什麽樣的報道……

文攸同覺得自己簡直是這世上最愚蠢的男人,竟然總是掉進同一條河裏。

李斯洛靜靜地側躺着。

在做之前她曾想了那麽多,結果卻發現沒有一樣是有用的。她從來不知道理論與實踐的差距竟然會這麽大。理論知識從來沒有告訴過她,那種感覺會是這樣的……吓人。

仿佛天崩地裂一般,仿佛被人侵占了靈魂一般,仿佛,從此後她将不再完整……

她甚至覺得,這不僅僅是一樁韻事,而是一件更具深遠意義的事。一件她還不了解,卻感覺非常不好的事情。

她嘆了口氣,拉緊裹在身上的毛毯。

這是她一向尊重的第六感在向她發出警告,她知道。只是自古以來開弓就沒有回頭箭,現在再來後悔,一切都已經為時太晚。

難道真像小江所說的那樣,“對于女人來說,沒有單純的性事”?或者,這終究是她的“桃花劫”?

不管是不是,可以肯定的是,就像文攸同再三聲明的,這絕對不是個“好主意”。

李斯洛煩燥地翻了個身,目光正瞄到地墊旁的一樣東西。

安全套。

她不禁苦笑。這男人還有什麽是沒有帶上山來的?

而事實正證明了他的睿智。如果不是他設想周到,她也許就真的像江岸秋所說的那樣,帶個“紀念品”回家了。

從這個角度來說,她得感激他。

可,為什麽她有一種怨恨的感覺?

就因為他在清醒之前想要跟她做了,卻在清醒之後又不肯了?這傷了她的自尊?還是傷了她的驕傲?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有一種受傷的感覺。就像多年前,父母圍着受傷的姐姐忙碌,常常忘記她的存在一樣。她明明知道這種感覺毫無道理可言,卻忍不住還是要産生那樣的負面情緒。

李斯洛無聲地呻吟着,伸手捂住雙眼。

他會怎麽想她?

當然是蔑視。他甚至都說不上是喜歡她。

而這一切都是她自己活該。是她主動拉他上床的——雖然這讓人全身酸疼的地墊根本就不能叫作床。

李斯洛放下手臂,瞪着微微泛着天光的帳篷頂。

天亮了。她該起床了。這只是昨晚的一段韻事,是一時的瘋狂而已。也許等回了城,不,也許下了山他們就會忘記此事。因此,就算她曾有過任何的感覺,那都只會像過眼雲煙一樣,悄悄散去。而最明智的做法,就是當此事從來沒有發生過。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