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榮辱颠倒
榮辱颠倒
盧覺镝手中拿着一封密信,正低頭無聲閱覽,帳中的燕恪镗及魏曽明對望一眼,見将軍看至末尾,微微露出一個笑意,燕恪镗不禁開口問道:“将軍,可是金闫骐應了?”
盧覺镝将密信遞給燕恪镗,道:“金闫骐為人貪利,本非忠義之士,眼下陂澶國已危如累卵,只要許以高官厚祿,策反他,豈不是易如反掌?”
燕恪镗看完密信後,轉遞給魏曽明,接口道:“如今璀苔城守軍聽令于金闫骐,只要金闫骐肯為我軍打開城門,我軍即不費一兵一卒拿下璀苔城!璀苔城後一馬平川,如此我軍便可一路長驅直入。”
魏曽明是個武夫,不懂這些彎彎繞繞的謀略,他看完密信後,不禁由衷欽佩:“将軍英明!”
盧覺镝吩咐燕恪镗:“去讓炊事營準備幾桌好酒好菜,本将今夜要接待貴客。”
他頓了頓,又補道:“讓先鋒營去獵一頭狼回來,要毫發無損的。”
“是。”燕恪镗領命而去。
先鋒營得令後,狄遷榷簡直是迫不及待,先前炊事營打死一頭野熊,尤蕲說他身手不及那個奴隸,那他今日就去捉一頭狼回來,再到尤蕲跟前顯擺顯擺!
狄遷榷點了五人與他同去,殺狼容易,捉狼卻是着實費了一番功夫,他們帶着狼回營時,日頭已西沉下山。
炊事營整治出幾樣葷菜,炊事兵們正忙得不可開交,将軍的親兵忽然過來,環視一周,找到在洗碗的徐商琮,道:“将軍傳你過去。”
徐商琮放下手裏的活計,跟随親兵去往主帳。
盧覺镝正在寫戰報,徐商琮入帳時,他剛好寫完最後一筆。
徐商琮在矮幾前三步外停下,躬身問道:“将軍,有何吩咐?”
盧覺镝擱下筆,擡起頭,語氣輕松,似閑話家常:“本将聽聞你在炊事營曾憑一己之力殺死一頭野熊,身手了得啊!”
徐商琮始終躬着身,垂首看着地面,接口回話道:“奴才當時只是為了救人,并非要出風頭,請将軍明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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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覺镝唇角勾起淺笑,語氣愈發溫柔:“別擔心,本将并非要怪罪于你。本将今夜有貴客要接待,軍中條件簡陋,沒有舞女歌姬表演歌舞助興,便由你來表演徒手殺狼,給大家助一助酒興吧。”
徐商琮微不可察一頓,但他并無二話,只順從應道:“是。”
盧覺镝低頭折起戰報,随口揮退他:“下去吧。”
徐商琮退出主帳,回到炊事營繼續幹起先前未幹完的活計,炊事兵們見他仍舊一派沉靜如水,從他淡然的神情中也探不出将軍找他所為何事?
金闫骐一行二十人來到時,天色已經昏黑,營中各處點起了火把,盧覺镝親率衆将接待,迎為上賓。
衆人一番寒暄,分主客落座,盧覺镝坐在上首主位,金闫骐一方坐在下首左側,魏曽明等将領坐在右側。雙方坐定後,立刻有酒菜送到各人身前的矮幾上。
盧覺镝斟滿一杯酒,端起來朝下方左側首位的金闫骐道:“金将軍是識時務的俊傑,我敬你一杯。”
金闫骐滿面春風得意,毫無叛國愧色,端起酒杯道:“日後同朝為官,還請盧将軍多多關照。”
兩人舉杯遙遙致意,各自一飲而盡。
盧覺镝起了頭,底下諸将也紛紛端杯向金闫骐一方敬酒,衆人說說笑笑,滿堂氣氛融洽。
宴中不談正事,酒過三巡後,盧覺镝道:“軍中簡陋,倉促備出一桌酒菜,惜無歌舞,粗略準備了一個觀賞節目給在座諸位小助酒興,望諸位能喝個痛快。”
他說完一擊掌,立刻有幾名兵士擡來一只五尺寬、五尺長的囚籠,籠中一只通體雪白的公狼,獸目泛着幽幽綠光,狀甚兇悍,士兵們将籠子放在宴席場地中央,轉身退下。
随後有一名士兵帶着一人上場,那人身穿士兵服,腳上戴着鐐铐,行走間,鏈節相互磕碰,叮當有聲。
金闫骐只覺那人看着有些面熟,然而,火光跳躍不定之下卻是看不太真切。
但見士兵打開那人的腳鐐,把他關進籠子裏,鎖上了籠門。
在場衆人看得驚訝,只見那人手無寸鐵,竟就這樣被關到惡狼籠子裏,衆人忍不住紛紛停杯停筷,引頸觀望起來。
那匹狼無端被關進籠裏,本已是異常暴躁,見有生人進來,立即呲牙撲去,徐商琮尚未站穩,見狼迅捷撲來,情急下側身往左一挪,然而,囚籠狹窄,狼身巨大,他騰挪動作受限,後背狠狠撞上囚籠鐵條,才堪堪避過這一擊。
狼一擊落空,立即再度撲上,徐商琮在窄籠中退無可退,被逼入死角,他右手在鐵條上一攀一抓,飛身而起,足尖往鐵條借力一點,腰身一擰一翻,淩空越到狼身後。
狼二度攻擊不中,兇興大發,狼尾一擺,轉向爪來,徐商琮往右閃去,但被囚籠鐵條一擋,身形略滞,大腿瞬間被鋒利的狼爪劃開三道血口。
衆人只見那人自被關進籠裏起,便一直在避讓着惡狼的攻擊,他在籠中施展不開,顯得有些左支右绌,簡直就像是被那頭狼追着打!
血腥味彌漫開來,狼變得愈發兇猛,幽幽綠眸泛着嗜血的光,咆哮着朝那人撲去,看氣勢竟是要将他活生生撕碎。
衆人見那人迎着狼頭挺身往前一送,竟将左肩送到狼嘴下,他雙手攀上狼頸,不但沒有掙開,反而将狼抱緊,那頭狼人立而起,看上去幾乎要将那人淹沒,場中衆人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只聽一聲脆響,一人一狼同時倒地,再無動靜,那人被狼壓得嚴嚴實實,也不知是死是活?在座衆人一時靜默。
主位上的盧覺镝開口道:“把籠子打開。”
徐商琮緩過幾口氣,推起壓在身上那頭狼,未料狼身比他想象中更沉,推一下竟推不開。
士兵打開籠子,那頭狼突然一動,衆人不約而同按上了兵器。
徐商琮再度蓄力,用勁一推,把那頭狼掀到一邊。
只見那頭狼突然整只翻起,正凝神觀看的衆人被吓得一跳,甚至有幾人條件反射抽出了刀,卻見籠中那人緩緩坐了起來,而倒在一旁的狼頭以怪異的角度扭曲着,看樣子竟是被那人生生折斷了頸骨!
一名士兵拿着鐐铐上前,再度将徐商琮雙足铐上,徐商琮立起身,走出鐵籠,回到主位一側侍立。
盧覺镝見他肩上的傷口仍在往外冒血,吩咐道:“自己去處理一下傷口,換一身幹淨衣裳,再回來侍宴。”
“是。”徐商琮躬身退了下去。
場中恢複宴飲氣氛,金闫骐哈哈一笑,道:“盧将軍準備的這個節目當真精彩!”
盧覺镝也笑道:“只望能給諸位略助酒興。”
金闫骐一方的人連忙附和道:“軍中的助興節目就該如此!這可比那軟綿綿的歌舞得勁多了!”衆人言語間回想起剛才的人獸搏擊,仍有些意猶未盡。
徐商琮回到炊事營帳,脫下身上的士兵服,用布條裹起肩頭的傷口,但狼齒入肉過深,他尚未打好結,剛裹上的布條又已被血浸透。
徐商琮只得再次拆開布條,手邊沒有止血的傷藥,他環視帳中,見其中一張通鋪上有一把雙面開刃的短匕。
他起身拿過來,從剛脫下的破損士兵服上撕下一只袖子,折成一團,塞進嘴裏,随後抽出匕首,放到燭火上烤,待匕刃燒紅,翻腕便往肩上的傷口貼去,他的身子被鐵刃燙得猛然一顫,執匕的手卻仍牢牢貼在傷口處,嘴裏緊緊咬着那團布,未曾逸出一聲痛叫。
他微仰起頭,痛得迷蒙的目光靜靜落在帳頂一角,無端想起蒲桦宮裏的一個場景,在那個場景裏,母後拉着他的手,滿含慈愛地說“我的琮兒又在沙場上吃苦了”……他雜亂的思緒一觸到此,卻又像碰觸到什麽洪水猛獸,拼命将其從舊日的回憶中拉回。
直到那把匕刃冷卻下來,他才将它移開,肩上的傷口一片皮肉熔糊,終于不再出血,他扯一段幹淨的布條裹上,又包紮好腿上的幾道劃傷,擦幹淨那把匕首,放回原處,換過一套士兵服,走出營帳,趕回宴席上,仍舊侍立在主位一側。
宴中推杯換盞,正是熱鬧,金闫骐頻頻望向侍立在盧覺镝身旁的那個人,他總覺得那人看着很面善,但那人始終眉目低垂,他看來看去也看不真切。
盧覺镝自是注意到金闫骐這一番動作,他轉頭對徐商琮道:“去,伺候金将軍用餐。”
“是。”徐商琮應了一聲,邁步走下主位,拖着腳鐐,往下方左側首位走去。
他走到金闫骐矮幾旁,半跪下來,道:“金将軍,将軍讓奴才伺候您用餐。”說罷,雙手捧起酒壺,給金闫骐手邊的空杯倒滿一杯酒。
金闫骐未動那杯酒,看着這人低垂的眉眼,命令道:“把頭擡起來。”
徐商琮從令微微擡起頭,燭光映照下那張豐神俊朗的臉越發如雕如琢,金闫骐看到這張臉,濃眉一跳,不由自主伸手抓起他的頭發往後一扯,徐商琮被迫高高仰起頭,脖頸被蠻力拉出極限的弧度,他并未反抗,手裏仍穩穩捧着那只酒壺。
金闫骐目中閃過一絲陰色,咬牙切齒道:“徐、商、琮?”他仍牢牢記着那當胸一箭,看到這個人,他胸口早已愈合的傷口仿佛又隐隐作痛起來。
坐在金闫骐下首的副将發現了他的異樣,關切問道:“将軍,怎麽了?”
金闫骐不欲引人注意,聞言松開了扯着徐商琮頭發的手,道:“無事。”
副将放下心,轉回頭繼續與旁人談笑吃喝。
金闫骐端起那杯酒,朝徐商琮兜頭蓋臉潑去,徐商琮默不作聲受了,他舉起手裏的酒壺,又為金闫骐斟上一杯酒。
看着昔日勁敵跪在地上,俯身為自己倒酒,金闫骐莫名心情大好,音聲愉快問道:“貫翀城一役多威風啊!你可曾想過自己會有今日?”
徐商琮臉上淌着殘餘酒液,形容狼狽,态度恭謹,有問必答地回話道:“奴才未曾想過會有今日。”
徐商琮如此一副溫馴的模樣取悅了金闫骐,他端起那杯酒一飲而盡,悠悠道:“俗話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當日一戰,尚且未滿三十年,你我境遇卻已大不同,如今我成了座上賓,而你是階下囚,人的運道遭際又是何等莫測!”
徐商琮始終未直起過腰身,待金闫骐說完,他接口回道:“金将軍說得是。”
幾句對談下來,金闫骐又被他這副卑微有餘、谄媚不足的姿态微微激怒,他目中再度浮起陰色,但他還摸不準盧覺镝對徐商琮的态度,掃一眼面前那杯酒,他心中計起,端着那杯酒往自己身上一倒,随即站起來拍打衣上酒液,口裏念叨:“哎呀,你會不會倒酒?”
場中衆人宴飲正歡,聽到動靜都停了下來,看向金闫骐這處。
主位上的盧覺镝放下酒杯,見金闫骐身上衣衫被酒水打濕,不由臉色一沉,朝徐商琮厲聲斥道:“你是怎麽伺候金将軍的?”
金闫骐早已想好說辭,他好整以暇等着徐商琮辯解,但見徐商琮仿佛深知自己的身份,并未多作辯白,只把酒壺放回矮幾上,面朝着主位伏低身,請罪道:“奴才該死。”
金闫骐轉望盧覺镝,見他似乎也不準備聽徐商琮分辯,揚聲道:“來人,打三十軍棍,就在這裏打!”
他一聲令下,立即有兩名兵士上前把徐商琮拖入場中央,按到地上,另有一名兵士拿來木杖,鋼狴軍訓練有素,執行命令毫不拖沓,舉杖便擊去。
木杖落肉聲密集傳到在座衆人耳中,那名兵士動作麻利,一棍接一棍,毫無間歇,徐商琮将臉埋入塵土中,咬緊牙關,一聲不吭。
盧覺镝不再看場中行刑,轉頭吩咐親兵:“帶金将軍去更衣。”
金闫骐聞言,擺擺手,渾不在意道:“灑了一杯酒而已,無礙,又不是個娘們,不必更衣。”
盧覺镝笑道:“金将軍果然不拘小節。”
金闫骐趁機提道:“不知盧将軍可否把這人給在下?”
盧覺镝豪爽一笑,道:“區區一個奴隸,金将軍若是看中,待事成之後,便送給金将軍吧。”
兩人目光轉回場中,三十軍棍少時便打完,盧覺镝揮退了徐商琮。
夜色深濃,星月滿天,徐商琮拖着腳鐐,緩緩走回炊事營,炊事兵們四散在幾個露天竈臺旁吃東西,他沒有驚擾他們,默然進入通帳中,也不點燈,摸黑趴到自己那張榻上,默默忍受着脊背疼痛,耳邊偶爾傳來炊事兵們的談笑聲,他閉起目,終究因為與狼那場搏鬥消耗過多體力,痛和餓都抵不過倦怠,不出半個時辰,便迷迷糊糊睡着了。
軍中宴席直至近戌時才散,金闫骐在出城前早已做好安排,他們一行二十人當夜就在營中歇下。