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舍子求存

舍子求存

遺屬撫恤事宜經徐商琮與兵部幾番商議,終于議定,由兵部送呈禦批,陽祥帝次日便批複準允了。徐商琮得以空閑下來,只一心等着過千秋節。

期間,袁姵寧又傳徐商琮進宮兩次,徐商琮一待便是半日,在宮中與父母、兄長一同用完晚膳才回府。

徐商琮閑時基本足不出戶,待在府中,徐商濯又求得父皇允許,出宮一次,徐商琮教他練了一天射箭,少年終于不再脫靶,射出的箭偶爾還能擦着紅心邊緣,把他高興得一蹦三尺高。

這日午間下過一場暴雨,悶熱的暑氣終于消解些許,徐商琮在書房中看書,裴曾江來敲門,說是禦前侍奉的劉公公求見。

劉公公進門後,給徐商琮行過一禮,急道:“王爺,皇上傳您立即進宮一趟。”

徐商琮見他臉色焦急,不禁擔憂問道:“劉公公,發生了何事?”

劉公公道:“奴才不知,皇上傳得急,請王爺即刻随奴才走吧!”

裴曾江欲去備馬車,劉公公道:“裴管家不用忙活,皇上派了馬車專程來接王爺。”

宮中的馬車就停在王府門外,徐商琮來不及換衣裳,被劉公公急匆匆請上了馬車,他坐在馬車裏,不時聽到車簾外劉公公催促車夫加快,他心中愈發忐忑,一時憂慮是否母後身體有恙,一時憂慮是否父皇身體有恙。

馬車一路急馳,只二刻鐘便到了宮門外,劉公公領着徐商琮直往禦書房去。

到禦書房門外,竟不必進去通報,劉公公止步躬身道:“王爺,您快請進。”

徐商琮毫不耽擱,他趨步進入禦書房,見母後竟然也在,又見父母二人俱安好無恙,他才終于松下一口氣,恭敬行完禮。

徐沛覃面色凝重道:“老三,苂途關急報,乾桑國六十萬大軍壓境!”他說罷,遞給徐商琮一份戰報。

徐商琮看完後,未顯驚慌,有條不紊分析道:“乾桑軍雖然來得突然,我軍亦不是全無準備。苂途關地勢險要,易守難攻,況且還有齊老将軍坐鎮,乾桑軍想在短時之內奪關絕無可能!”他接道,“去年征收的三十萬新兵極是訓練有素,兒臣已撥了二十萬去苂途關,按日子算,嚴擲及朱潛沅兩位将軍帶着大軍也差不多該回到了,兒臣即刻動身趕去,一路快馬加鞭,七日之內即可到。”他最後安撫道,“父皇請放心,我軍與乾桑軍有一戰之力!”

徐沛覃似乎不為他這一番話所動,開口道:“倘若有辦法可令乾桑軍不戰而退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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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商琮疑惑道:“不戰而退兵?”

徐沛覃接而遞出一份文書:“乾桑軍壓境苂途關,卻按兵不發,這是與戰報一同送來的協議,你看看吧。”

徐商琮接過,打開細閱,這份文書出自乾桑軍,以國書的形式要求陽祥帝下诏褫奪他的封號,将他驅逐出虞鈞國境,賣入乾桑國為奴,兵臨苂途關的大軍便即刻退兵,否則,乾桑國将不惜兵力與虞鈞國為敵!整份文書措辭堅決,毫不相讓,最末一句甚至仿佛能聞到硝煙味。

徐商琮看完後,合上文書,語氣堅定道:“父皇,兒臣請戰!請允許兒臣出戰,兒臣一定誓死不讓乾桑軍入關半步!”

徐沛覃聽罷,不為所動,淡淡反問:“萬一守不住呢?乾桑國可不比陂澶國,乾桑國将勇兵雄,國力強盛,一旦破關,你讓朕也像那邕昌國君一樣被活活車裂嗎?”

徐商琮一怔,至此才後知後覺地發現,或許在召他進宮之前,父皇心中早已有決斷,他不禁探問道:“父皇要簽了這份協議嗎?”

徐沛覃道:“你在沙場征戰多年,自是知道兵戎相見的慘烈,眼下既然有法子不戰退敵,為何不取?”

徐商琮誠懇進谏道:“父皇,乾桑國這些年征戰不休,圖謀争霸,就算此次能不動幹戈退了兵,下次也會再度率兵來犯,到時我國又該如何?”

徐沛覃已有些動氣,冷冷道:“此次壓境的大軍尚未退,何談以後?”

見父子二人對話逐漸緊繃,一直沉默不語的袁姵寧開口道:“琮兒,貫翀城一役,你父皇就沒睡過一個好覺,身子一日差過一日,你生為人子,自當為父分憂啊!我雖在深宮,但也知道乾桑國比陂澶國強上許多,更何況乾桑軍還揚言要不惜兵力與我國為敵,這一仗要是開了戰,何日是個頭?”

徐商琮望向袁姵寧,他沒想到原來母後也同意父皇的決定,心中霎時湧起一陣悲涼,他張了張嘴,原本還有許多對當下兩國局勢的剖析,一時竟成無言以對。

袁姵寧見他不言,又繼續道:“你身為皇族,自小生受萬民供奉,就算不為父皇母後着想,也該為國中萬千百姓着想,不要妄動兵戈,讓他們免受戰火摧殘吧!這份文書提到的條件是代價最小的退兵之法!”

徐商琮雙膝往地上一跪,直白問道:“恕兒臣鬥膽,父皇、母後,這是要拿兒臣作棄子嗎?”

帝後二人并未應聲,滿殿靜寂中已是默認。

徐商琮喉頭一哽,喚道:“父皇、母後。”

帝後二人仍舊沒應聲,仿佛已是鐵了心。

徐商琮心中漸涼,沉默半響,試探般問道:“若是兒臣不同意此議呢?”

徐沛覃聽他如此說,目光倏然變得森冷:“這些年打了幾場勝仗,是不是讓你得意忘形了?連自己是誰都不記得了?你的一切都是朕給的,朕想收回便收回,你還敢抗命?這是聖旨!”

誅心之言有如利刃,一刀接一刀無情紮向徐商琮,良久,他将湧動的情緒盡數逼退,像是求證般追問道:“倘若乾桑國要的是皇兄,父皇和母後也會給嗎?”

徐沛覃聞言,似乎被觸到逆鱗,忍不住擡手甩了他一巴掌,暴怒道:“放肆!你皇兄是國之儲君,豈是你能相提并論的?”

徐商琮俊朗的臉頰立時浮起幾道淡紅指痕,可他仿佛感覺不到痛,他跪直身,望向袁姵寧,清黑的目光中滿含期待,固執地等着她一個回答。

袁姵寧深深嘆一口氣,失望道:“琮兒,你們的妹妹早沒了,我就剩下裕兒和你,我一心只盼着你們兩兄弟和睦友愛。你問出這個問題有何居心?這麽多年來,在你心裏對你兄長到底有何不滿?”

徐商琮聽完母後這一番話,似乎終于讨到了滿意的答複,他唇角牽起一個淺淡的笑意,垂落目光,沒有反駁,也不再抗辯,清聲道:“父皇若是要從了這份協議,請直接砍了兒臣,把兒臣的頭顱送去乾桑軍中吧。”他深深伏低身,以額頭貼着堅硬的地面,懇請道,“求父皇成全兒臣。”

徐沛覃氣結,呵責道:“你說的這是什麽混賬話?乾桑軍根本就沒想傷及你的性命,不過是讓你去做個奴才,這點苦都吃不了嗎?朝中臣工都誇你聰睿博學,難道你的博學就學了個寧折不屈古史上有多少皇子忍辱負重去他國做過質子,你都不曾讀到過嗎?”他怒極一拂袖,背轉過身,重聲叱道,“回去給朕好好想一想!”

徐商琮喉嚨哽澀,未再多一言,退出了禦書房。

他獨自走過長廊,往出宮的方向去。金烏西沉,照在重重殿宇的碧瓦朱檐上,鍍上一層泛舊的黃,他駐足立在漢白玉長階上,默然擡頭看着天邊絢爛的雲霞。

有人喚他:“三弟。”

徐商琮回頭,見徐商裕帶着個內侍從身後走來。

徐商裕走到徐商琮身旁,與他并肩而立,以兄長的口吻包容又無奈地責備道:“我是國儲,自是不能賣給敵軍,沒想到三弟竟然會在父皇母後面前問出如此糊塗的問題,下次可不許再這樣無理取鬧了啊。”

徐商琮不料方才在殿中的對話,都被皇兄聽到了。

徐商裕并不需要徐商琮答話,他說完後,施施然走下漢白玉長階,優哉游哉往東宮方向行去。

徐商琮望着皇兄遠去的背影,無數過往翻上心頭,少年時,他與皇兄一同搗蛋胡鬧,父皇母後總會只罰他一人,那時他以為是皇兄身子骨弱,沒他皮實,因而父皇母後才不舍得打皇兄;後來他上了戰場,皇兄也請求去督戰,卻被父皇狠狠訓斥了一通,并禁足反省,那時他以為父皇是要把皇兄拘在宮中學習治國之道……事到如今,他才忽然明白過來,當年父皇攔下皇兄,是不願讓皇兄去沙場屢險。

這麽多年他才明白過來,父皇母後原來竟是偏心的。

他看着皇兄離去後空空的宮道,心底無聲默道:我知是無理取鬧,如果事已無可轉圜,我總要從父皇母後嘴裏讨些難聽的話,好讓自己足夠死心……

徐商裕一路腳步輕快地回到東宮,随侍多年的貼身內侍小跞子逢迎道:“殿下看着很高興啊!”

終于出了心中這口惡氣!他能不痛快嗎?他雖貴為太子,卻事事被這個胞弟壓一頭,滿朝文武都對這個胞弟贊譽有加,百姓只知澂王,不知太子。乾桑國這份協議簡直是天助他也,直接幫他拔了這根插在心頭多年的肉中刺!

徐商裕面上帶笑,語氣憐憫道:“三弟這回可真是被父皇母後傷透了心吶!”

小跞子有些擔憂道:“殿下,澂王畢竟手握重兵,若是心有不甘,拒不從命怎麽辦?況且,澂王還有‘戰神’的名號,這乾桑國要人,百姓不依怎麽辦?”

徐商裕無比肯定道:“我這個弟弟自小到大一片純孝,他是一定會從命的!”

“至于百姓?”話到此處,徐商裕目中閃過一絲陰狠,“我便再推他一把,讓他徹徹底底遭萬人唾棄!你安排一些人在茶肆酒樓散布謠言,就說澂王欲圖起兵謀反。”

“是。”小跞子忙領命下去辦事。

徐商琮回到府中,便一直待在書房,再沒出來。

過了用晚飯的時辰,書房中仍沒動靜,榅嬷嬷不禁去找裴曾江,擔憂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怎麽王爺進宮一趟,回來就把自己一直關在書房裏?”

裴曾江也沒甚法子,嘆道:“這天家的事,我等下人又怎能知道?”

天色漸暮,王府中點起了燈,唯有書房處一片漆黑,裏面的人枯坐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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