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貫翀之城
貫翀之城
虞鈞國,貫翀城。
城外二十裏,陂澶國軍營,大将軍營帳中,幾人站在沙盤前,其中站在左側的一人伸手指向沙盤中一處,道:“貫翀城中現剩餘守軍約有三萬。”他移指,指向沙盤另一處關隘,“據斥候探報,敵方援軍目前已到莖狼關,一路急行軍趕至貫翀城最多只用五日,我軍若能在敵方援軍趕到前攻下貫翀城,便能打破眼下的僵局。”他手指移向城後一大片區域,接道,“直取灀岐四郡。”
站在沙盤正中的大将軍金闫骐,年約三十餘,面目粗犷,他低頭望着沙盤上錯落起伏的地形,下令道:“貫翀城被圍了一個月至今沒拿下,三天之內,我不管你們用什麽方法,都要給我拿下此城!”
其餘幾人對望一眼,沉聲應道:“是!”
旭日初升,貫翀城內,守了半夜的将士與前來換防的同袍交接過後,走下城頭,每人在夥房領到兩張烙餅和一碗白粥。衆人松下緊繃半夜的神經,聞着源源散發的食物香氣,只覺饑腸辘辘,正欲吃一口熱食,城頭傳令兵這時忽而急匆匆跑來報告:“主帥,一批敵軍正全速往城下集結,目測有七萬人!”
他話音未落,北門、南門、西門方向同時響起有敵軍來襲的信號,衆兵士捧着熱騰騰的食物一致望向身穿黑色铠甲的青年男子,等待指令。
男子端起粥碗,淡淡道:“知道了,這是敵軍日常攻城,這一月以來我們已對抗過十數回,不必驚慌,城上有防禦的同袍,大家守城半夜都餓了,先填飽肚子。”
衆兵士被男子一身從容的氣度所安撫,心頭落定,各自吃起手裏的烙餅和白粥。
陂澶國軍在城下結成方陣,有幾人上前叫陣:
“一群孬種,爹娘都死絕了吧,你祖宗在這呢,還不出來跪認祖宗!”
“狗娘養的,縮在城裏算什麽爺們!都急哄哄地趕着投胎,身上來不及長膽麽!”
“龜孫子,快出來讓爺爺好好疼你!爺爺答應留你一條狗命!”
……
陂澶國軍在城下叫陣一盞茶功夫,無論言辭多麽不堪入耳,守城軍始終不為所動。大将軍金闫骐當即下令強攻,十六名兵丁推攻城槌去撞城門,三十支小隊擡三十架雲梯從城牆處登城,同時有六十組弓箭手朝城上放箭,掩護雲梯隊登城。
男子下一道手令傳給南、北、西各城門守将,他用過早飯,帶兵士回到城頭,見敵軍已在城牆下架起雲梯,都尉池庇冴正命人以飛鈎鈎殺,垛牆後另有守兵放箭射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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敵軍冒着箭雨和飛鈎攀登雲梯,有的已攀過雲梯半腰,男子下令用礌石,兵士兩兩擡起合抱粗的石塊從雲梯頂端投下。在雲梯上的敵軍連串滾下,又有敵軍不斷補充,看來竟似是不計傷亡,勢要破城!不到半個時辰,城下已堆起上千敵軍屍體,城上的礌石也已用完。
城下箭雨無休無歇,守兵既要躲避來箭,又要阻止雲梯敵軍登城,時不時有守兵中箭,池庇冴見此情狀,不禁走到男子身旁,關切道:“主帥,敵軍此次進攻較以往猛烈,為安全計,請主帥下城去吧!”
男子射下即将登上城頭的一名敵軍,揚聲下令:“放猛火油!”
“是!”兵士得令,一壇一壇猛火油從每架雲梯澆下,随後一把火點燃,雲梯瞬間變成了火梯,雲梯上的敵軍立刻被燒成一個個火球,相繼從雲梯跌落,猶如火星雨下墜,痛呼聲此起彼伏,景狀之慘烈,宛似人間煉獄。
男子轉頭對池庇冴道:“今日絕不能讓敵軍登城,就算是戰死,也要死在垛口處,擋住敵軍。”
“是!”池庇冴領命,不敢再進言讓男子下城避險。
二十六壇猛火油用盡,尚有四架雲梯存留,其中一架雲梯上有名敵軍一只腳已登上城牆,被男子引箭射下,與此同時,城下一支流矢擦着男子腰間飛過,貫穿黑甲,劃開一道血口,親兵姚銘迺見狀,驚呼道:“主帥,你受……”
男子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姚銘迺忙閉上嘴。
守兵在雲梯上投下滾木,一梯敵軍被撸盡,又一隊敵軍接着登梯,只一炷香功夫,滾木也耗盡,池庇冴指揮幾隊人持刀分守在四架雲梯之側,一旦有敵軍登上城頭,立即砍殺。
男子撕下一截中衣,随意裹起傷口,命令道:“取坤天弩。”
坤天弩是乾桑國造物,射程遠,穿透力強,制作精良,男子僅得此一把,弩箭三支,在抵禦前邕昌國入侵的那場兇險萬分的泷錫之戰中都不舍得動用。皇上曾下令國中工部仿制,可惜坤天弩一旦拆解後無法再複原,又因沒有設計圖紙,至今未能仿制成功。
親兵齊哮呈上坤天弩,男子接過,登上城樓,瞄準敵軍後方主将所在,按下發射裝置,弩箭去勢如電,直插入其中一名揮舞令旗的将領頭顱,那将領身形一僵,被弩箭未盡的去勢帶得飛身倒下馬。
敵軍後方将領本在觀戰,未料禍從天降,立即炸開了鍋。金闫骐有一瞬錯愕,想不到敵軍竟有如此神兵!他正欲下令後撤三裏,剛舉起手,尚未及發話,胸口突然一陣銳痛,他被一股強力推下馬,戰馬受驚,人立而起,地上的金闫骐險些被戰馬落蹄踏中,幸而被身旁副将先一步撈起。
副将把大将軍拉上自己的戰馬時,大将軍已昏迷不醒。
接連兩人中弩箭,一将身死,主将生死未蔔,不知敵軍還有多少弩箭?不知下一支瞄準的會不會是自己?經此變故,陂澶軍中一時人心惶惶,副将當機立斷,鳴金收兵。
男子立在城頭,默然看着城下的敵軍如潮水退去,少時,城中各門也發出敵軍退兵的信號。半炷香後,敵軍退盡,抵死禦敵半日的守兵總算松下一口氣。
男子命池庇冴着人清點戰損,修補城牆,加固城門,清理戰場,交代完各項事宜之後,他自行走下城頭,兩名親兵随男子回到住處。
姚銘迺伺候男子脫下甲胄,摘去頭盔後,露出一張豐神俊朗的臉,鼻梁高挺,眉目清隽,因敵軍日夜滋擾,疲于奔命,下巴冒出了一層青淺的胡茬。
齊哮捧來一盤清水,伺候男子淨面及淨手,男子淨過臉和手,在桌邊坐下,動作間引動腰間的傷,他低頭解開裹傷布條,吩咐道:“銘迺,拿藥箱過來。”
姚銘迺見男子似要自己處理傷口,他立在原處,猶豫道:“主帥,屬下去請軍醫來給您處理傷口吧。”
男子淡淡道:“今日遭遇敵軍強攻,傷兵太多,幾個軍醫都忙不過來,這點小傷,我自行處理便可。”
姚銘迺十五歲便做了男子親兵,随男子參加過卞嶺原之戰,恬塗之戰,泷錫之戰,他今年已及冠,沙場數歷生死,對男子的敬仰卻一如少年時,他仍舊不肯挪步,擔心道:“可是您身份貴重,萬一有什麽閃失,只怕……”
男子見姚銘迺過于啰嗦,不由微微板起聲音打斷他道:“這是軍令。”
姚銘迺忙閉上嘴,轉身在屋內西南角的立櫃中取出一只木箱。
齊哮倒完洗漱水,回到屋中,見男子正從藥箱中拿起一只白色瓷瓶,忙上前道:“主帥,讓屬下幫您處理傷口吧。”
男子将瓷瓶遞給齊哮,齊哮接過,他做男子親兵才一年,比姚銘迺還年長兩歲,雖木讷寡言,但處事沉穩。
男子腰間的傷長約四寸,入肉不深,齊哮手腳利落,清創、消毒、上藥、包紮,處理妥當後,又伺候男子脫去破衣,換過一套淺藍常服。
姚銘迺見日已過午,便問:“主帥,可要屬下去夥房傳午飯?”
男子道:“先不用,等幾位将軍回來再傳。這裏不用伺候,你們去吃飯吧。”
“是。”兩人領命而退。
男子走到書案前坐下,研墨寫奏疏,他剛寫下開頭,北門守将、嬴武将軍嚴擲在門外求見,男子頭也未擡,開聲道:“進來。”
嚴擲年屆而立,一張方臉,五大三粗,手裏抱着頭盔,走到屋內方桌旁一屁股坐下,提起桌上的水壺倒出一杯水,一口氣飲盡,又連續灌下三杯,才開口道:“渴死我了,陂澶這幫小子今天這不要命的打法,把老子的庫存都清空了,要是再晚一刻退兵,這北門可就要破了!”
嚴擲說話間,男子寫完一段,他放下毛筆,起身走到桌邊坐下,問道:“傷亡如何?”
嚴擲抹一把臉,肅容道:“陣亡五百七十三人,重傷七百九十一人,輕傷一千四百六十六人。”
男子正欲接話,南門守将朱潛沅在門外求見,嚴擲扭頭見他臉上有血,不禁問道:“受傷了?”
朱潛沅一身書生氣,他飽讀詩書,本欲以科舉入仕,但因天下各國混戰不斷,時有外敵入侵,他最後投筆從戎,至今已官拜從四品缜明将軍。朱潛沅先向男子行過禮,才在桌邊坐下,回答嚴擲道:“沒有受傷,是敵軍的血。”
朱潛沅接而向男子禀告:“主帥,南門這一戰陣亡兵士六百八十二人,重傷五百五十一人……”他說話間,西門守将、轼德将軍白壟嵴也回來了,朱潛沅接着把話說完,“輕傷一千六百四十七人。”
白壟嵴年過不惑,他入伍三十年,已是沙場老将,他也不多話,在男子身旁坐下,緊接着朱潛沅報告道:“西門陣亡六百九十五人,重傷四百一十九人,輕傷一千三百三十人。”
此時,池庇冴也回到男子住處,衆人聽他彙報完傷亡情況,各自陷入沉默。良久,白壟嵴蹙眉道:“此戰我軍兵士傷亡萬餘人,剩餘還能投入戰鬥的兵士不足兩萬,猛火油已消耗殆盡,就算礌石和滾木等物資可回收再用,我們怕是再也擋不住敵軍的下一次強攻了。”
男子昨夜與池庇冴換防守城後半夜,早上又經歷一場苦戰,說話的聲音已有些沙啞,語氣卻平穩而堅定:“諸位再堅持幾日,萬衷年就快到了,成敗在此一舉。”
齊哮和姚銘迺兩人吃完飯,回到男子住處,見幾位将軍已到齊,忙去夥房傳午飯,他們幫着炊事兵端來一盤窩窩頭、兩碟素菜、一碟葷菜。
衆将早已饑火燒腸,食物上桌後,只一盞茶功夫,盤碟便已見底。
飯後,男子命齊哮和姚銘迺搬來沙盤,衆将圍在沙盤前商議禦敵對策。
直至日落時分,幾人才從男子屋中出來。
殘陽如血,鋪照在城中,将滿城屋落牆瓦照出一種蕭索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