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三十三章

宇涵的信是通過Thomas認識的一個心理醫生經過總部遞給沐沐的。那是一個忙碌的午後,帶隊的來自加拿大的急救醫生Cam叫住了正忙着去手術室的沐沐。

“這封信似乎很重要。因為網絡實在是太差了。所以他們就打印出來了。放心,除了打印的人,沒有人打開過,而且是中文寫的,直接加密。”Cam笑着沖她眨眨眼睛。

沐沐也回以微笑,“我洗過手了。你幫我放在那邊白大褂的口袋裏吧。多謝你了。”

接下來的8個小時,沐沐從一臺手術轉去另一臺手術,直到近午夜才脫下了手術服。她直接取下白大褂準備回宿舍,這才想起口袋裏的信。她一時間有些擔心,很重要的信,怕不是父親家裏出了什麽事吧。來不及找地方坐,她站在手術室門口就打開了信。

“沐沐,是我。宇涵。”只看了最開頭的六個字,就讓沐沐渾身都僵住了,她趕緊在門口的長椅上坐了下來,“你好嗎?知道你去了戰區,我真的很擔心。時時刻刻都在擔心。原本,這些話應該當面和你說的。可是我去不了你那裏。我試過了,可是沒有飛機,我也拿不到簽證。所有人都告訴我除了國際組織都去不了你所在的地方。所以我只能想盡辦法通過郵件把這一切告訴你。沐沐,我多麽希望我可以站在你面前告訴你這一切。因為我知道這一定會讓你感到震驚和憤怒,我真的希望可以陪着你。所以在告訴你以前,我想先和你說,沐沐,我愛你,我一直一直都愛着你。如果你還愛着我,那麽回來以後我們重新在一起吧。我和意萱離婚了。”

接下來長長的信裏,宇涵寫了一切的經過,他是如何發現的,許穎是如何利用賀劍川的貪財僞造了病歷和配型證明,從而先迫使她離開自己,又讓他覺得是意萱捐腎給了自己而促成了這場婚姻。

只是看到意萱從來沒有捐過腎,而她身上的疤是割闌尾留下的,沐沐的手和身體就開始控制不住的顫抖。她想起那時在海島上,看到意萱比基尼邊緣露出的一部分疤痕,她是那樣的羨慕。為什麽自己可以付出一切去救宇涵卻沒辦法配型成功,而那個命中注定可以救宇涵的,偏偏是意萱。她想起意萱滿懷柔情的的話語,“宇涵前幾年病了,很嚴重,尿毒症。為了救他,我就把腎給他了一個。”然後她淺笑着說,“是啊,那是看清人性最好的時候。宇涵的前女友就一知道他病了就急着跟他分手了。”

她忽然感到惡心,反胃,讓她忍不住嘔吐起來。她其實沒有吃晚飯,幾乎吐不出什麽,可是她還是止不住的嘔吐,吐的胃酸都吐出來了。和着那嘔吐物還有滿臉的淚水。

兩位醫生談笑着從手術室出來,看到門口的沐沐都吓壞了,急着上來扶她。看到她手中的信,其中一位女醫生小心的問,“是家裏出事了嗎?”

沐沐依然控制不住嘔吐,已經沒有什麽可以吐了,她便開始幹嘔,一邊淚流滿面,一邊搖着頭。

“那是你不舒服嗎?”女醫生一邊遞上餐巾紙一邊問道。

終于嘔吐有些止住了,沐沐接過紙一邊擦,一邊說,“沒有,沒有不舒服。我只是覺得惡心。人真的太惡心了。”

聽她如此莫名的回答,兩位醫生面面相觑。當地的一位護工忙着來打掃沐沐的嘔吐物,沐沐一邊道歉,一邊幫着拖地,可是一邊拖一邊眼淚止不住的流。耳邊是許穎的話語,“沐沐,意萱和宇涵配型成功了。她同意會捐腎給他。當然腎,不是獻個血,每個人只有兩個。”

“這裏。賀劍川教授簽的字,你知道他吧。”

“作為普通朋友,你也不會把那麽寶貴的東西随便送人的吧。”

“宇涵不能知道。”

“她喜歡宇涵那麽多年了。當然會捐。不過你也要保證。不然意萱的犧牲不是白費了嗎?”

從小到大,她從來都告誡自己,不要怨恨,不要抱怨。哪怕是遇到不公,遇到傷害自己人,她也總是努力去想對方的立場,或者告訴自己笑一笑,恨人傷身,傷的是自己的身。可是此時,她那麽恨,她從來也沒有體會過這樣的恨。她想起那一個又一個夜裏,她看着海,想跳下去,一了百了。也曾經,在水下,她想着,索性就留在這兒吧,上面的世界反正也那麽痛苦。還有那一次,在風浪中,她看到Awang游過來救她,那一刻她居然有些失望。

于是她開始大哭,她抱着拖把,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護工和兩位醫生都滿臉震驚的看着她,她卻顧不了那麽多。這些年的委屈,所有受過的苦,那些鑽心的疼。她最後一次去醫院看宇涵時他那期盼而不解的眼神,在海島上他冷漠的神情,“抛棄我。你愧疚嗎?”她去辭職時老師不解的神情,“沐沐,你是你們這屆的優秀畢業生,那麽多科室都想要你。你這八年好不容易念完了。你要辭職?”一切的恨和不甘都和着眼淚爆發出來。

帶隊的Cam很快也趕到了,一起的還有一位心理醫生。這樣的情形其實在戰區時有發生,特別是第一次來戰區的醫護人員。因為這裏面的情形實在不是平日裏在城市中的醫院裏會碰見的。再加上工作辛苦,條件又差,很多人會受不了壓力而精神崩潰。他們一起把沐沐帶回了宿舍。在要給她打鎮定劑時,沐沐搖着頭,“我不需要鎮定劑,我就想哭一會兒。你們讓我哭一會兒。”

“沐沐,你知道的。在這裏壓力大導致精神崩潰很正常,這可以幫到你。平靜下來,先睡一覺,然後我們明天再聊。”心理醫生耐心的解釋。

“不用,我不是因為壓力大,我就是想哭一會兒。我太委屈了。我想哭一會兒。”Cam看了她一會兒,示意心理醫生先走。

心理醫生離開後,Cam看着沐沐手裏緊緊攥着的信,遲疑了片刻開口道,“所以是家裏出什麽事兒了嗎?你需要回去嗎?”她的聲音沉穩和平靜。

而沐沐依然在哭,她抱着毯子哭的渾身顫抖,但是她搖搖頭。

“你想談談嗎?”

沐沐又哭了一陣兒,從毯子後面露出眼睛來,眼前這位加拿大醫生差不多是她母親的年齡了,從新加坡出發的時候她們就一路同行的,當年面試這個項目的時候也是她網上面試的沐沐。到了當地她便招了沐沐進自己的組,在她身上沐沐學到了許多,從醫術到生活,更有對人生的看法和理解。因為沐沐和自己的女兒一樣大,Cam對她也很是關心。于是此時看着她,沐沐忽然繃不住了,她語無倫次地哭着說,“我前男友,他給我寫的信,我們在一起八年,我好愛好愛他,我到今天都好愛好愛他。他離婚了,我們又可以在一起了。”

這話說的模模糊糊,還槽點滿滿,讓Cam理解無能,她遲疑了片刻,安慰道,“那是好事啊。”

“可是太過分了,太過分了。原來一切都是個謊言,他們騙我,騙着我離開他,騙着他娶別人。這些年,為了躲着他我滿世界的逃避,我在水下待的時間比水上還多,為了躲着他我連醫生都不當了,多少次我都不想活了。我太委屈了。他們為什麽這麽欺負我。為什麽?因為我沒有媽媽嗎?”一時間,沐沐仿佛是一個受了委屈的小女孩,那個被同學嘲笑她是後媽養的灰姑娘的小女孩。

看過人生百态的Cam從她模模糊糊的話語裏讀到了很多。她的眼睛有些濕潤,于是她猶豫了一下走上前,把沐沐抱進懷裏,輕輕的拍着她的後背。“沒事的,沒事的,你很快就可以回去了,你們就可以在一起了。你沒有錯過什麽,沒有。”

第二天沐沐是被熱醒的,太陽早就出來了,明晃晃的挂在天上。她裹着毯子早已汗流浃背。臉上還滿是昨晚哭過的淚痕,粘住了鬓發,從頭到腳都黏糊糊的。她從床上坐起來,看到床頭櫃上放着宇涵的信,還有Cam的紙條。“你今天早上休息一下。洗漱完了再過來辦公室找我。”沐沐努力回想着頭一晚的一切,似乎從來沒有過,她那樣在人前崩潰的哭。于是她再次打開宇涵的信,“知道真相之後我馬上就去了海島。是Thomas告訴我你去了非洲,就差幾天我就見到你了。沐沐,我不想再錯過你了,我不能錯過你。Awang說一直你放不下我。所以你還愛我的對嗎?就像我一直都愛着你一樣。對不對?那麽安安全全的回來,我一直都等着你。我們把過去的幾年用一輩子的幸福補回來。好不好。”

讀着信,沐沐又淚流滿面,上天還是眷顧她的,又給了她一次機會。這一次,她把信抱緊,帶着淚笑了。心中仿佛有一處郁結,在慢慢雲開霧散。

東國的戰事日漸吃緊,政府軍和反抗組織的戰争依然焦灼,還有恐怖組織日益猖獗,讓形勢更加嚴峻。特別是恐怖組織比起還想控制政權的武裝組織不同,他們幾乎就是一群瘋子,所有的人道主義準則在他們這裏都是無效的,他們屠殺平民,折磨戰俘,而這時前方戰場竟然傳來他們襲擊了無國界醫院的消息。

那是接到宇涵的信後的一周,那天沐沐值班,躺在醫生休息室裏,其實就是用簾子隔出來的一個單人床的區域。她思考着下午和Cam的談話。

在那天發洩過之後,Cam問她是不是想立刻回國。她猶豫了一下拒絕了,“我當初決定來這裏的時候就是想,就算愛情沒有了,我最初對這份職業的夢想還在,我應該去做那些我曾經想做的事,為了我自己。所以我不想因此半途而廢,再加上現在這裏那麽缺人,我若是走了大家就更難以應付了。”

Cam看着她贊賞的笑了,“當初我面試你就是覺得你是個有韌性有意志力又堅強的人。得先做好自己,才能愛人。愛你的人是因為你是你而愛你,而不是因為你為他做了什麽而愛你。”

“您這話和宇涵當年說的一樣。”沐沐微笑着說,好久了,提起這個名字終于是輕松的心情了。

“這就已經開始像戀愛中的女孩子一樣笑啦。”Cam笑着調侃道。沐沐低着頭不好意思的笑了。“那你要不要回個信。”

一時間沐沐腦海中閃現了無數版本的回複,想象了無數版本宇涵的反應,可是最終她還是搖了搖頭。

“為什麽?”Cam有些意外。“跟總部聯系。估計一兩周都能收到吧。”

“嗯,所有電視劇裏,一旦立flag,說什麽等我結束就回去,就一定要出事。這裏槍林彈雨的。我還是什麽都不說了。反正他會等我的。”沐沐咬着手指頭說道。

“你居然還那麽迷信。”Cam也哭笑不得的搖着頭。

而今天下午,Cam和她提起再過一周會有一批新的醫生來,到時候隊伍裏也有人要走,她可以一起走。于是靠在床上,沐沐忍不住微笑。或許下周就可以回去了。她摸着手上的戒指,腦海中回憶着那已經看了千遍的宇涵的來信,這一切依然像做夢一般不可思議。她又翻了個身,忍不住把頭埋進枕頭裏。在收到宇涵郵件的那一刻,她才發現,原來這些年的努力竟然是無用的,這些日子,她自我催眠已經放下他了,至少覺得自己可以回到那座城市和他的存在和平共處了,可是在收到他的信的那一剎那,她才發現,這一切不過是她自己的自我麻痹。她幾乎一刻也沒有猶豫就對他信裏的問題說了“yes。”想下一秒就回去找他。想去告訴他,自己愛他,多麽多麽愛他。她感覺臉燒的火燙。在廖宇涵面前自己仿佛是透明的,愛的那般毫無保留。她忍不住用手拍自己的腦袋,“齊沐夏啊,你有點骨氣好不好啊。矜持一點好不好啊。”可是笑卻依然止不住。

電話猝不及防響起,沐沐趕緊坐起身來接,臉上的笑和紅暈都還沒有褪去。電話那邊是槍聲,和嘈雜的人聲哭聲,她幾乎聽不清那一頭人在說些什麽。

“。。。醫院被襲擊了,。。。慘重,。。。要轉去你們那裏。你們派幾個醫生來接。。。。重傷要就地處理。”

沐沐一下子清醒過來,趕緊和電話那頭的人再次确定地點。這時候守衛那邊也有人慌忙趕來,他們也得到了消息。“你去告訴病房的Sarah和Franscoise,我給Cam打電話。讓在營地的人馬上過來這裏值班。大概還要叫上幾個人和我們一起去。”

“現在我們這裏有的越野車只能坐五個人。”士兵說道。

“我們三個人先去吧。後面橫豎都要有大車跟着去轉移傷員。到時候讓Cam決定。”沐沐一邊說一邊飛速的整理急救箱。

坐上車沐沐的心依然飛速的跳動,緊張讓她覺得渾身發麻,抱着急救箱的手都控制不住的顫抖。身邊,經驗豐富的Francoise和Sarah似乎也沒有比她平靜多少。他們緊張的看着車窗外。遠處的戰火依然激烈,不停的有爆炸的火光。出事的醫院在前線,離這裏不過10多公裏。可是如今的路況開過去大約也要一個多小時。車的前面坐了兩位特種兵。車頂挂起了紅十字旗和無國界醫生的旗幟。然而在知道醫院被襲擊,甚至不是誤襲的時候,沐沐就知道,在這樣的形勢下,這兩面旗又能有多少作用呢。這是她第一次感到離危險那樣的近。

颠簸的車裏,沐沐覺得有些恍惚,不過半個小時以前,她還躺在床上,幻想着和宇涵的重逢,幻想着和他一起去潛水,去帶他去看那片寧靜的海底世界。熱帶魚在四周環繞,白鳍鯊在遠處悠閑的游過,斜着眼睛看着他們,她拉着宇涵的手,一起去追逐海龜。而此刻眼前明明是越來越猛烈的炮火,耳邊是越來越激烈的槍聲,她幾乎要分不清哪一個才是夢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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