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故土不故

故土不故

燕恪镗帶隊回到大營時,天色已經黑透,徐商琮被一路拖行,衣裳早已破損,落下一身的擦傷。

燕恪镗翻身下馬,見徐商琮滿身灰頭土臉的模樣,命人帶下去清洗,他自行去往主帳複命。

親兵通禀後,燕恪镗進入主帳,一道颀長的身影獨自立在沙盤前,低頭靜默看着眼前的沙盤,帳中燈光跳躍,在他英朗的眉目間閃映,照在山巒起伏的沙盤上陰影連綿成片。

燕恪镗行完一禮,拿出文書,上前躬身道:“将軍,此行一切順利,陽祥帝已在協議上簽字,加蓋了國印,人也帶回來了。”

盧覺镝目光不離沙盤,淡淡道:“知道了,放下吧。”

燕恪镗将文書放到東南角的矮幾上,又轉身回到盧覺镝身旁候命。

盧覺镝道:“這裏沒什麽事了,下去吧。”

“是。”燕恪镗退出主帳。

他跟随盧覺镝多年,複完命後,心裏有種微妙的感覺,似乎将軍不太希望陽祥帝簽這份協議,但他随即又覺得自己這種感覺不合情理。将軍精于用兵,由将軍獨創的星輿陣、九形陣、突迂陣,改良的鶴翼連矢陣、魚鱗懸沖陣在進攻邕昌國的圈墎之戰、諾馬溝之戰、琛芥之戰中皆是畢功于一役。

将軍雖精于用兵,一手帶出了所向披靡的鋼狴軍,但将軍也很惜兵,并不好戰,陽祥帝簽下這份協議,無形中免了一場血戰,将軍又豈會不樂意?燕恪镗自我否定後,甩掉心裏那種沒來由的感覺,往自己的營帳走去。

“老燕,回來了?”

燕恪镗循聲望去,見一身甲胄的霆勵将軍魏曽明向他走來,顯是剛領兵巡營歸來。

魏曽明大步流星走到燕恪镗身旁,開口便問道:“虞鈞國那皇帝當真簽了?”

燕恪镗點頭道:“簽了。”

魏曽明聞言,不禁大為失望,慨嘆道:“可惜啊!可惜!那徐商琮被傳為‘戰神’,與我們将軍不相上下,他們兩個如能交戰一場,必定精彩至極!皇上遲遲未對虞鈞國動兵,我可是等這一戰等了五年,可惜虞鈞國那皇帝太窩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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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恪镗實話實說道:“邕昌國被拿下,培泾國歸降,放眼四海,已有六國盡納我國版圖,還有幾個國君敢直撄我國的鋒芒?”

魏曽明滿懷熱血滾燙,此次出征早已摩拳擦掌,不料竟是如此收場,終究遺憾道:“話雖如此,但白白失去這足能載入史冊的一戰,實在是可惜啊!”

魏曽明嗜戰,燕恪镗見他掃興,不由安慰道:“天下尚未一統,往後的征戰定然少不了。”

魏曽明仍舊有些怏怏:“陂澶國的金闫骐空掌兵權,無勇無謀;韓宋晸死板守舊,不知機變。越沽國的全骥注穩慎有餘,銳意不足;苗基刍雖是一代強将,但已年邁,體力不敵;卓重靖有勇無謀,蠻打而已,這些人又豈是我們将軍的對手?”

燕恪镗對他這一番點評由衷地深表認同,如今徐商琮被廢,放眼天下,唯有越沽國的二皇子穆解柏與将軍有一戰之力,他受到魏曽明的情緒感染,不免也有些惋惜。兩人又閑話幾句,才各自回帳。

徐商琮被帶去清洗,那名小兵未收到上官的特意交代,因而對他身上的傷未加理會,只給他拿來一套士兵服,見他收拾齊整,便将他帶去主帳,交給帳外值守的親兵,算是完成任務。

徐商琮渾身擦傷火辣疼痛,他不動聲色立在帳外等候通傳,親兵進去通報後,讓他入賬。

徐商琮擡步進入帳中,見帳中人坐在矮幾邊,左手一卷兵書,手肘撐在矮幾上,正就着燭火在看書。

他走到矮幾旁跪下,微低下頭,雙手舉過頭頂,呈上一張三折的薄紙。

盧覺镝掃他一眼,目光又移回書上,明知故問道:“這是什麽?”

徐商琮清聲回話道:“是奴才的賣身契。”

盧覺镝未伸手去接,亦未再說話,徐商琮只好一直保持着跪呈的姿勢。

半響,盧覺镝翻過一頁書……

帳中寂靜,燈火微明,刻漏點滴流逝,只剩下時而響起的翻頁聲。

一個多時辰過後,盧覺镝放下手中書,卻仍舊不接那紙契約,開口道:“到外面去跪,本将要睡了。”

徐商琮水米未進,在地上跪了一個多時辰,托着那張賣身契的雙手已有些發酸,聽到如此吩咐,他也不多話,順從應道:“是。”

徐商琮起身退出主帳,在帳外重新跪下。

帳門外兩名值守的親兵靜立如山,對眼前跪着的人視而不見。

未幾,帳中燈滅。營中将士多已入睡,整個營地靜悄悄,只有巡夜的一隊兵士在執銳穿梭。

長夜寂寂,天上一輪明月皎潔如洗,徐商琮雙手托着那張薄紙,清明的目光安靜地落在遙遠的前方。

苂途關是太.祖皇帝開僵定國之年下令建造的,投入無數勞力,耗資甚巨,歷時三年方建成,巍峨雄關,憑據地利,固若金湯,萬夫莫開,被稱為國中第一大關。

徐商琮跪面的方向正對着故國,甚至能隐約望到關樓頂角,在月光下聳立,活似一只安然沉睡的巨獸。

徐商琮凝望半響,默然收回目光,垂望着身前的地面,天下局勢動蕩,戰火頻仍,他一心以身報國,本以為戰死沙場會是他最後的歸宿,沒想到家國會抛棄他,為國戰死竟成奢望!他無端想起前朝中書令李榄仲獲罪流放嶺南,永不敘用,在流放途中所作的一首詩:

江山柳絮紛,長道滿風塵。

赤忱空付水,徒留一孤身。

苂途關城樓上,頭發星白的齊荊志眺望着月光下連線起伏的重重山脈,心中無聲道:老蕭,我對不住你,我枉活在世,沒能保住你嘔心瀝血培養出來的這個學生。

齊荊志心中情緒翻湧,往事歷歷在目,想起那孩子十八歲時領兵深入敵後,浴血奮戰一日,最終解了長槺城之圍,他和老蕭帶人找到他時,是從屍堆裏扒出來的。當時老蕭抱着他,探到他還有一息尚存,方知後怕:“王爺,您若是有個三長兩短,末将萬死莫屬!”

那孩子眉目間已被鮮血浸染,青澀未褪的面孔虛弱一笑,斷斷續續道:“蕭将軍……言重了……在戰場上……沒有……王爺,我只是……一個……保家衛國……的戰士……若是……戰死沙場……也算……死得其所……”

回憶到此處,齊荊志一聲長嘆,他寧願澂王真如都中謠傳那樣舉兵謀反,也不至于讓自己落入現今的境地,那他就算舍去固守一世的忠義,拼上這把老骨頭,背起逆臣反賊的罵名,也要誓死追随他!

一名副将大步登上城樓,禀報道:“将軍,軍醫已為嚴将軍和朱将軍治過棒傷,身子骨無甚大礙。”他頓了頓,又補道,“兩位将軍悶聲不響,看着情緒有些低落。”

齊荊志微一颔首表示知道了,副将借着城樓火把的亮光見老将軍也是一臉悲怆,他不禁勸慰道:“将軍,乾桑國六十萬大軍就駐紮在關外三十裏,強敵未退,還請您多保重身體,切莫過度悲傷。”

見齊荊志無聲擺了擺手,副将在這一刻忽然覺得這位長年像“門神”一樣鎮守在此關的老将軍仿佛眨眼間就蒼老了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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