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三十一章
夜晚，Awang又坐在露臺上。自從沐沐走後，他總是坐在這裏。喝一瓶酒，讓自己醉一醉。既然她走了，也管不得自己醉了吧。
她走的前一晚，就這樣坐在這裏。Awang走上前去，坐在她對面。看到她扭頭看向自己，那雙深棕色的眼眸那樣專注的看着他，映着夜色，映着星光。他不敢相信，這樣的朝夕相處就要結束了，這樣的日子真的再也不會有了。這樣的想法讓他想哭，想像以前一樣任性的抱着她哭，讓她不許離開自己。告訴她這個世界上不會有另一個人比自己更愛她。可是說出口的話卻是平靜的，“我知道我留不住你。因為我沒有留下你的資本。我只想知道，如果你十八歲的時候認識的人是我，你會不會愛上我。”
看着他清澈的眼睛，沐沐認真的思考這個問題，她從來沒有去想過，可是此時，幾乎是不假思索的，她就得到的是否定的答案。如果那時候的自己認識了他，恐怕連這樣的親密都不會有的。看她沒有回答，Awang卻低頭笑了笑，“我知道你不會的。因為我們其實太不一樣了。特別是你故事裏十八歲的你。而我，如果認識18歲的你，也或許不會愛上你。我會喜歡你，因為你真的很好看。但是我不會那樣愛你。”Awang看着她咧嘴笑着，“所以我愛上的原來是留着另一個男人深刻印記的你。”這樣說着Awang低頭苦笑了一下，“你在中國的時候，我和Thomas去了吉隆坡的潛水展會。那是我第一次去那麽大的城市。那裏那麽多的車，那麽多的人，難怪別人到我們這裏來看星空，在那裏不要說星星了，連天空我都看不到。說實話，我覺得很害怕。那裏沒有海浪聲，我第一次意識到，原來那個聲音對我來說一直都在的，沒有它我靜不下來，我不安心。我才意識到，我們真的來自兩個世界。我發現我沒法勇敢的跟你說你去哪裏我去哪裏，因為你不是去了另一個海島，而是去了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而我也不能把你困在這裏。你問我如果等到最後你還是沒法接受我該怎麽辦？我沒有答案。可是現在我想也只能放你走吧。”
沐沐滿懷感慨的看着他，記得最初的他那樣冒冒失失，那樣任性頑皮，那樣簡單率性，她再也想不到他會坐在這裏和自己說那麽感懷的話。她不由的升起一陣內疚，她想起以前那個無憂無慮的他，終究是自己影響了他，甚至改變了他的生活。“Awang，謝謝你。來跟我說這些。真的讓我釋然。對不起。”
男孩咧嘴笑了，“你別老跟我說對不起。不能愛我也不是你的錯。又不是你讓我愛上你的。而且我要謝謝你，如果沒有認識你。我可能還是度假村裏那個說着結結巴巴的英語，天天打游戲，天天想着怎麽偷懶的小破孩。”
沐沐卻低頭笑了笑，“其實挺好的，無憂無慮。倒是現在有心事了。”
“我都二十了。本來也該長大了。”
“Awang，你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我真的很幸運認識你。你值得很幸福。”
她的話讓Awang忍不住想落淚，過去的兩年，甚至從記事起，他真正覺得幸福的時候就是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我喜歡現在的我，和我做的事情，比以前混混沌沌的日子好多了。是你給了我努力的動力。”
“我什麽都沒做。你現在的一切都是你自己努力的結果。而努力的動力，或許你覺得是喜歡我。但是想為了喜歡的人變得更好也是一種品質，很多渣男都不會那樣做的，他們寧願女生去配合他們。”說完沐沐指了指碼頭停着的船，“我覺得你在潛水上面又有天賦又有熱情，我就等着你開潛水學校的那天了。”
“到時候你要來我那裏當教練嗎？”這話本是半開玩笑說出口的，可是那一刻Awang真的希望她可以答應。
“我一定來找你潛水。潛水教練或許就算了吧。你曾經說過我在逃避，在自我感動，在為自己的逃避找一個合适的理由。我想你是對的。我也應該回去做醫生了，那是我一直想做的。不該為了任何人而改變。”
Awang有些很是意外，“我說的？”他問道。
看着他沐沐不由的笑了，“對啊，有一次你喝多了說的。醍醐灌頂。”
這樣回憶着讓Awang過了好久才意識到有人站在身邊，宇涵拿着一瓶蘇打水，看着他問道，“可以坐在這兒嗎？”
Awang看着他，猶豫着，忽然他看到了他手中的蘇打水，不喝酒的時候沐沐也總是喝蘇打水，于是他點了點頭。
夜空下，兩人對坐着，都有些許的尴尬，Awang腦海中想着，情敵的英文是什麽？宇涵卻有些不安的開口了，“我在度假村就看到過你和沐沐在一起，你們是好朋友？”
好朋友？Awang覺得他真的受夠了這個稱呼，他有些孩子氣的擡頭看着他，“不是，我喜歡她，我愛她。”
這樣直率的表白是宇涵始料未及的，他的臉上是不加掩飾的震驚，這讓Awang很滿意，可是立刻，他就感到洩氣，這些氣勢上的優勢有什麽用，眼前這個男人才是沐沐心裏念念不忘的那個人。“你為什麽來找她？你不是結婚了嗎？”
宇涵喝了幾口水，猶豫了片刻，輕聲說道，“我離婚了。”
這次是Awang有些吃驚，他不假思索的問，“她給你捐了腎你還跟她離婚？”
宇涵擡起頭，驚訝的看着Awang，他沒有想到沐沐竟然跟他說過這件事，于是遲疑了許久他看着Awang的眼睛堅決而坦承的說道，“她沒有給我捐過腎。這一切都是騙局。所以我必須得找到沐沐。我也還愛她。”他問過Thomas，Awang和沐沐有沒有在一起，Thomas只是摸棱兩可的說讓他去問Awang。直覺告訴他，既然沐沐走了，他們就沒有在一起。可是他不确定，特別是他剛才直接說出對沐沐的感情的時候。然而他不想在乎，即使是，他也要去争一下。上一次見到沐沐，她的眼神，那個吻，他确定，她在隐忍，隐忍她對自己的感情。
Awang心中漫起那樣的苦楚，原來眼前的這個人就是在沐沐心裏住了那麽久的人，他真的好嫉妒。嫉妒的讓他孩子氣的那一面想告訴他沐沐現在是自己的女朋友了，反正也沒有人來推翻這個謊言。可是他想起沐沐提到眼前的這個人時嘴角不自覺浮現的微笑，和提起要離開他時那掩飾不住的心痛。他忍不住問自己，為了自己那點兒不起眼的不服氣，自己真的要毀掉沐沐幸福的可能嗎？她明明一直都還愛着這個人。于是他低頭喝了口酒，淡淡的說道，“那正好啊。她反正也還忘不掉你。”
随意的一句讓宇涵的眼裏瞬間充滿了光彩，這一路上一直懸着的心仿佛放了下來，他情不自禁的扭頭笑了，那笑是喜悅也是釋然。
“所以如果你把她追回來了。你們會結婚嗎？”Awang忍不住問道。他想起那年豐收節在村子裏，他看到沐沐穿着當地的傳統服裝出來，那一刻他幾乎把他們的一輩子都想完了。
“當然。只要她同意。”宇涵鄭重的說。“其實我們早就應該結婚的，我們一直在等她畢業，如果那時候我們結婚了，那些人就不會設那個騙局了。”宇涵滿是悔意的說道。
“那就祝你好運了。”Awang的語氣一場平淡，淡的聽不出他的情緒，可是那一刻卻讓宇涵意識到那讓他欣喜若狂的消息，對于眼前這個男孩來說恐怕是吞不下去的苦楚吧，畢竟一分鐘前他還斬釘截鐵的說他愛着沐沐。
“所以，你。。。”宇涵猶豫的開口卻不知該如何說下去。
倒是Awang擡眼看了他一眼，扭頭看着月光下的大海，“我和她什麽都沒有，除了我特別特別喜歡她。”說道這裏，他忽然轉過頭，異常認真的看着宇涵，“我一直以為自己那麽愛她，愛到如果她出任何事，我也不要活着了。可是看到她我才知道。原來愛一個人是那麽複雜的，很多事甚至比下決心陪着她死更難。愛而不得固然痛苦，可是明明相愛卻必須放手，然後一個人承受被誤解被怨恨，無盡的自責，然後把自己愛的人送給別人還笑着祝福。我試問我做不到。”看着宇涵眼底升起的霧氣，滿是心痛，Awang靠回到座位上，鄭重的說，“所以你必須讓她餘生都幸福。”
自從知道真相以來，這一路宇涵就一直在想，沐沐的這些年是怎麽走過來的。當年她是怎麽在自己面前咬着牙裝冷漠，裝不在意，裝冷血，是怎樣寫下那條分手短信的。又是怎麽遞上辭職書，離開她已經觸及的夢想的。還有在度假村再一次見到自己，她是如何笑着說出祝福你們，然後看着他們在海灘上秀恩愛，擁抱親吻追逐嬉笑。又是如何忍住那些刺耳的指責，尖酸的嘲諷，“看你的表情，我健健康康，新婚美滿，事業有成。你後悔了？”他曾經狠狠的問過她。“所以抛棄我，你愧疚嗎？”想起那些讓他感到那樣的無地自容。更讓他對許穎，意萱，陳莉莉，莫志誠，所有參與這一切罪惡的人，甚至自己都充滿了恨意。
“她自責。”低着頭，宇涵若有所思的喃喃道，語氣不是疑問，卻是不忍。
Awang想确定自己是不是聽錯了，“你知道她為什麽自責嗎？”這個問題他曾經問過沐沐，他不明白，為什麽她為了他做了那麽多去救他卻還要自責。
宇涵仰頭把剩下的蘇打水都灌進肚子裏，仿佛那是酒精，“她不該自責的，她覺得她傷害了我。不管是因為什麽原因。在我最需要她的時候離開。盡管是為了救我，可是她沒有給我任何選擇的機會，她替我做了決定。我了解她，她一定為此痛苦極了。”這話讓Awang震驚，他沒有想到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他居然立刻就知道，說的和沐沐一模一樣。他想起那晚沐沐低頭笑着，“你不用我覺得我做的有多偉大。其實這件事不過就是讓我成為了那個做決定的人。如果我和宇涵處境調換，他會做和我一樣的決定去救我的。”
“謝謝你，Awang，和我那麽坦誠這一切。你說你做不到，你現在不就在做嗎？”宇涵感慨的說。
“她不愛我。哪怕她有一點兒愛我，我都不會做這些，我都不會放手。”
從新加坡出發輾轉三天才終于到了戰火橫飛的東國。原本沐沐的急救經驗不多，可是這一次的确缺人，她還是在最後一刻被錄取了。此前她參加的醫療援助本來也屬于國際醫療人道主義的一個項目，所以整個流程沐沐倒也熟悉。只是和海島上定期去給村裏人看病不同，這裏的一切讓她震撼。她第一次感受到，原來人如此脆弱，活着這樣的好，卻也可以那般的難。每天都有滿是彈孔的傷員被送來，更有在一次次巷戰和轟炸中被誤傷的平民，有年幼的孩子，美麗的少女，年邁的老人，他們來的時候時常渾身是血和爆炸震落的塵土，連傷在哪裏都看不出來。最初直面這樣的場景，讓在和平世界生活了一輩子的沐沐不忍直視，時常手都是顫抖的。
“過段時間就好了。每個人都得适應一下。這樣的經歷本來就讓你習慣，即使我們要保有善心，竭盡全力，卻依然要知道自己是人不是神。”來自法國的Francoise拍拍她的肩。好在團隊裏的醫生都很幫助她，照顧她。她在團隊中是最小的，別的幾位醫生都來自歐洲和北美，比她有經驗，他們對她很好，帶着她，照顧她，也毫無保留的傳授經驗。在這裏，沐沐要當外科醫生，內科醫生，麻醉師，助産士，護士。仿佛當年科室輪換時幾年做的都壓縮在這幾個月中了。這樣忙碌的生活如她所願，讓她毫無閑暇去想那些兒女情長，那些情感糾結，在高密度的目睹生活的殘酷的時候，也讓她意識到自己的那些糾結痛苦是多麽不值一提。
這裏的條件很差，連手術室都沒有空調，更不用說宿舍了。于是難得空閑的夜晚，洗完澡，她便會坐在露臺上，用扇子趕着蒼蠅，乘乘涼。這裏不像海島的露臺還有海風，這裏只能聽到遠處時不時傳來的狗叫和更遠處的炮火聲，可是頭頂的星空卻是一樣的奪目。她就想起無論在度假村還是潛水學校，她都常常在夜晚這樣坐在露臺上。“你又在看星星啊？”一時間恍惚，她忽然覺得聽到那個熟悉的聲音帶着笑在身後響起。回頭就會看到那個小孩清澈的眼神，咧着嘴露出潔白的牙齒。她承認，她有點兒想他了。多虧有他，在那些逃避過去的日子裏，在那異國他鄉，她才不那麽孤獨。也多虧有他，才點醒了她繼續努力生活的亮光。
那個Awang喝醉酒拿着戒指來找她的晚上，從海邊長椅上起身的時候Awang叫住了她，他的眼睛紅紅的，滿是不忿，“他就那麽好嗎？為了他你都不結婚了，你也不當醫生了。他值得嗎？”
沐沐低頭看着自己的指尖，輕聲說，“值得的。我從來沒有後悔過。”
而Awang看了她片刻，卻忽然笑了，“沐沐，說給別人聽總是比自己做要容易不是嗎？”聽他這樣說，沐沐頗為意外，她不知道他在說什麽，“你告訴我要為了自己去活着，而不要為了別人，你告訴我要對自己的未來負責。可是你逃到這裏，難道不是為了那個人嗎？你不做醫生了，你也不結婚了，也是為了那個人。如果你說不後悔，那為什麽還要躲着。而不是回去面對你的人生，你的未來。你在自我感動，在為自己的逃避找一個合适的理由。就像我只想跟着你一樣，你一樣，從來沒有想過要把他放下不是嗎？”
一時間，沐沐愣住了，眼前的這個小孩，她一直都當成小孩的人，卻的确說出了她一直不敢去承認的那個真相。酒精的确壯了他的膽子，讓他說出了那麽多平時他絕不會對她說的赤裸裸的實話。
過後的很多天，沐沐都在想那一晚Awang說的話，曾經的她習慣了積極，習慣了要樂觀，習慣了要看淡困難，也習慣了不管發生什麽都盡完人力聽天命。這成了她能夠坦然和堅強地面對一切的信仰。可是宇涵的事給了她當頭一棒，哪怕是他的病，她都不曾退縮和崩潰。可是那一天下午許穎擺在她面前的是絕望和絕望兩條路，沒有人力可以讓她盡，也不是天命可以讓她聽，她知道不公平，她知道對方在欺負她利用她，可是她卻什麽都做不了。不管她選哪條她都要對不起宇涵，她都要面對無盡的痛苦。所以其實她說服所有人自己為什麽要離開的理由沒有錯，她就是受不了崩潰了。而且從那天起，她便找不回曾經的自己。曾經的夢想變得模糊不清，她找不到自己的目标，她混混沌沌的活着，難過了去潛水，考到潛水長是為了好在用光積蓄以前可以用潛水賺錢，可是下一步要做什麽她也不知道。她迷茫的拒絕着每一個和她表白的人，甚至忽視了和家人朋友的聯系，唯一清楚的就是自己還愛着宇涵，而因為還愛着，她迷迷糊糊的覺得自己不能回去，自己還沒有準備好回去。可是她卻沒有想過自己還能做什麽。
于是從那天開始她開始回憶自己最初的那些夢想，最初想當醫生的目的。救死扶傷，拯救生命，就是那麽簡單。于是她想拾起那個夢想，也許也可以幫她學會如何和思念和平共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