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6

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

李斯洛鑽出帳篷,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因為緊張,也因為那微寒的晨風。

文攸同坐在離帳篷不遠處的折疊椅上,專注地看着燒着水的汽爐。

他是那種做什麽事情都很專注、很投入的人。就像昨夜。

李斯洛的眼前閃過他盯着她的專注目光,雙膝不禁一陣虛軟。

雖然她沒有什麽處女情緒,可……這男人,到底是她的第一個男人。

她的第一個男人……光想到這個詞就讓人感覺暧昧。李斯洛苦笑。這也難怪她多少會對他産生異樣的感覺,怎麽着他也以那種離奇的方式在她的生命裏留下這濃重而輝煌的一筆。就算多年後她有可能會忘記他的模樣,卻不會忘記這樣的事實。

文攸同看了她一眼,默默地倒了一杯茶遞給她。

李斯洛驚訝地發現,竟然是一杯香濃的奶茶。她再次驚奇,這男人到底帶了多少裝備上山。

慢慢呷着奶茶,寒意漸漸退卻。可沉默卻像一座無法攀越的大山,重重地壓在她與文攸同之間。

李斯洛深吸一口氣,試圖打破這尴尬的沉默。

“天氣不錯。”她向前跨了兩步,眺望着遠處炫麗的日出。“看來不會再下雨了。”

文攸同不禁眯起眼。

她的語調輕快,背對着他的身影也顯得輕松自在——難道昨夜對于她來說,真的沒有意義?真的只是走過路過不要錯過的一時享樂?

如果換作別人,可能會被她那副輕松自在的模樣所蒙騙。可文攸同曾經受過專業的觀察訓練,他很快便注意到她那優雅的脖頸和肩胛所形成的僵硬線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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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她并沒有她裝出來的那麽輕松。

不知為什麽,這份認知令他那抑郁的心情開朗了一些。

只是,這麽一遲疑,已經錯過了最佳的接話時間。

李斯洛沒有等到他的回應,便低頭微微嘆了口氣。

這男人,她該知道他不是那種會粉飾太平的男人。有問題,他寧願選擇直接面對。

可她不想面對。她希望,最好就讓昨夜星辰随着昨夜風一起吹散。

她偷瞄他一眼。

只見他正微眯着眼眸打量着她,那份專注不禁又讓她心下一慌。

“你結婚了嗎?”

她本能地找着話題,卻沒想到會問出這麽個問題。

這問題讓兩人都吓了一跳。文攸同警惕地皺起眉,沒有搭話。

李斯洛幹笑着聳聳肩,“希望你沒有。我不喜歡侵占別人的地盤。”雖然現在才想到這個問題有點晚。

文攸同的眼眸又是一沉。她是什麽意思?

李斯洛再次聳聳肩。

“別緊張,現在是二十一世紀,不會有人因為我們上過床就逼你娶我。”就算你想娶,我還不想嫁呢。她在心裏暗暗嘀咕。“我只是……只是沒話找話……”她無奈地揮揮手,嘆了口氣。“那件事……算了,忘記吧。”

“算了”?

“忘記吧”?!

一個把初夜就這麽交給他的女人,在第二天早晨很潇灑地沖他聳聳肩,說“算了”!還讓他“忘記”!

那一刻,他忘記的是她那可疑的身份,他只想讓她知道……可是,讓她知道什麽?“算了”不正是他想要的結果嗎?

文攸同茫然地望着面前的汽爐。

顯然,又是他的下床氣在作怪。看着他愛理不理的模樣,李斯洛再次聳聳肩,轉身走開。

她的破帳篷已經讓文攸同收了起來。想起那道可怕的大口子,她踢踢那帳篷包。

“我會賠的。”她說。

“不用。”

文攸同悶聲答着,從背包裏翻出兩包方便面。

在他不願意配合的“低氣壓”下,兩人沉默地用完早飯——方便面,收拾起營地,準備再次前進。

李斯洛注意到他将那頂破帳篷系在自己的背包上。她很想說,這破帳篷扔了得了。可看看他那陰郁的臉色,想想反正是消耗他的體力,便聳聳肩,假裝沒看到。

走出樹林,前方又是“路漫漫其修遠”的山道。

好在都是下山的山道。

可文攸同卻突然沒了昨天的體貼。他似乎是想要盡快地擺脫她,就算發現她沒有跟上,也不再像昨天那樣陪着她慢慢前進,而是就站在原地不耐煩地等着。

李斯洛冷笑,她該感激他沒有出言催促,只是用表情表示着他的不耐煩——而任何沒有說出口的話,李斯洛都只當沒有聽到。

當她第五次主動停下喘口氣時,一股奇怪的委屈與憤怒代替疲憊填進她的內心。她揉了一團面紙塞在被磨破的腳裸下。

這就是冒失跟人上床的結果!而她根本連怪他的資格都沒有,因為一切都是她自找的!也許,意怠鳥本來就不該主動出擊,看看這樣的結果,真是一場災難。

文攸同在不遠處等着她,那皺起的眉,眯起的眼,處處顯露着對她的不滿。

不滿!昨夜她是該負主要責任,可沒有他的參與,這事也不會發展到這一步!!

李斯洛繃緊臉,藏匿起所有的思緒。

目前,她的任務是找到天翼,拿到那該死的簽字。至于其他的情緒和……管它是些什麽,總之,這一切都可以等回到城裏,回到她自己的城堡後再慢慢的清理。以後,她有的是時間來慢慢分化這些感覺。

李斯洛麻木地走着,任由疲軟的雙腿機械的運動着。她從來沒有想到過她會歡迎這份疲累。這疲累仿佛已經深入到骨髓,讓她想要就此躺下,再也不起來。

可是,不行。前方那雙嘲弄的眼睛不讓。

他們來到一條小溪旁。因為昨晚的雨,溪水暴漲,而且湍急。

文攸同跳過溪上的石塊,回頭猶豫地望着她。

若不是那份猶豫,李斯洛便會乖乖地等着他回來接她。可他的目光刺痛了她,她不顧一切的跳上那濕滑的石頭。

上千元的鞋正如龍貓所預言的那樣,不防水,也不防滑。她失腳滑了下去。

冰冷的溪水一下子沒過她的頭頂。李斯洛感覺到背上的背包将她往水底拉去,她想起背包裏的文件,想起那瓶韓路野送給她的CD香水……又想起香水被文攸同扔出了背包。就在肺部快要炸開時,李斯洛竟然發現她想笑,因為她的香水沒有跟着她一起被淹死……

看着李斯洛掉進溪中,文攸同幾乎吓掉半條命。他慌忙扔掉背包跳進溪中,湍急的溪流已經帶着李斯洛消失了。頓時,一股莫名的刺痛向四肢蔓延而去。

不能有事。你不會有事的。文攸同默默地念着,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潛下水去。

當他在水下找到李斯洛時,發現她正死命地拉着背包不肯放手。

若不是因為這沉重的背包,她應該早就浮出水面——可若不是因為這背包的沉重,她也早不知被沖到什麽地方去了。

他将她拉上岸,死死地抱着她。

這該死的女人,頭腦裏到底都裝了些什麽?!為什麽不等他回去接她?為什麽死抱着背包不放?為什麽……

為什麽他會被她吓得手腳發軟?為什麽他才發誓要與她劃清界限,轉眼又這麽放不下?

李斯洛剛喘勻氣息,一股大力便揪着她的衣襟怒吼起來。

“你這女人真麻煩!”

她睜開眼,只見文攸同濕漉漉地俯在她的上方。再上方,是白得晃眼的天空,和已經斜升到頭頂的太陽。

像天神一樣的男人。

可他并不是她的天神!

李斯洛憤怒地推開他。

“走開!不要你管!你以為你是誰?不就是上了一回床嘛,有必要擺出這種臉色給我看嗎?我又沒要你負責!可沒有你的參與,這事也做不了!所以,我們兩訖,互不相欠!聽到了嗎?兩訖!!”

文攸同默默地望着她,她那憤怒喘息的模樣竟讓他想要吻她,深深地吻她……就像一直以來的情形,他再次發現自己夾在兩種矛盾的情緒中間。一邊叫嚣着要他提防她,一邊卻又渴望着抱緊她。

而她,正因為寒冷和驚吓,在瑟瑟地發着抖。

他輕嘆一聲,伸手去拉她的衣服。

李斯洛憤怒地拍開他的手。

“你會着涼的。”

他平靜地看着她,手指堅定地拉開她的拉鏈。

不知是怒氣發洩後的疲憊,還是由于寒冷,李斯洛以自己都沒有料到的溫順讓他替她脫掉濕衣服,直到只剩下內衣內褲。

文攸同打開背包,拿出毛毯裹住她,又轉身脫掉自己的濕衣,将它們攤在不遠處陽光下的石頭上曬着,這才鑽進毛毯,緊緊地抱着李斯洛。

當他的手臂環住她時,李斯洛不由自主地僵硬了一下。

她差點兒就死了,她差點兒就再也看不到這個世界……有一陣,她好希望能有一個安全而肯定的懷抱告訴她,她還活着。可這懷抱真的到來時,她卻不敢要。

可那渴求的感覺又是那麽深,深得幾乎要溺斃了她……

她閉上眼,她任由他抱着自己,一邊痛恨着自己的軟弱。

“你不是一直想看我出洋相嗎?”她顫抖着,抵抗着內心正在升起的某種想要沉淪的感覺,“你看到了。事實證明,沒你的幫助,就連過個小溪我都會被淹死……”

“別說了。”文攸同收緊手臂,臉頰緊貼着她潮濕的卷發。

“……沒有你,我早喂了狼。你不就是要證明你比我強嗎?是的,我承認,我笨,我無能。你不需要再向我證明你有多優秀,我有多蠢笨,事實就在這裏,我只是個什麽都不會的‘城裏妞’……”

她聲音裏的憤怒與認命令文攸同忍不住擁緊她,輕撫着她的手臂安慰道:“不,你不是。你是我見過的最堅強的‘城裏妞’。”

“你不用安慰我。”李斯洛挺直後背,拒絕向他的安慰投降。“我這人有很多毛病,可我有自知之明,而且也從不自欺欺人。我知道我從來就不是那種會讨人喜歡的人,就連我爸媽三次離婚,每次都是搶着要我姐姐而不要我。我知道是我不夠好,可這不是我的錯,有很多事情我有心想做好,但就是做不到。有些人,天生就不是大鵬,所以也做不了大鵬。不管你們接不接受,這就是我,一只意怠鳥而已。”

他的雙臂勒得她肋下隐隐生痛,她歡迎這種存在的感覺,可這感覺同時又令她覺得虛空,令她想要更多。她不禁顫抖得更加厲害。

文攸同的唇使勁印在她的額上,他的聲音低啞而深沉。

“不,這不是你的錯,是我故意刁難你。你已經很好了……”

她倔強、堅強……而且敏感。他早該知道,那氣質裏的脆弱其來有自。而這一切,都令他想要疼惜……

李斯洛搖頭掙紮着,“別安慰我,我知道我的極限在哪裏,而且也從不害怕承認我的不足。我只是恨自己不能做個大鵬而已,我只是……”

她擡起頭,犯了一個錯誤。

她看向他的雙眼。

在那雙烏黑的眼眸裏,她找到兩團同樣在悶燒着的火焰。

“天啊,”她喃喃道,“我差點淹死……”

文攸同不需要她來提醒這一點。自從将她拉上岸,他的耳邊便一直回蕩着這句話。而随之而來的,是心髒部位那不知名的緊縮、抽疼。

他悶哼一聲,轉過她的頭,将她緊緊地箍在胸前,嘴唇急切而熱烈地印上她。

為什麽?為什麽碰到這個女人會讓他頭腦如此混亂?明明知道不該惹她,明明知道不該再碰她,可他就是忍不住。他想要她,那欲望強烈得令他眩暈,可同時又知道他不能要她……這種将他向兩端拉扯的感覺幾乎要逼瘋了他。

李斯洛迎向他,身體緊緊地纏住他。這男人,到底在她身上施了什麽魔法?她從來沒有想要一件東西,像想要他這麽強烈過。這份強烈應該讓她害怕,可她卻有一種想要不顧一切的沖動,她想要他屬于她……而這是不可能的。他就差親口告訴她,這是不可能的了。她也不會讓他說出這樣傷人的話……

當感覺到他的撤退時,李斯洛将臉藏在他的脖彎裏。她錯了,傷害已經造成。

下午三點左右,李斯洛在山腳下那片茂盛的松林間瞥見一角屋檐。從昨天上山後,這是她第一次看到人工建築。

昨天。才是昨天而已嗎?為什麽她覺得仿佛已經過了很久?

她的腳不小心踩在一塊松動的石頭上,滑了一下。

文攸同快速握住她的手臂,幫她穩住身體。

李斯洛冷冷地抽回手臂,默默向前走去。他們的衣服幹了後,兩人便再沒有交談過一句。

而想到真相即将揭曉的那一刻,文攸同的臉也不由繃緊。

來到山下,穿過那片松林,一塊平整的空地出現在兩人面前。

空地上,零星地散落着一些已經完成和有待完成的雕塑作品。有石制的,也有閃着金屬光澤的。

在這些藝術品中間,一塊讓李斯洛覺得眼熟的大石頭正靜靜地躺在午後刺眼的陽光下。

李斯洛疑惑地看看那塊石頭,跟在文攸同身後走向那幢有些年代的小木屋。

文攸同将背包扔在木屋長廊下的石桌上,彎腰從石桌旁的石凳下取出鑰匙,打開木屋大門。

李斯洛木然地看着他以在自已家一樣的熟稔推開窗戶通風,又看着他消失在旁邊相連的小屋裏。

不一會兒,小屋裏傳來發動機的聲音。文攸同拿着一個搪瓷臉盆再次出現。

他将臉盆放在一個李斯洛以為是蓮花雕塑的石頭座架上,推開牆上的一塊擋板,擰開藏在裏面的水籠頭。頓時,一股清泉嘩嘩地流了出來。

他接了一盆水,放在李斯洛面前。

“洗洗。”

李斯洛眯起眼,仿佛第一次見到他一般,上下打量着他。

文攸同躲開她的目光,走到蓮花臺旁,将頭伸到水籠頭下沖着涼。

即使不看她,她那憤怒的眼神仍然灼燒着他的背。

他像只小狗一樣甩着頭,将頭上的水珠甩開,憤憤地轉過身來。

“對。我就是天翼。”

李斯洛眯緊眼眸。如果不是太過氣憤,她幾乎要笑了起來。他的姿勢、他的動作,像極了一只色厲內荏的大型猛犬。

“說吧,你代表哪個雜志社。”文攸同雙手抱胸。

“雜志社?”李斯洛茫然地重複着。

“或者,你是那種所謂的‘自由撰稿人’?”

李斯洛沉默地望着他。

文攸同冷哼一聲,道:“我不會接受你的采訪。也不會承認我們之間發生過什麽。如果有任何類似的消息傳開,我都會公開否認一切。”停頓了一下,他又道:“畢竟,正如你所說,我們兩訖了。”

李斯洛的臉白了一下,但很快便恢複了鎮定。她冷漠地瞪着他,那張臉如同面具一樣,看不出任何情緒的波動。

文攸同的心底隐隐泛起一陣不安。他遲疑地想着,他是不是太過惡劣了點……正在這時,屋後傳來汽車引擎的聲音。

他看了她一眼,轉身向屋後走去。

李斯洛站起身,沉默地跟在他身後轉過屋角。

只見木屋的右前方,一條窄窄的山道順着松林邊緣延伸而來,那輛曾經搭載過李斯洛的破舊吉普車正緩緩停在木屋前——李斯洛這才注意到,原來他們剛才是在木屋的後院裏,這裏才是木屋的前門。

吉普車熄了火,一個容貌與文攸同有着八分相似的男人跳下車。

“王燕說你回來了,我來看看。”

那男人跟文攸同說着話,一雙藏在金絲眼鏡後的眼睛卻緊盯着李斯洛。

他比文攸同略矮一些,也沒有他那麽健壯。如果說文攸同是粗犷型的,那麽這個男人就是期文型的。

顯然,他就是老板娘的老公,文攸同的哥哥。李斯洛想。可如果她沒看錯,他的眼神甚至比文攸同的還要犀利。

李斯洛不由警覺起來。

文轍同看看文攸同,又看看那個陌生的女人。

雖然王燕已經給他打過預防針,在看到那女人的第一眼,他仍然有些吃驚。他一眼便認出,這女人正是那種能夠吸引他那個傻弟弟的類型。

而按照王燕的說法,她應該還是個記者。

他轉向她,臉上露出禮貌卻尖銳的微笑。

“你是李小姐吧,我是文轍同。聽說李小姐是記者?大老遠跑來是要采訪天翼嗎?”

李斯洛皺皺眉。原來如此。原來從一開始,她就掉進了某人布的局。

她橫了文攸同一眼,冷笑道:“不,我不想采訪任何人。”她看看那輛吉普車,又道:“請問你是要回旅館嗎?”

文轍同正與文攸同交換着眼神,聽此話連忙點頭,“是。”

“那麻煩你帶我一段。”

李斯洛走回後院拿來自己的背包,毫不客氣地占住副駕駛的位置,然後便轉頭去看風景,不再理睬文氏兄弟。

文轍同以目光詢問着文攸同。

文攸同則看了李斯洛一眼,轉身鎖上木屋,拿起背包陰郁地坐到吉普車的後座。

文轍同無奈地扶了扶眼鏡。他有一種感覺,他的傻弟弟和這女人間似乎發生過一些什麽。而且,最後的結果是兩敗俱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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