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死而後已

死而後已

“大将軍醒了!大将軍醒了!”

金闫骐忍着胸口疼痛,緩緩喘過幾口氣,看向圍在床邊的幾位将軍,弱聲問:“我昏迷了幾天?”

副将魯艋塑回道:“大将軍昏迷了兩天,軍醫說幸虧那支弩箭射偏了半寸,否則……”

金闫骐又想起了當時那兇險一幕,不禁問:“是什麽弩箭?”

魯艋塑取來一支長約九寸,形如傘狀,有鋒利倒鈎的黑色玄鐵弩箭,答道:“是坤天弩。”

金闫骐轉望魯艋塑手裏的弩箭,蹙眉道:“坤天弩難道乾桑國與虞鈞國已經結成聯盟了?”

魯艋塑身旁一個絡腮胡子将軍駱咫道:“估計是以往在戰場上偶得之物,這一月我們已交戰十數回,虞鈞國守軍如果有大批量坤天弩,不可能至今才使用。”

金闫骐點點頭,喘過幾口氣,又問:“你們這兩日可有攻城?”

魯艋塑道:“大将軍昏迷不醒,末将等不敢擅作主張。這兩日只發動兩場小型夜襲,并未進行大規模攻擊。”

金闫骐道:“敵方援軍眼看就要趕到,我們所剩時間不多,明日必須再發動一次強攻!”

“是!”衆将齊聲應道。

金闫骐因傷卧床,便交由駱咫全權指揮戰事。

“說說明日攻城的戰術。”金闫骐強撐着坐起來,魯艋塑忙拿軟枕墊在他身後,讓他斜靠在軟枕上。

駱咫道:“我軍現今剩下二十四架雲梯,敵方守軍可參戰人數大約不足三萬,我軍可分別派三萬士兵在南、北、西三門圍而不攻,牽制住這三門的兵力,再集中攻城物資主攻東門,東門孤軍作戰,想必破城在望!”

金闫骐聽後,點頭道:“此戰術可行,南、北、西三門各配備一臺攻城槌、兩臺三弓床弩,一旦守兵有調動,即刻發動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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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衆将領命。

金闫骐伸手撫上胸口的傷,眼神陰狠,暗暗咬牙。

貫翀城門守兵這兩日都處在高度戒備狀态中,當他們看到敵軍破開晨霧,兵臨城下時,只是心頭一沉,倒不慌張。

衆守軍沉默看着城下黑壓壓的敵軍,敵衆我寡,他們都知道這一戰意味着什麽,每個人臉上都有着寸土不讓的堅決神色,以及視死如歸的平靜。

陂澶軍這次不再叫陣,直接上投石機,巨石接二連三砸向城牆,反複加固的牆體承受着重石的摧損,時不時被砸出一塊凹陷。

幾輪投石猛攻後,二十四架雲梯接而架起,攻城軍一波波登上雲梯,守城軍不斷投下滾木礌石。攻城軍被砸得頭破血流,傷筋斷骨,但他們人數衆多,不計傷亡,前赴後繼。

半個時辰後,城上滾木礌石盡數告罄。

男子下令用幹柴,守兵将一捆捆柴枝點燃,從雲梯頂上投下,有敵軍衣物被燒着,倒下一批,再上一批,仿佛殺之不盡。

東門戰場上喊殺聲,慘叫聲,刀兵交擊聲混成一片,殘肢橫飛,鮮血四濺,活似修羅地獄。

南、北、西三門卻靜悄悄,城頭守将各自與城下三萬敵軍相互對峙,按兵不動,只能在心裏幹着急。

北門守将嚴擲看着城下嚴陣以待的陂澶軍,狠狠一拳擊向垛牆,副将見他情緒暴躁,像是随時要帶人前去東門支援,他忙開口勸道:“将軍萬不可擅離職守,敵軍在城下虎視眈眈,正是等着乘虛而入啊!”

嚴擲已不是毛頭小兵,他入伍十餘載,經歷過許多戰役,自是知輕重,他只是心裏窩火,明明手腳自由,卻被人牽制着動彈不得!

約莫一炷香過後,東門城上儲備的幹柴燒盡,陸續有敵軍登上城牆,男子手持紅纓槍,守在湧出敵軍最多的一架雲梯旁,不斷将敵軍挑下城去,雙手虎口因用力過度已裂開一道血口,他手上動作不停,冷靜下令道:“投屍。”

城上堆積着不少屍體,有敵軍的,也有同袍的,池庇冴得令,按照先前商議好的對策,吩咐士兵将屍體點燃,一具具屍首猶如一根根燃燒着的滾木,從雲梯頂端投下,敵軍攻勢為之一緩。

駱咫在坤天弩射程範圍外坐鎮指揮,他見此情狀,眸色一凝,随後又笑道:“這些守軍已經走到了如此山窮水盡的境地麽?真是喪盡天良啊!連同袍的屍首也能拿來當武器使,我倒要看看這城上有多少屍首可以燒!”他轉頭吩咐身旁副将,“傳令下去,不得退縮,全力進攻!”

一名被敵軍劃破腹部的守軍靠坐在牆邊,他左手緊緊捂着腹部,以免腸髒外流,眼看着城上的屍體被逐漸搬空,敵軍的攻勢繼而又猛烈起來,不斷有敵軍湧上城頭。他從懷中掏出一只荷包,手指隔着布料捏了捏裏面的護身符,那是心上人在他出征前,去寺廟為他求來的,他看着荷包上針腳細密的圖案,目光既有不舍,又有決絕。

半響過後,他将荷包珍而重之地放到身側地面上,吃力站起身,這一番動作導致腹部創口湧出更多血,他卻是不顧了,問同袍要火把。

同袍不知他要幹什麽,但還是把火把給了他,那名傷兵接過火把,毫不猶豫地在自己的褲管、衣擺、袖口各處點着,再将火把塞回同袍手裏,轉身撲向最近的一架雲梯,死死抱住雲梯最上面那名敵軍,敵軍馬上被火撩着,身上吃痛,掙紮不脫,随那名傷兵一起滾落,雲梯上其餘敵軍也被這兩人連帶掃落,距離兩人較近的幾人身上衣物随之着起火來。

一名傷兵做出此舉,其餘傷兵紛紛效仿,有人緊緊抱着雲梯,化身人形火把,試圖點着雲梯,直至被活活燒死,手足依然纏在雲梯上,仿佛已與雲梯長成一體。

男子的紅纓槍片刻未停歇,不斷有敵軍斃命在槍尖下,他的雙手虎口已痛至麻木,見傷兵們點燃自己,相繼赴死的行為,他并未下令阻止。無論是他,還是兵士們,他們都已做好了以身殉城的準備。

駱咫看着一個個火人從城上撲下,他臉上現出喜色:“看來守軍已是強弩之末,再撐不過半個時辰,傳令下去,全力……”

“報!”他話未說完,忽有派去探詢敵方援軍動向的斥候匆匆而回,“報告将軍,敵方援軍将到檸蔚原!”

駱咫聞報,詫異道:“按照先前的行軍速度,預測敵方援軍至快也要明日才能趕到,怎的提前到了!”

斥候不敢答話,昨日晨起有大霧,敵軍營地忽而點起大量火堆,其後又以濕物蓋住火堆發煙,乃至營地裏煙霧缭繞,根本難以視物,他恐被發現,不敢靠得太近,待煙霧散盡,敵軍已失去蹤跡,他一路策馬追尋,終于再次發現敵軍去向時,敵軍已到了檸蔚原,他只得急忙趕回報訊。

“報!”未待駱咫作出下一步指示,又一名斥候回來禀報,“報告将軍,敵方援軍已馳過檸蔚原,約莫只需二刻便能趕到這裏!”

駱咫追問道:“趕到的援軍有多少人?”

斥候回道:“大軍奔馳中馬踏飛塵太大,看不清具體人數,但看陣勢不下二十萬!”

駱咫望向還在負隅頑抗的守兵,眼看就要拿下這座城,盡管滿心不甘,但他并未戀戰,果斷下令道:“收兵!”

齊哮被敵軍砍中右臂,彎刀脫手飛去,鮮血淋漓滿臂,他已失去戰鬥力,但還可拼死一搏!當下未有半分遲疑,拿來火把點着下擺,烈火燒起衣物,撩着身上皮肉,他咬牙忍着巨痛,轉身正欲朝最近一架雲梯撲去,敵方忽然響起鳴金聲,他微微一愣,烈火的灼痛又将他拉回神,他迅速倒下,往地上一灘灘血泊中來回翻滾幾圈,壓滅身上之火,胸腹部已有大片燒傷,皮肉火辣刺痛,但他終究是活了下來。

“敵軍退兵了!将軍,敵軍退兵了!” 一名南門守兵興奮道,轉而又有些不解,“敵軍為什麽會無緣無故退兵?”

南門守将朱潛沅凝目看着城下驟然退去的敵軍,心裏緩緩舒下一口氣:“想必是萬将軍就要到了。”

陂澶軍撤回營地,大将軍金闫骐聞報,訝道:“敵方援軍怎會提前趕到?”

駱咫蹙眉道:“末将也是始料未及,就算日夜急行軍,至少也需五日,怎麽可能只……”

“報!”駱咫話未說完,營帳外有斥候跑來急報,“敵方援軍将到貫翀城,但全軍并未減速,看勢頭似要直取我軍營地!”

營帳中幾位将軍神色一凝,金闫骐本欲坐起,扯到胸口一痛,只覺一口氣喘不上來。

“報!”營帳外又一名斥候回來禀報,“敵方援軍馳過貫翀城,正全速向我軍方向馳來!”

敵方援軍這一舉動,着實出人意料,金闫骐見對方來勢洶洶,再思及己軍剛經歷一場失敗的攻城戰而撤回營地,士氣難免有些受挫,而且,他身上還負着傷,心裏當即生出退意,下令道:“全軍撤退!”

大軍強勢碾來,煙塵滾滾,遮天蔽日,馬蹄落地聲隆隆作響,地動山搖,一路追趕陂澶軍而去,陂澶軍被緊追得竟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援軍從尾後追着馳過陟栎林,直追到落舺峰才停下。

萬衷年看着陂澶軍消失于視野,随即帶兵折返貫翀城,東門正在清理戰場,東門守軍這一戰可謂非常慘烈,幾乎全軍覆滅,最後僅餘不足五百人生還。

守軍看清萬衷年所帶兵馬,不禁大吃一驚,原來援軍只是虛張聲勢,實際兵士只有七千餘人,馬匹約有八萬餘,還不全是戰馬,馬背上綁着一個稻草人,每匹馬尾後都綁有一束枝條,制造滾滾飛塵,迷人眼目。正是這樣一支稀稀落落的人馬挽救了這座岌岌可危的城池于水火!

萬衷年帶兵馬入城,令兵士在城內待命,他徑自去往主帥居處。

南、北、西三門守将都在屋中,男子坐在方桌邊,親兵姚銘迺正在幫他處理雙手虎口上的傷。萬衷年進屋,向男子行過一禮,嚴擲随後吼道:“你小子再晚來半個時辰,就等着給老子收屍吧!”

萬衷年年方二十七,本是一名伍長,因在戰場屢立奇功,現已官拜正五品鶴威将軍。他接到軍令便帶兵快馬加鞭從南方邊防奔來,一路心急如焚,馬都跑死兩萬匹,幸而被他趕上了,見城門尚未失守,他吊着的一顆心才落回原處。

白壟嵴一貫謹慎,估摸着時辰不對,關切道:“萬将軍将敵軍驅趕至陟栎林折返,回得晚了約莫有一刻,可是途中有何變故?”

萬衷年心裏解恨,一時嘴快道:“我将陂澶那群兔崽子一路追到了落舺峰。”

男子聞言擡頭,沉聲問:“你說什麽?”

萬衷年自知失言,馬上閉緊嘴,不敢再吱聲。

男子長眉微蹙,責備道:“讓你直追敵軍本已是兵行險着,按計劃只需将敵軍追趕至陟栎林便帶兵回返,你為何還要再往前奔馳二十裏追到落舺峰?你只帶了七千人,追趕敵軍越久,越易露出破綻,若被敵軍察覺異樣,掉頭反攻,你可知會有何後果?你為圖這一時之快,将七千同袍性命置于何地?将城中百姓安危置于何地?”

萬衷年耷拉下腦袋:“末将知錯。”

男子見他已認錯,未再繼續訓責,只道:“你違反軍令,自行去領二十軍棍。”

嚴擲聞言,忙道:“主帥,這小子應是想把敵軍追趕得再遠些,為給城中百姓撤離争取更多時間,也為下一步戰略部署争取更多時間,念在這小子一片苦心,這頓打,要不就免了吧!”

朱潛沅也接口幫腔道:“萬将軍平安回返,敵人未覺有異,主帥就饒了萬将軍這回吧。”

男子未為兩位将軍言語所動,淡淡道:“有求情者,再加二十軍棍。”

萬衷年只覺身上皮肉一緊,忙擺手道:“各位将軍快請都別說了,這二十軍棍我現在去領了便是!”他說罷,腳底生風似的飛快出了屋。

齊哮在傷兵所,姚銘迺處理傷口不及齊哮手法利落,還要挑去手上磨出的血泡,又怕拿捏不好輕重,足足花費兩盞茶功夫,總算為男子包紮好,他收拾起藥箱,退到門口侍立。

陂澶軍圍城一月,總算撤走,貫翀城暫時得以喘息,男子與屋中幾人商議起撤離百姓出城事宜,以及下一步作戰計劃,每位将軍各自領了任務下去布置。

是夜,明月高懸,萬籁都寂,經歷激烈戰鬥後的東門也歸于寧靜,一曲舒柔和緩的笛音在城頭回旋。

這是一首安魂曲,邊地荒涼,山河沉默,姚銘迺望着孤獨坐在城樓上的主帥,月光照着的背影,滿身清冷,他手上一支竹笛,笛音低回,循環不休,周而複始。

朱潛沅立在城牆下,如今時令已是春天,現下關內定是萬物複蘇,生意盎然,而邊關的風仍舊淩厲,吹人生寒,他想起了前朝詩人所作的一首邊塞詩:

邊關苦寒無春意,黃沙百丈只見泥。

小河冰融堤岸綠,征人何日還故裏?

征人何日還故裏?多少征人已死于戰中,而故裏親舊卻仍在殷切期盼着他們早日還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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