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十七
十七
這場雨最終還是下了下來。
文攸同背着雙手站在窗前,視而不見地看着遠處籠罩在大雨中的群山。
在他身後,母親童思存和她的特別助理林曉正占據着他房間裏僅有的兩張沙發。
童女士擡眼看看他,緩緩放下手中的茶杯。
“我不怪你沒告訴我得獎的事,畢竟,我一向反對你的這項‘愛好’。不過,就算你玩出了一點名堂,這終究也不是一項正經的事業。”
文攸同微一皺眉。雖然母親早在多年前就已經不做教師了,可那喜歡咬文嚼字的習慣卻一直保留至今。
童女士又道:“而且我一直相信,憑着你和你哥的聰明才智,不管做任何事情都一定會成功的。只是你們的才能卻都不肯用在正途上……”
所謂的正途,就是聽從她的指揮,由她來決定他們該做什麽——這已經是老生常談了,文攸同不由一陣冷笑。
仿佛感受到了他的不屑,童女士轉移話題道:“不過,你是天翼這件事,倒是對公司的形象和我們的計劃大有幫助。”她轉頭對林曉道,“曉曉,你跟企劃部的人商量一下,看看……”
文攸同霍地轉過身來,眯着眼眸輕聲道:“我跟公司已經沒關系了。”
童女士不贊同地瞥了他一眼。
“任性也該有個限度。我知道那件事讓你心裏很不痛快,可我相信你心裏也明白,當時我們只能那麽做。你是個男人,就算在名聲上有點損失也沒什麽,對你的前途影響不大。可曉曉就不同了,如果她的名譽受損,最後勢必會影響到整個模特公司,還有由她代言的‘羽姿’女裝。我們已經在那個項目上投了很多錢,不可能看着它出問題……”
文攸同忍不住轉頭去看林曉。
林曉低垂着眼簾,一聲不吭地研究着手裏的茶杯。
“……而且當初我就說過,要不了一年人們就會淡忘了此事。看看,如今果然如我所料的那樣。加上你現在又多了一重藝術家的身份,人們對藝術家的荒唐行為總是比較能夠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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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唐行為……文攸同揚起眉,譏諷地望着母親。
童女士假裝沒看到,繼續說完她想說的話,“所以現在正是你重新露面的最佳時機。”
“我已經辭職了。”文攸同冷笑道。
童女士不當一回事地揮揮手。
“那只是你一時的意氣用事而已,我相信你現在的想法肯定又不一樣了。其實這段時間我也一直在反思,以前是不是給你了太多的壓力,逼你太狠了。可你要知道,現實就是這麽殘酷,不進則退,我們稍有松懈就會被別人超到前面去。‘羽姿’之所以能發展成今天的規模,就是我頂着這樣的壓力一步一步走出來的。我相信,你是我兒子,我能做到的你也一定能夠做到。而且,雖然這些年來我從來沒有誇過你,可我對你的成績還是很滿意的。”
文攸同的心情不由複雜起來。如果這句表揚出現在一年多以前,他或許會還能繼續忍受生意場上的爾虞我詐,為了并不是自己追求的目标而賣命。可經過這些日子的反思,他已經明白并且找到了自己的方向。這句遲來的贊揚對于他來說,已經毫無意義。
他看看林曉。
目前最需要母親表揚的,不是他,而是她。
林曉依然低着頭,仿佛突然間對瓷器有了濃厚的興趣。
文攸同忽然發現,他對林曉的憤恨不知在什麽時候已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同情。
或許當初他對她的感情就只不過是從小一起長大的親情關系,只是在母親的有心推動和她的有意誤導下,才被錯誤地認為是愛情吧。
“林曉的付出比我多。”他望着林曉說道。
林曉意外地擡起眼,似乎沒有料到他會叫出她的名字。當看到他那不再憤怒的眼神後,她不禁有些泫然,趕緊又低下頭去。
“我當然知道。”童女士将身子探過沙發,安慰地拍了拍林曉的手。“在你們這幾個孩子當中,唯一讓我覺得欣慰的就是曉曉。”
聽到童女士的話,林曉微一擡頭,沖她飛快地一笑,又低垂下眼簾。
“比起你們,她更用心。對公司的事務也好,對未來也罷,都很有自己的想法和擔當,不像你和你哥,”童女士瞪了文攸同一眼,“就只知道逃避責任。”
逃避作為童存思女士之子,被她掌控命運的責任。
文攸同暗暗冷哼一聲,道:“那你可以把公司交給林曉。她一直都比我更熟悉公司的事務,對時尚的把握也比我靈敏,她才應該是‘羽姿’的總經理。”
童女士的手指僵了僵。她收回手,轉身拿起茶杯,擡眼看着兒子。
每每看着文攸同兄弟,她便覺得納悶,當初肉團團的兩個小子,怎麽就長成了如此高大的兩個男人?而她卻錯失了他們成長中的大部分環節。後悔嗎?不。童思存的字典裏沒有“後悔”二字。她只選擇,然後堅持自己的選擇。至于錯失的……人生不可能什麽都擁有。
她喝了一口茶,緩緩道:“‘羽姿’是我創立的,我所做的任何決定都是出于它能長遠發展的目的。曉曉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不比你們兄弟差,但這副擔子對于她來說,還是太重。我不會,也不可能要求她為了我的公司無休止地付出,這對她不公平。你就不同了,你是我的兒子,理應負擔起這個責任。”
林曉的頭難以察覺地又低了低。一股為她報不平的怒氣瞬間充滿文攸同的心胸。
“那您覺得您現在就對她公平嗎?她對公司的付出只比我多不比我少。而且,我早說了我無心于此,我想追求的是自己的事業,不是您的事業。既然林曉喜歡您的事業,為什麽不能讓她接手?”
童董事長看看自己的特別助理,又看看一臉怒氣的兒子,不由擡手揉了揉抽痛的額。這小兒子固執起來的時候,比大兒子還要難纏。
“我知道曉曉的能力,也知道你的能力。我相信她的專業加上你的執着,一定能為公司開創一個更好的未來,不然我為什麽那麽希望你們倆能結合?”
林曉與文攸同同時一愣,不由相互交換了一個眼神。自從出了那事後,他們就一直小心地避開這個話題,如今卻被童女士給公然挑明。
童女士嘆了口氣,又道:“誰年輕時沒犯過一兩個錯?你自己就不見得比曉曉清白多少,為什麽就不能原諒她一回?再說,你們從小一起長大,你應該知道她本性是個善良的孩子,她不是故意要傷害你的,這都是那個男人的錯……”
見文攸同要開口反駁,她趕緊揮揮手。
“好了好了,過去的不愉快就不提它了,人總是要向前看。我這次來,一則是接你回去,二則,也想看到你們倆能重新和好。”
文攸同再次看向林曉。
林曉又低下頭,那微微顫抖的睫毛比她鎮定地捧着茶杯的手更能顯示出她的情緒。
他不由皺起眉。在掩飾情緒上,林曉顯然沒有李斯洛在行。
想起那個女人,文攸同不由伸手摸了摸仍然有些隐痛的下颚。
幸虧他的皮膚被太陽曬得夠黑,不然臉上帶着明顯的手掌印,真是一件很丢人的事。特別是緊跟那記耳光而來的,是一群餓狼似的記者。
文攸同從來就不擅長跟媒體打交道,在做“羽姿”總經理的那幾年裏,也基本上都是母親和林曉在應付媒體。如果不是她們及時趕到,他可能真的會為了“突圍”而對那些記者們大施拳腳。
值得慶幸的是,母親當時也不能肯定他真的就是“天翼”,所以只對媒體透露了他是“羽姿”的總經理這一信息。至于“天翼”,文攸同笑了起來,如果李斯洛知道那些記者認為她只不過是在惡作劇,不知道會是什麽表情。
“你是男人,應該有這個雅量,就讓過去的事情都過去吧,讓一切重新開始。”
童女士拉過他的手,放在林曉的手上。
文攸同回過神來,詫異地看着他交疊在林曉手上的手。
“我希望你能原諒曉曉,畢竟她當時還太年輕。就讓那些事成為過去吧,你們的未來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顯然,童董事長尚未放棄撮合他們的念頭。
文攸同低頭看着林曉。
一年半年以前,林曉的發型和李斯洛有些類似,都是短短的卷發。現在她将頭發留了起來,那頭及肩長發正遮着她的臉,讓人辨不清她的表情。
文攸同已經想不起來為什麽當初會覺得李斯洛和林曉有些相像了,如今細看林曉,他覺得她們簡直沒有一處是相似的。
林曉比李斯洛略高,也比她更具骨感。那張鵝蛋臉上的線條清晰明朗,剛中帶柔。
而李斯洛那張瓜子臉上的眉眼卻是柔中帶剛。
雖然兩人都有着類似的疏離氣質,但林曉的身上明顯比李斯洛多了一層蒼桑感;而李斯洛則擁有一份難以描繪的純稚氣息。
一種更吸引人的氣息……
“現在公司裏還是我在主事,可我希望将來能将‘羽姿’交給你們倆……”
文攸同再次回過神來,打斷母親,對林曉道:“林曉,你的意思呢?”
童女士親熱地拍拍林曉的手臂,“曉曉比你懂事,她當然是同意的。”
文攸同仍然直直地望着林曉,逼着她擡起頭來。
林曉擡眼看看他,又看看童女士,重新垂下眼簾,沉默地點點頭。
不,她們一點也不像。文攸同暗忖,如果是李斯洛,她肯定會冷冷地看着母親,以眼神命令她收回那句自以為是的話。
他想起她揮出那一巴掌前的凜冽目光。如果他沒有看錯,那目光中還暗藏着悲憤。
如果她是因為被他看穿身份而惱羞成怒,眼神中為什麽會有那種受傷的表情?
難道真像大哥說的那樣,是他太武斷了?
或者,她真是個“正規軍”,不是“狗仔隊”。
可如果她真像他所認為的那樣,是企圖心很強的記者,又怎麽會放棄這個獨占獨家新聞的大好機會,而将他推給一群競争對手?
不過話再說回來,也許她只是被他氣昏了頭。
亦或者,她覺得她已經掌握了他最具價值的新聞——當然,就山上那一夜的份量來說,那些記者再怎麽挖掘也不可能挖出更具轟動效果的新聞了。
文攸同突然又想起她手上的那張紙。
那張紙上寫了些什麽?是記者證?不,記者證沒那麽大。介紹信?公函?有可能。
可她是記者,只要出示一下記者證就行,為什麽還要帶着一紙介紹信?
或者,那根本就不是介紹信。
或者,她的身份另有解釋。
文攸同的心頭突然掠過一陣不安。
他走到房門前,轉身看着童女士。
“媽,我跟林曉的事我們自己會處理,請您別插手。而且我也不會再回公司,希望您能諒解。我想其實您也明白,我并不适合那份工作,但林曉十分适合。如果您不想失去她這麽一個好助手,我希望您能更公平的對待她。”
文攸同又低頭看看林曉。有些事情必須由她自己去醒悟,他能為她做的也只有這麽多了。
他轉身拉開房門。
“你去哪?”童女士問。
“去确認一件事。”
他的聲音從窄窄的過道裏傳來。
文攸同擡起手,剛要敲李斯洛的房門,門開了。
出來的竟然是他的嫂子王燕。
“咦?”王燕看看他,又扭頭看看他的身後。“你媽呢?”
“在我房間。”
“你們什麽時候走?”王燕瞪着一雙大眼,滿懷希望地望着他。
如果不是急着尋找某些答案,文攸同真想逗弄她一下。
就像不贊同哥哥選擇的職業一樣,童女士也不贊同這個兒媳婦。當然,這個兒媳婦也同樣不贊同她。
“不知道。”文攸同搖搖頭,手臂越過她的頭頂去推那間房門。
“你找李小姐?”王燕堵着門。
“是。”文攸同不耐煩地想要撥開她。
“李小姐已經結帳走了。”
王燕抱着床單笑眯起雙眼,看着一臉愕然的文攸同。
“走了?她為什麽走?”
王燕翻起眼。
“或者是人家的任務完成了;或者是人家沒完成任務,覺得呆在這裏也無濟于事。總之,人家走人了。”
說着,她向樓梯走去。
文攸同一把拉住她。
“她……有沒有留下什麽東西?”
王燕又翻了翻眼,“東西倒沒有,倒是有一句話讓我百思不得其解。”
她看看他,又道:“不過,那東西是你做的,也許你能了解。”
“什麽?”
“她臨走前指着樓梯上那個佛像說,那尊佛只想自己修成正果,才不管世人的死活。”
文攸同一愣,瞬間有種被人看透的狼狽。
王燕好奇地湊上來。
“那是你做那尊佛像的本意嗎?不過,不管你是不是只想自己修成正果,我警告你,你媽那尊佛可是為你來的,你得負責給我盡快把她請走。如果她讓我家大同不痛快,你也休想我讓你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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