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不道冤屈
不道冤屈
第二日,太陽剛從天邊升起,街邊的小販已趕早出攤,包子檔一屜屜包子新鮮出爐,冒着騰騰熱氣;糕點檔一塊塊白糕又軟又嫩;豆腐腦檔飄出一股甜膩清香;湯面檔檔主正在揉搓一塊面團……吆喝聲、交談聲、腳步聲混雜不絕,交織出一個安寧祥和的尋常市井清晨。
有食客買下幾只包子,讓小販包好拿走,接而在隔壁檔口買幾塊松糕,同樣包起來,帶回去給妻兒吃。也有食客直接坐在攤主支出的小方桌旁,要了一碗豆腐腦,又讓隔壁包子小販送來兩只包子,一口包子一口豆腐腦,大快朵頤。
一陣踏踏馬蹄聲突然響起,又急又驟,衆人擡頭望去,只見一隊官兵和一名公公策馬馳過,官兵身上都帶着刀,足有上百人,像是要出公務,看樣子竟是往澂王府方向去!百姓不明所以,忍不住紛紛議論起來。
奮明衛馳進翎斛巷,王府守衛見有一隊兵馬馳來,領頭的是奮明衛指揮使熊骞榮以及禦前侍奉的劉公公,未待他們進去通報,熊骞榮便直接領兵闖了進去。
王府中人本在各司其職,一隊官兵突然帶刀闖入,他們一時驚呆在原地,面面相觑,皆不知發生了何事?
裴曾江見此陣仗,忙去書房請徐商琮。
劉公公雙手托着一道聖旨,立了半刻,見徐商琮從後院出來,當即扯着聲音道:“皇上有旨,澂王接旨。”
徐商琮跪下聽旨,滿府仆役也在他身後随之跪下。
劉公公打開聖旨,高聲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诏曰,澂王徐商琮以下犯上,以子逆父,蔑倫悖理,幹犯天威,今褫奪封號,廢為庶人,逐出國境,永不得回還。布告天下,鹹使聞知,欽此。”
這道聖旨念完,滿府下人盡皆錯愕,一朝禍從天降,都有些反應不過來。
“王……”劉公公叫出一個字,又忙住口,想到徐商琮已被褫奪封號,一時不知該如何稱呼,便索性去了稱謂,道,“接旨吧。”
徐商琮仿若一尊泥塑木偶,跪在原地,良久不動。
立在一旁的熊骞榮右手緊按着刀柄,高度戒備,他接到的皇命是,如若澂王反抗,便直接拿下!
滿府仆役和官兵靜默如山,氣氛一片僵凝,又過半響,徐商琮擡手接了那道聖旨。
劉公公暗地松下一口氣,又道:“王……咳,皇上有令,請交出帥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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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商琮神色平靜,交出了帥印。
劉公公小心翼翼收起那枚能號令全軍的玉印,接而道:“皇上宣見,請即刻進宮。”
徐商琮立起身,劉公公本以為這定是趟苦差,未料竟如此順利,忙不多耽擱,當先轉身領路,徐商琮舉步跟去,八名奮明衛緊跟在徐商琮身後。
“王爺。”榅嬷嬷滿心擔憂,不由自主邁出一步,又被留在院中的兩名奮明衛執刀擋回。
徐商琮聞聲,在門口處回頭,目光溫和,投去一個安撫的微笑。
徐商琮去後,熊骞榮揚聲對滿府仆役道:“皇上有令,即刻查封澂王府,府中下人一律就地遣散!”
他說完,數十名奮明衛立馬分散去趕人。
衆人被如此變故吓得慌張失措,苦苦哀求之下,總算求得半刻寬限,忙各自回房去收拾私人物件。半刻一過,奮明衛也不管他們有沒有收拾完,呼喝着将人統統驅出府。
落在最後兩名奮明衛合起王府兩扇朱漆大門,貼上了封條。
熊骞榮見此間差事已了,留下兩名奮明衛把守,下令收隊,回宮複命。
劉公公領着徐商琮進入祟平殿,徐商琮見殿中守衛森嚴,百餘名奮明衛按刀而立,除了父皇、母後,還有大皇兄、二皇兄、四弟及一幹重臣,十數道目光落在他身上,神色各異,有惋惜、有感慨、有憐憫、有慶幸……
“三皇兄!”徐商濯氣喘籲籲奔至殿外,他身後還跟着一衆宮人,連連勸道:“六王爺,您不能進去!”
徐商濯甩開宮人跑進殿內,撲到徐沛覃面前跪下,不斷磕頭道:“父皇,求您不要這樣對三皇兄!求您不要這樣對三皇兄!求您不要……”
徐沛覃喝道:“國之大事,你懂什麽?誰讓你進來的?來人!把他送回姿安宮,讓沵妃看好他!”
兩名內侍領命上前拉起徐商濯,徐商濯用盡全身力氣掙紮着不肯走,聲音已帶起哭腔:“父皇,求您不要這樣對三皇兄!”
徐商琮開口道:“小六,你先回去。”
徐商濯未肯聽,見自己人微言輕,轉而對徐商裕哭求道:“太子哥哥,求您幫三皇兄說句話!”
他看徐商裕保持沉默,又轉而胡亂對着滿殿人逐個懇請道:“二皇兄,四皇兄,各位大人……”
“成何體統?”徐沛覃不由動起怒,“來人,拖出去打二十……”
未待徐沛覃把話說完,徐商琮出手如電,利落一記手刀劈去,情緒過激的少年終于無聲軟下身子,他伸手接住,交給一旁的內侍,內侍忙接過來,把人送回姿安宮去。
徐商濯被送走後,殿中安靜下來,徐沛覃遞給徐商琮一張契約:“你收好吧,乾桑軍主帥指定要你親手奉給他。”這是一張賣身契,薄紙上兩個大印尤為顯眼,徐商琮的目光落在那兩個朱印上,墨筆簽名上加蓋了皇帝的玉玺印,以及皇後的鳳印,可謂堪比國書。
徐沛覃見他目光一直定在落款處兩個簽名上,又道:“你此一去,朕與你母後對你的生恩、養恩便算一并還報了。”
徐商琮聽到如此說,終于失去心中最後一線期冀,他伸手接過了那張契約。
他神色平靜,折起自己的賣身契收好,随後撩袍下跪,向着帝後二人叩頭三下,以人子的身份行完一個拜別禮。
徐沛覃看着徐商琮行完禮,并未叫起,他一擡手,兩名內侍擡上一只鐵桶,鐵桶內炭火通紅,炭火中埋着一根鐵條,其中一名內侍抽出鐵條,只見鐵條末端焊接着一塊碗底大的圓形鐵片,鐵片已被燒得紅透,那內侍舉着烙鐵向徐商琮走去。
徐商琮擡眸望向他,久歷沙場的領兵之帥,通身威壓氣息散發于無形,內侍被這一眼看得一哆嗦,再邁不動腿。
徐沛覃見狀,開口道:“給朕。”
那名內侍如蒙大赦,忙将鐵條躬身遞給徐沛覃。
徐沛覃手執鐵條朝徐商琮走去,殿內各奮明衛齊刷刷将刀抽出二寸,以防徐商琮突然發難,傷了龍體,殿中氣氛瞬時緊繃起來。
徐商琮默然垂落目光,視線之內看到母後的裙裾下擺,裙裾的主人紋絲不動,裙裾上金線繡成的一朵朵牡丹,簇擁着燦爛盛放,雍容又華貴。
徐沛覃走到徐商琮身後,未有過多遲疑,伸手将鐵片往他後頸按去。
徐商琮被燙得身形一抖,他握起雙拳,咬緊牙關,默默承受,不肯逸出一聲痛叫。
滿殿靜默,衆人俱不作聲,燙鐵接觸皮肉,騰起一絲焦味,有幾名朝臣不忍看,微微側過了頭。
半響,徐沛覃才把鐵條移開,徐商琮白皙的後頸被烙出了一個圓形的奴隸印。
熊骞榮恰在此時回宮複命,徐沛覃将鐵條交還給內侍,從劉公公手中接過帥印,交給熊骞榮,又交代了幾句,便對仍舊跪在地上的徐商琮道:“乾桑軍主帥要求你必須在七日內去到他面前,逾時算違約,從京城趕去關外最快也要七日,時間緊迫,你即刻出發吧,朕讓熊指揮使帶人護送你去。”
徐商琮自始至終未發一言,仿佛已是無話可說,他立起身,出了祟平殿。
熊骞榮帶了三百名奮明衛“護送”着徐商琮走出宮門,宮門外早已備好馬,百餘丈遠處有一名老婦背着個行囊頻頻往宮門裏張望。
徐商琮見是榅嬷嬷,開口對熊骞榮道:“熊指揮使能否稍緩片刻,容我說幾句話。”
熊骞榮轉過頭,裝作不見,算是通融,徐商琮邁步向榅嬷嬷走去。
榅嬷嬷面色憂急,雙眼紅腫,顯是狠狠哭過,她仔細打量着徐商琮,見他面色略有蒼白,但身上又沒有任何外傷,不禁關切問道:“王爺,在宮裏皇上沒有為難您吧?”
徐商琮寬慰道:“沒有。”
榅嬷嬷略略放下心,又氣道:“也不知到底發生了何事?街頭巷尾的人都在議論說您要起兵謀反!這簡直是胡說八道,太荒唐了!您這些年都在戰場上殺敵,拿自己的性命保護家國安定,他們怎能如此污蔑您?”
徐商琮聞言,輕聲一笑,未作辯解。
榅嬷嬷将背上的行囊取下交給徐商琮,道:“您随劉公公走後,他們就把王府封了,府中人都被遣散了!匆忙中老奴只拾出幾件衣裳,另買了些幹糧,王爺帶着吧。”
徐商琮淡淡道:“用不上了。”
榅嬷嬷立時着急起來:“王爺是要離國啊,這一路山長水遠,不帶上行囊,要是冷了怎麽辦?餓了怎麽辦?”
熊骞榮見徐商琮與這奶娘話別這麽久,不由咳嗽一聲,以示催促。
榅嬷嬷情急之下,拉着徐商琮,殷切道:“皇上下旨将您逐出國去,這外面人生地不熟,您又能去哪?讓老奴随去伺候吧。”
徐商琮拍了拍她的手,安撫道:“嬷嬷放心,我會照顧好自己。”
他解下腰間的玉佩,遞給榅嬷嬷,溫聲道:“我入宮時走得急,身無長物,這塊玉佩你收下,拿去典當了,買個宅子頤養天年。”
榅嬷嬷忙推拒道:“這玉佩太貴重了,老奴不能收!這是王爺身上僅剩的值錢物件,您留着也能應個急。”
熊骞榮已等得有些不耐,做了個手勢,兩名奮明衛立即按刀上前去催促,徐商琮将玉佩強行塞進榅嬷嬷手裏,轉身随那兩名奮明衛離去。
榅嬷嬷追出幾步,高聲叮囑道:“王爺,您千萬要保重啊!”
熊骞榮看着徐商琮翻身上馬,未再拖沓,利落地策馬而去,長空下身姿英挺,磊落蕭然,可以想見在戰場上披甲迎敵是何等風采!熊骞榮莫名被這個孤絕的背影觸動,不由生出幾分感慨,伴君如伴虎啊,倒是可惜了這樣一位人物!眼看徐商琮轉瞬去遠,他也不多耽擱,翻身上馬,帶領奮明衛縱馬跟去。
榅嬷嬷眼巴巴看着徐商琮的背影消失在視線中,心裏頓時空落落,突然想起行囊還在她手上,忍不住又湧出一臉淚,這眼看就是立秋了,天氣快要涼起來,王爺身邊也沒個伺候的人,衣裳、幹糧都沒帶,要是冷了怎麽辦?餓了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